郑永年:香港在中美竞争中的新角色、新使命、新担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37 次 更新时间:2022-07-07 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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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 (进入专栏)  

核心提要:

1. 二十五年来香港最大的成就是“一国两制”的成功。在国家和平统一的基础上,香港还实现了经济、社会等多个层面的可持续发展。回归后的问题主要在政治方面,相比新加坡而言,此前香港缺乏有力的政府,无法有效使用各种资源解决民生问题,所以政治生态进一步恶化,出现政治和民生之间的恶性循环。之后香港可以做的更好。


2. 改革开放以来,香港对祖国发展作出了非常重大的贡献。这一贡献不只是作为西方资本走向内地的桥梁。在改革开放初期,香港资本是第一波流入内地的资本,并且将几乎所有制造业转移到珠江三角洲,进行“劳动分工”,进而带动了西方资本的进入和深圳的发展。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到“逆全球化”的今天,中国的国策是继续推进全球化,进行第二次“入世”,香港的作用会越来越大。


3.当前香港最大的比较优势,就是李光耀提到的“软件”,即制度规则体系。这也是中国下一个阶段最需要的宝贵财富。现在美国和西方国家都想用规则来封杀中国,中国要强大,内部必须做到规则和标准的统一,对外必须跟世界规则对接,避免制度上的脱钩。中国的第二次“入世”,重要的是我们的城市要做“香港+”,比如经常提到的营商环境市场化、法制化、国际化,香港都是值得学习的典型。


4.目前港府的政纲就是要解决民生问题,建立一个社会公平、共同富裕的社会。香港实现共同富裕,将启发内地避免中等收入陷阱,更重要的是,这将对全球发达经济体都有参考意义。要想解决民生问题,香港要做加法,要做大“大饼”,比如北部都会区就是这样一个方案。总体来看,未来香港的主要目标是“对内发展,对外更开放”。



“一国两制”的成功对世界和平发展意义非凡



凤凰网:郑教授您好,您认为香港回归25年来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有哪些成就和问题?


郑永年:香港最大的成就,我认为是“一国两制”的成功。我一直在说,这些年尽管香港出现了一些问题,但从世界历史上看,国家和平统一的案例少有,大多都是通过战争与暴力的手段来实现。中国用“一国两制”的方式和平解决了这一问题,是世界上绝无前例的。哪怕是冷战以后的两德统一,都是以东德政权解体为前提,没有太多和平统一的例子。


此外,香港这25年来还实现了可持续发展。在亚洲四小龙里,香港这些年的发展尽管出现了问题,但它仍是一个还在发展的发达经济体。无论是经济指标,还是社会指标,都在改善,比如教育水平、人均寿命等等多方面。当然,如果从量上来看,其他三个地方可能比香港做得更好,但我们也不能光用量来计算。


如果说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香港九七回归以后的问题,并不是经济或社会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因为香港的政治出现问题了,很多又转变成了经济问题或民生问题,这是互相的。因为没有一个非常有效的政府,所以,香港很难有效地动员、使用各方面的资源,来解决民生问题。民生问题解决不了,又恶化了香港的政治生态。这些年,香港的政治和民生之间一直在恶性的循环,这是一个大问题。


对比香港和新加坡这两座城市,新加坡的后李光耀时代没有出现很大的政治问题,而是在实现政治稳定的基础上,发展社会经济。但香港这些年出现政治激进化,很长一段时间,在立法会内,反对派为了反对而反对,演变成西方式的政治,这就让香港不能产生一个非常有效的政府。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香港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但也很难充分利用各种资源,实现更好发展的目标。


香港不只是为内地吸引外资的“桥头堡”



凤凰网:“引进来和走出去”,有人认为香港特区曾经是连接中国和世界的桥头堡。您认为,改革开放以来,香港在国家发展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郑永年:上世纪80年代以后,香港对祖国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大的贡献。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香港就没有深圳。


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实际上很少有西方资本流入。第一波资本主要来自华侨,尤其是香港以及台湾的资本,也有少许的新加坡资本。实事求是,如果没有第一波华侨的资本,就不会有第二波西方的资本。


