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我还感觉到他的手温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023 次 更新时间:2010-12-02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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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 (进入专栏)  

人们一入老境,便时时有“怀旧”之想。今年以来,我就一直陷入对老师的怀念中不能自拔,总想写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写起。而且我要坦白地承认,我最急于偿还的还不只是指引我走上学术道路的王瑶师的恩情;我要向我的一位中学语文老师献上我的感激与懊悔。他的声名远没有王瑶师那么显赫,他至今还默默无声地在一间小屋里作着生命的最后挣扎,除了少数亲友、学生,人们很少谈论他;但在我,他却是挺立高山之上的伤痕累累的一株大树,并时时给我以心灵的重压……

他,便是曾在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幼儿师范任教的卢冠六先生。

记得是刚进入初中二年级的那学期,班上同学风传将要调来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儿童文学作家,这在崇拜名人的中学生中自然引起了许多猜想。但久久期待后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卢冠六先生,却使我们有几分失望:矮矮胖胖的身材,朴素的衣着,都与我们想像中的“作家”不大相符;只有那高度近视的眼镜,以及时时露出的慈祥的微笑,让人想起儿童读物中经常出现的“讲故事的老人”。但我仍不敢接近他,不知道是因为敬畏还是胆怯。在一次作文课上,卢老师出了“慰问皖北受灾小朋友”的作文题目后,按惯例在教室里来回巡视,走到我面前,突然停住了,指着我在稿上写的一行字:“可恶的西北风呀,我恨你,你让我的小朋友挨饿受冻。”问我:“你在写诗?”我大吃一惊,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写诗是大人的事,与我是怎么也联不上的,连忙站起来说:“不,不,我……”大概我当时脸涨得通红,卢老师笑了,温和地说:“是呀,只要稍微改一改,押上韵,就像首儿歌了。”我很快醒悟过来,没等老师走开,就急切地坐下来,心中涌动着创造的激情,手不停笔地“刷刷刷”写下去,不到下课时间,一首题为《可恶的西北风》的儿歌写成了,兴冲冲地交上去以后,就陷入了难耐的等待中。一个星期以后,作文发下来了,只略略改了几个字,篇末竟是一大篇热情洋溢的鼓励之词!我兴奋得不能自持,好几个星期都晕晕乎乎地,只是不停地写着,写着……终于抱着一堆“诗稿”,怯怯地敲开了先生住所的门,却又立刻被先生房间里堆满的书吸引住了。先生指着桌上的书籍告诉我,他正在为上海的几家书店编写“革命导师的故事”及其他儿童故事。我自然不敢翻动,却瞥见文稿上写着“乐观”两个字,心里直纳闷:老师明明叫“卢冠六”,为什么又自称“乐观”呢?卢老师大概看出了我的疑虑,解释说,“乐观”是他的“笔名”。接着又补充一句:“你将来写文章发表时,也可以用笔名嘛!”我的脸又“刷”地一下红了,心跳得厉害。大概就从此刻起,我开始做起“作家、学者梦”来,一直做到今天。这在当时却是埋在心底的秘密,不敢向任何人述说。不料有一天,卢老师突然把我和另外一位同学叫到他的办公室里,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你们俩合写一本书吧,我已经与上海的书店联系好了,题目就叫‘一个少年儿童队员的日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口而出:“我们能行吗?”老师又笑了:“怎么不行?就跟平时作文一样写,当然,也还需要一点‘虚构’、‘想像’。”卢老师仿佛故意不注意我们的惊喜、疑虑,只是像平时讲课那样,细细地给我们讲授起创作基本常识来。我于是在卢老师的具体指导下,如痴如迷地写“书”了。从此,在我的面前展开了一个新的天地,我于是时时沉浸在难言的创造的发现与喜悦中。尽管这本书后来因为书店的变迁没有能够出版,但这创作的,也是生命的全新体验却永远地刻在我的心上,从此与“笔耕生涯”结下了解不开的情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学校老师与同学心目中,我成了卢老师的“得意门生”。但谁能料到这种亲密关系竟会引出灾祸。记不得是1954年下半年,还是1955年上半年,学校领导突然找我谈话,正色告诉我:卢老师在肃反运动中受到审查,并且态度顽固,不肯交待问题,组织上要求我以先生最喜爱的学生的身份在大会上发言,对卢老师进行“规劝”。这对我无异晴天霹雳,对所说的一切,我不敢相信却也不能不相信。一边是卢老师,一边是组织,我的选择必然是悲剧性的:我终于出现在批判卢老师的大会上。记不清我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在我“发言”以后,卢老师被迫站起来表态,表示“感谢同学对我的帮助”,但我却从他偶然扫向我的眼光里分明看出他的“失望”,我慌忙溜了出来,并且再也不敢接近卢老师。他那失望的一瞥鞭打着我幼稚的心灵,从此失落了少年时代的单纯与快活,蒙上了抹不掉的阴影。后来卢老师调离了我们学校,只听说他的境遇越来越坏,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望老师,却又因此而不断谴责自己的软弱。这生平第一次心灵的受伤,似乎永远也无法治愈……

以后的路是漫长而痛苦的。我时时想念被我无情无义地伤害了的恩师,却再也没有和他通过一次信。直到……前几年我们在他那间破旧的小屋再见时,他已又双目失明。但他一听见我的声音,就立刻“认”出了我,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絮絮地告诉我,这些年他如何到处打听我的消息,仿佛已经忘记了不愉快的过去。我却不能忘记,一边听老师讲话,眼前浮现的却是那难堪的一幕。老师却看不见我悔恨若有所失的神情,继续兴奋地告诉我,他已经平反;解放前夕,他听从地下党的指示,劝说上海许多中小学校长留在大陆是有功的;又突然说起他当年的创作生涯:早在20年代末,他就写过《自学成功者》等故事和三卷《小学剧本集》(与他人合作);30—40年代,先后出版了《昆虫的生活》、《晨钟之歌》、《胜利之歌》等儿童故事、诗歌;50年代,又编写了大量儿童故事、谜语,并受教育部委托,起草了师范学校儿童文学教学大纲;直到现在,还在写回忆性散文,收在《金陵野史》一书中……他说得这样急切,怕我听不懂;又用笔在纸上写着,尽管字迹互相重叠,几乎无法辨明,但他仍然塞给我,要我好好保存……看着这位从20年代起就为中国儿童文学事业和教育事业奋斗不息的老人,想着我对他的伤害,我说不出一句话。拿着他手写的创作目录,有如捏着一团火烧灼着我的心。我依然是“逃”了出来,老人还追在背后呼唤我“再来”……

去年的深秋,我们又见了一面:老人神志已经不甚清楚,但仍然记着我,用他干枯的手握住我久久不放。此刻,我仿佛还感觉到他的手温,和他永远赐给我的爱。而我将何以报答呢?我只能如实地写下我的过失与悔恨,以此告诫年轻一代的朋友——

千万不要伤害你的老师!不管用什么形式,自觉还是不自觉,那将是永远不能原谅的罪过!

1990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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