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民:也谈《论语》的体系与读法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34 次 更新时间:2022-05-27 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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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朴民 (进入专栏)  


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中国的典籍浩如烟海,其中,不少作品堪称“经典”,它们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决定着中国文化的基本性格,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原动力。在这些“经典”之中,《论语》毫无疑义是最杰出的代表之一。

《论语》是儒家思想的第一经典,主要记载儒学创始人孔子的言语行事,同时也载录了孔子的弟子,如曾参、颜渊、子路、子贡、子夏、子张等人的言语行事,班固《汉书·艺文志》载:“《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即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传世的《论语》通行本共20 篇,始于《学而》篇,终于《尧曰》篇,约1.5 万余字,辑录孔子之言最为集中,是我们领略、研究孔子思想学说最重要的第一手文献。

大体而言,《论语》包含四部分基本内容:第一,以“仁义”为主干的政治伦理学说,“游之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反映在具体政治上就是提倡“德治”与“王道”,“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强调“仁者爱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第二,以“克己复礼”为特点的礼治原则,具体表现为提倡爱有差等、尊卑有序的纲常之道,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所谓“序君臣父子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为此,提倡“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第三,以“用中适时”,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为基调的“中庸”思想,“执其两端而叩之”,从中找到和掌握合适的度,辩证看待问题,凡事不走极端。如天人关系方面,既不否定鬼神、天意的存在,又着重强调人事的作用;政治秩序方面,既肯定君臣尊卑、父子上下关系的合理性,又主张这种合理性必须建立在共享义务与权力的基础之上,“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义”;文质关系方面,既注重内容,又注重形式,“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理想追求方面,既追求大同,“祖述尧舜”,又憧憬小康,“宪章文武”。第四,以追求“天下大同”为最高宗旨的社会理想,“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其中,“仁”“礼”学说是《论语》所反映的孔子政治思想的核心成分,“中庸”思想是《论语》所反映的孔子理论的哲学方法论,“大同”学说则是孔子远大而崇高的社会政治理想。《论语》千言万语,说到底都是紧紧围绕着这四个基本纲目而具体展开铺陈的。

西汉时期,流布于世的《论语》版本,有鲁人所传的《鲁论》,齐人所传的《齐论》,以及鲁恭王刘余从孔子故宅壁中发现的以先秦时期古文字书写的《古论》。三个版本篇数不一,《鲁论》20 篇,《齐论》22 篇,《古论》21篇。西汉晚期,张禹依《鲁论》厘定《论语》为20 篇。参取鲁、齐两种版本,将其合而为一,遂成世人称之为《张侯论》的《论语》。东汉末年,经学家郑玄《张侯论》为底本,兼采《齐论》与《古论》注释《论语》,这使汉灵帝熹平年间依之刻石的《张侯论》最终得以被视为《论语》的定本而流传于后世。因此,我们今天所阅读的《论语》,其实就是以《鲁论》为主体的文本。

现在看来,《论语》20 篇的编纂不是率意为之的,而是有其内在逻辑结构的,有其整体性与系统性。儒家的立人为政是一个合乎逻辑、逐次递进的展开过程,即《大学》所揭示的环节与链条: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一切以修身为本,而修身是否成功,关键在于是否能学习。学者,借鉴和汲取他人的知识。习者,将学到的知识在实践中加以印证与体验,使之成为自己认知与能力的有机组成部分,融入自己的生命中,提升自己的境界。两者结合在一起,即为“知行合一”。这是一个人成长的起点,故《学而》篇合乎自然成为《论语》的首篇。

如果说修身属于“内圣”的范畴,那么,齐家、治国、平天下,则毫无疑问属于“外王”的具体表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学习”的宗旨不能局囿于个人修养,它最终是要服务于大众、贡献于社会。因此,孔子及其弟子主张参与政治,“致君尧舜上”,按此逻辑,以“外王”为生命归宿的《为政》篇,也就很自然地接《学而》篇而成为《论语》的第二篇。

“内圣”与“ 外王”,都必须有所本,这个“ 本”,首先是传承,从传统中寻找依据、觅取资源。所谓“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没有传承,无所谓发展;没有积累,谈不上创新,否则,这种发展、这种创新,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这个“本”,在孔子看来,就是商周以来的礼乐文明,更具体地讲,就是“礼”。故以言“ 礼”为中心的《八佾》篇紧接《为政》篇而成为《论语》的第三篇。