正因如此,香港并不只是作为一个桥头堡,不只是西方资本走向中国内地的一个桥梁。香港本身的资本,对内地尤其是珠江三角洲的发展也有非常大的贡献,尤其是80年代。西方资本进中国内地是从90年代开始,邓小平先生南巡以后,中国开始大规模开放。中国加入世贸以后,香港的作用越来越大,这是两个层面。


首先看到香港自身的作用,我认为香港和珠江三角洲就是在共同发展。我刚才说了,如果没有香港就不会有深圳。同时,从80年代开始,香港几乎把所有的制造业都转移到珠江三角洲或内地其他地区,导致了香港本地的产业“空心化”。如果把香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确实如此;但如果把香港放到整个大湾区或珠江三角洲,这就不叫“空心化”,可以叫劳动分工。



香港有其自身优势,它的金融业、服务业、法律、医疗、教育等等,到现在为止都还是领先的。为什么香港未来的发展要着眼于大湾区的融合?因为早在上世纪80年代,香港与内地就开始融合,如何建立劳动分工基础上的下一步发展,是未来的问题。


“逆全球化”背景下香港作用只增不减



凤凰网:正如您说在全球化浪潮中,香港为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逆全球化”的今天,香港的作用会不会降低?


郑永年:在逆全球化的情况下,香港本身的作用会更大,而不是降低。现在大家的预估普遍偏低。为什么香港的作用越来越大?要看整个世界的版图。


逆全球化产生,不光是从特朗普开始。美国特朗普和拜登政府搞逆全球化,也需要去分析他们搞逆全球化的根源是什么。前一波全球化,为美国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但是,因为财富分配不公,导致了美国社会高度分化,同时也导致了美国的民粹主义崛起。


从历史上看,1875-1914期间也是高度的全球化。后来一战到二战期间完全是逆全球化,二战到1980年代是有限全球化。现在又出现一个逆全球化而导致的有限全球化。


那么,中国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当西方搞经济贸易保护主义、经济民族主义,搞逆全球化的时候,我们的国策就是继续推进全球化。我自己把它称为中国的二次“入世”。



跟香港规则的对接就是跟世界规则的对接



凤凰网:如何来理解中国的二次“入世”?

郑永年:今年年初RCEP(指《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生效,去年中国正式申请加入CPTPP(指《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在我看来中国申请加入CPTPP是二次“入世”。因为CPTPP对我们的要求更高,涉及到国企、劳动标准、劳工标准的问题。


既然已经正式申请,表明了决心,我们要改革。就像加入WTO之前,我们修改了法例法规、政策体系来符合国际标准,与世界接轨。二次“入世”同样是一个与世界接轨的问题。从政策话语上,中国已经提出了一个制度性开放。从政策性开放,上升到制度性开放。政策性的开放因人而异,有人开放,有人不开放;但制度性开放,是开放性的保证。从实践来看,粤港澳大湾区、海南自由贸易港以及长三角这些开放的经济带在全线推进。


中国已经有过一次与世界接轨,二次“入世”如何再接轨?我一直提倡,接下来我们的城市要做“香港+”。香港这些年的问题只出现在政治上,其他方面所有的规则都没问题。比如知识产权保护、消费者权益保护、自由贸易港、医疗、教育、公民社会的发展,方方面面都是世界领先,其规则也是为世界接受的。香港是中国所有城市里,国际化程度最高的,且它的规则也是世界性的。所以,如果我们要二次“入世”,第一步就是跟香港规则接轨。跟香港规则的对接,就是跟世界规则的对接。我提出“香港+”的概念,就是以香港的规则为基础。


当然,内地并不是所有方面都比香港落后。比如香港没有发达的互联网企业,也没有新能源汽车,而粤港大湾区的互联网和新能源产业是非常领先的。在香港这些规则的基础上,我们只做加法。所以,现在横琴、前海、南沙不要各搞各的,都要以香港的规则为标准。港澳的规则只有细小的差异,而且澳门很多规则都是根据香港规则来的。


通过横琴、前海、南沙这三个点,以点带面,把香港规则推行到整个大湾区。这跟国家最近提出来的建立全国统一大市场,是相向而行的。我们国家很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全国性统一市场。西方、美国的强大,在于什么?是因为北美自贸区、欧盟,强大在规则和标准的统一。中国要强大,就必须做到规则和标准的统一。



