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入媒体行业就是节目主持人,二十出头就能和一些顶尖牛人比肩谈道,当文字记者时也比较喜欢人物报道,因为这样的机缘在我的生命中有一些重要的“老朋友”,思之老就是这样一位,能在他身边听他闲聊就是一种享受和陶冶。禅家有一个说法叫薰习修,一个人处在清静禅室,浑身都是香的,如果常居鲍鱼之肆,身上难免沾染浊臭。五台山的梦参老和尚曾是弘一法师的弟子,前些日子我拜访他,好奇地询问弘一法师都教了他些什么,老和尚笑言,随伺弘一法师的那些日子,想起来和法师话都没有说上几句,弘一法师每天只吃一小碗米饭,没有说话的力气,不过他说自己还是很幸运,能跟随左右耳濡目染,就是很大的福报。这么说来我一个年轻人有缘认识思之老,并多有请教,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但中国人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一个人年龄大了,资历就老了,学问好像就大了,98年的北大百年校庆,我在大讲堂听报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先生走上台去,颤颤巍巍地说:我对西方文化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我相信21世纪是中华文明征服世界的世纪。话音一落,台下掌声雷动,很长一段时间都让我对北大失望之极。而思之老的可爱是他在年轻人面前,总显得比年轻人更谦虚甚至更有热情和活力,一个像他这样的经历的老人身上保存还保存着那样的纯真实在是一个奇迹。
记得和老先生聊天的时候,他常表达希望未来的中国百姓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这种感受无疑是真实的,你想为别人的痛苦做些事情,自己却会被踢掉牙齿;你找到了自己的热爱的事业,但却随时可能被剥夺;你耕耘栽培的果实可能被一夜间糟蹋;你苦心搭建的玲珑宝塔可能构建在流沙之上。在这种环境下,你经常会和自己的内心交战,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即使正确是不是值得,假如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努力是值得的,为什么环境对自己这么不公平。这些年看到多少曾经意气风发的人从亢奋到寂寞最终向无物之阵妥协。回想起来我在初中写作文时就会用无常啦,永恒啦,一类的词语,还会在描写遇到磨难和挫折的时候引用:“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么?”“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但在真实的生活面前,这些词语显得多么的苍白。
所幸我有思之先生这样的“老朋友”,他的阅历和睿智给我带来很多启发,尤其是在痛心和焦虑的时候,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和他自己一以贯之的努力,就像老家具的纹理,就像老玉器的包浆,是不可模仿的。几年前我刚认识思之老的时候,谈到一些最近的趋势,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中国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我们都明白“好起来”是指什么?我那时正为区人民代表选举一类的进步兴奋不已,脱口而出“大概10年吧”,老先生摇摇头,“我看得三四十年”。这几年想起来,我越来越觉得老先生的判断更准确。而年逾八旬的老人还在为了那个三四十年后的中国努力,则是一生修炼的境界。
今年我30岁,本该而立之年却是书剑无成,但每想到这恰是思之先生当年被打成律师界第一个右派下放劳动的年纪,不由感谢命运对自己的恩典,真是没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和这个国家感到乐观。
只要还有人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树上葡萄总会成熟,我们蜗牛爬得慢而已,那时中国好起来的时候,思之老该有一百多岁了,愿老先生寿,而小儿辈如吾等,能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