孔子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认识到社会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传统的“礼”无法照搬照抄拿来应对治国安邦之需,否则就是胶柱鼓瑟、缘木求鱼,必须与时俱进,“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加以改造,注入新的生机、增添新的活力,以迎接各种挑战,实现新的超越。这个新的生机,就是充满人文精神、符合时代要求的“仁”,“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于是,重点说“仁”的《里仁》篇,就很正常地次于《八佾》之后。此后的十六篇,亦皆以此逻辑逐次展开,从而使孔子的思想体系得到全方位的呈示。凡读《论语》者,当注意其书的结构次序与内在逻辑,能做到这一点,实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相较于《尚书》《周易》等经典,《论语》的文字,除《乡党》等个别篇章外,应该说是比较平顺通畅,容易阅读与理解的。然而,《论语》毕竟是先秦时期的作品,在阅读时还是会遇上障碍,加上历代注疏诠解者甚多,对不少内容与文字的句读和解释难免产生歧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所以,在今天,我们对《论语》字义文义的理解,只能是努力接近其真相。

在阅读《论语》过程中产生的歧义,有的是缘于对孔子其人其学的评价而起。例如,《泰伯》篇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按字面上直观的理解,似乎是孔子对普通民众的轻忽与简慢,将民众仅仅视为可供驱使的对象,反对开发“民智”,多少含有一定成分的“愚民”意味。这样一来,似乎有点损害孔子作为“圣人”的光辉形象,于是,就有人曲为之说,通过改变通行句读的方式替孔子开脱,以维护其崇高与神圣的地位,这样,此语的标点就成了:“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孔子有仁慈的人文关怀固然不假,他对民众的关心和怜悯也是事实,但他毕竟是贵族阶层中的一员,“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是他的基本立场,对下层民众难以真正平等对待,这也是儒家的共同价值取向,即孟子所说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们不能按当代的价值观来要求2500年前的古人,“知人论世”,这才是应有的历史主义态度。所以,我们今天在阅读与认知《论语》时,首先要努力避免以今律古,对古人的言行应该抱有“同情之理解”。

在阅读《论语》的过程中,有些歧义的产生,是由于古今学者所据不同版本的差异而造成的。《述而》篇有一段非常重要的话,涉及孔子对《周易》的态度及其是否有学习研究《周易》的人生经历等问题,现在通行的文本表述是这样的:“加我数年,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这应该是文通字顺,没有什么可辨析的,但是唐代经学家陆德明《经典释文》中却提到,这里的“《易》”,按《鲁论》,乃是“亦”。这样一来,这段文字的断句就需要调整,“加我数年,五十而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如此一来,含义也就变了,更重要的,是孔子与《周易》的关系,也需要重新评估和认识了。这种观点,虽说比较怪诞,但是,亦不可一概否定,因为毕竟有《鲁论》作为文献上的依据存在,故郭沫若、李镜池等人对此多有信从。我们今天阅读《论语》,可以继续照着通行本来予以解释,不过,同时也要知道《论语》中的不少文字,是有其他隶定和释读的,以免孤陋寡闻。

在阅读《论语》时产生歧义,有的是因为读者腹笥有限、功力不逮,在文字、音韵、训诂等方面存在软肋与短板所致。例如,《子罕》篇云:“子罕言利与命与仁。”通常的解释是:孔子很少谈论利、命和仁,但细加推敲,似乎并不惬当,可谓疑窦丛生,令人困扰。因为孔子很少谈利是事实,对利采取基本否定的态度亦无可怀疑,但是,说孔子很少谈命,恐怕不能成立,至于说孔子很少谈“仁”云云,那就更是匪夷所思了。孙钦善教授曾就此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认为无论是从义理上判断,还是就句法上辨析,此处的两个“与”字,均非虚词中的连词,而是一个实词,其义是“赞同”“赞许”。如此,整句话应该断句标点为:“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毫无疑问,此说是言之有据、说之成理的。由此可见,“功夫在诗外”,只有夯实自己的学术基础,学有所长,术有专攻,多闻阙疑,方能在阅读与理解《论语》时触类旁通。

另外,随着时间的推移,《论语》中的不少字词涵义,也发生了变化,如《公冶长》篇有云:“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今天“愚不可及”是带贬义的,但在《论语》中,孔子关于宁武子“愚不可及”的评论,在特定的语境中,恰恰是褒义的。在孔子看来,宁武子的“愚”,乃是真正的“智”,故“愚不可及”的真实含义,类似于老子所说的“大智若愚”,为“智”的最高境界。这样的古今文义变迁,在《论语》中,不是个别的现象,我们当充分注意,避免买椟还珠。经典宜读,但如何读得恰当到位,是永远值得追求的。尽管如此,若能秉持“学无止境,气有浩然”的初心,那么,阅读本身,就是我们生命中的自然本能,必能丰富我们的头脑,拓展我们的视野,激活我们的思维,提升我们的境界。读《论语》如此,读其他古代经典亦如此!

发表于《团结报》文化周刊2022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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