我们国家那么大,不可能一步到位做一个全国性的统一市场。所以,我们要以粤港澳大湾区、长三角、京津冀,这样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来做规则的统一、标准的统一,建立大市场。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把香港方方面面的规则通过香港+的方式扩展到整个大湾区,来建一个大湾区统一市场。在大湾区统一市场的基础上,向四方扩散。向北往湖南、长三角对接,向西往海南岛,向东往台湾、福建,向南更是可以跟东盟的规则对接。


从这样一个格局来看,没有人会认为香港的角色减低,香港的责任会更重大,它的能力会显得更重要。大家不要以80年代的眼光来看香港,招商引资这一套已经过去了。香港最强大的比较优势,用以前李光耀先生的概念来说就是software(软件)。什么叫软件?就是它的制度规则体系。


内地不缺资本,内地甚至在某些方面也不缺技术。内地欠缺的是什么?缺的是制度、规则、标准,这是香港最大的强项。所以,我们香港自己也要改变思维模式。祖国大陆看香港,也要找到香港的比较优势在哪里?粤港澳大湾区的融合,不能再用80年代招商引资的思路,现在的招商,应当招规则,就是规则的对接,走出去,香港是一个天然的桥头堡。所以,如果以前是招商引资作为桥头堡的话,现在就是规则,这一点是香港最最有能力的,也是最大的优势。


凤凰网:您认为之前香港因为政治出了问题,所以导致对民生,经济的影响。除此之外它的金融业、法律服务、医疗教育,到现在为止都还是领先的,这些优势都是可以跟内地对接的,是吗?


郑永年:不仅是对接,而是最宝贵的东西,这是我们下一个阶段所需要的。现在看中美竞争、中欧竞争,都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也不害怕。但拿什么来竞争呢?美国跟欧洲西方国家都想用规则来封杀我们,我们要有国际规则,只有我们的国际规则制度化才不会脱钩!脱钩是什么?并不是我们货物进出口减少了是脱钩,而是规则的脱钩,这一点我们要深刻认识。下一步对我们国家来说也是一样,我们讲现代化,最最重要的现代化就是制度的现代化,就是规则的现代化。习近平总书记一直说营商环境,营商环境就是一个市场化、一个法制化、一个国际化,香港是这三化的典型。


香港若实现共同富裕将启发全球发达经济体



凤凰网:在您的新作“共同富裕的中国方案”中,香港的定位是什么?


郑永年:我认为香港从林郑的北部都会区也好,李家超先生的政纲也好,实际上用内地的话说,就是要解决民生问题,要建立、实现一个基本社会公平的社会,一个共同富裕的社会。香港实现共同富裕社会的话,对内地本身有非常大的参照意义,因为香港的人均GDP还是五万多美金,内地的人均GDP12000美金。香港如果实现共同富裕的话,就相当于不仅仅对内地有参照意义了,而是对其他富裕国家,一个发达经济体如何实现共同富裕的问题。对内地来说,实现共同富裕,主要是避免中等收入陷阱,要变成一个发达经济体;对香港来说,我是认为香港什么条件都有,就是没有解决好社会公平的问题。



凤凰网:您认为共同富裕在香港应该如何体现?


郑永年:香港过去的几十年发展也是不错的,主要是出现了民生问题。什么叫民生问题?民生问题不是对富豪来说的,是对广大的底层社会来说的。香港没有解决好保底的问题、基层社会的问题,所以很多人说香港就是既得利益问题、地产问题。香港不能搞分配,不是说把这些既得利益打垮了,香港就好了,把这些既得利益打垮了,香港的情况会更为恶化。任何社会都有既得利益,既得利益有它的负面效应,但它也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所以香港要做加法,要做大“大饼”,大家不要老盯着既得利益范围里的东西。上任特首林郑所说的北部都会区,李家超先生也是非常支持,北部都会区是做大大饼的一个方案,是做加法的一个方案。


凤凰网:您对香港一国两制的下半场,有什么样的期盼?


郑永年:香港再出发,更辉煌!我认为香港要对内发展,对外更开放,这应该是香港的目标。

★本文内容原载于凤凰网,访谈主持:陈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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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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