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名著与名画】系列
从小读唐诗,读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句时,总有一股无名的亢奋萦回在胸。认为自己有了学识、坚持真理,是可以直着腰板做人了。可后来才知道,越是有知识,人的腰杆子反倒直不起来了。一则“世界观须要改造”的律条,就把你的腰彻底压弯。
其实,什么“世界观改造”啦“知识分子要跟工农相结合”啦,不过是冠冕堂皇地让你失去自信,让你放弃“真理认知权”※而已。而这“真理认知权”是人类的基本权利。
到了“文革”年月就更糟了,连大名鼎鼎的郭沫若都带头批判自己,说什么要把自己的作品“一把火烧掉”。日常生活里,一个连名字都写不大清楚的小队长、小科长、小主任,小书记,勾勾手指头就能把你折腾得五牛分尸……“腰”——人之脊梁;心求其直,可时而又得躬身示人,岂不苦哉?于是,好些文化人便降服了“官本位”,走进了“官本位”。自鸣得意地当起“识时务”之“俊杰”。
近来读了些书,我才惊讶地发现,其实,我华夏的知识阶层在初具规模时,腰杆子是不弯的。且非但自己不弯腰,还要迫使那些权贵们向读书人弯腰礼让呢。
——那是一个知识压倒权贵的时代。
相传有一天,孟子正要出门,去见齐宣王。可巧这时,齐宣王已派人来了,说:“我本来要拜访你,可不巧感冒了,怕风吹着。还是麻烦你到朝廷见见我吧。”按说,君主如此客套,孟先生正该借坡上驴。可他老人家立刻牛皮哄哄起来,说:“我也感冒了,不能上朝。”说着,他去了东郭家。那边齐宣王一听孟子病了,赶紧派来医生——可哪有孟子的影呢。孟子的学生只好打圆场,对医生说:“我老师的病稍好了些——上朝去了。你们没遇上?”一面悄悄派人到东郭家对孟子说:“别回家了,赶紧上朝去。” 可孟子依然不理,又去了景丑家。景丑听说此事后,劝他说:“礼曰‘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再说,你本来是要上朝面君的,现在人家来请你反倒不给人家面子,一拖再拖,这与礼不符吧?”可是,孟子滔滔不绝地讲出一番道理来……简言之是“在人格上我并不比君主低下,凭什么他叫我我就得去呢?何况,他找我是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他——该他来见我才对。”
——这也许有人会说,孟夫子份儿大,二圣人嘛。耍得起大牌。
——好,那就再看一个稍小一点的知识分子,如何。
有一天,齐宣王去见一个叫颜斶的士人。宣王嫌颜斶坐得离他太远,说话费劲,就大咧咧地说“斶前”——你靠近一点。颜斶马着脸回了个“王前”——你靠过来!没长脚吗?把齐宣王顶了回去。宣王的跟班指责颜斶,说:“你还讲不讲点贵贱尊卑?”颜斶却说:“我向前靠,成了趋炎附势的小人,大王向前靠,是尊重人才……”宣王气鼓鼓地指责说:“你说清楚,到底是你高贵还是我高贵?”颜斶含笑说:“当然是我读书人高贵喽。你肥头大耳的有什么高贵的?”齐宣王发火了,说:“放屁!讲出道理来。不然杀了你。”于是,颜斶给他讲一个故事,说:一次,秦国在攻打齐国之前,向士兵宣布——到了齐国,谁敢在著名的读书人——柳下季坟前50步以里砍树烧饭,杀无赦;同时宣布——谁砍下齐王脑袋,赏千金。颜斶说:由此可见,活王的头还不如读书人的坟。齐宣王听完仍不高兴。颜斶又给他讲一通——君王如果离开文化人参政就会身败名裂的道理,他才彻底服气。
后来,齐宣王要拜颜斶为师。颜斶摆摆手说“你,还不够资格”。
是啊,如此挥洒自若的知识分子,如今怕是找不到啦。然而,世界上文学家与艺术家们在精神上又似乎是相通的。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一位叫爱德华•蒙克的挪威艺术大师逝世了。这位对德国表现主义艺术的影响至关重要的伟大艺术家,向奥斯陆捐赠了1000幅油画,15400张版画,4500件素描和水彩画,还有6件雕刻作品。其中一幅著名的石板画——《呐喊》,为后世倍加珍视。
画面是北欧的一个傍晚,背景是弯弯曲曲的江水、天空、小丘,一条挺长木桥从画面中间向前延伸,在桥的前方有一个骷髅般的人物——他白白的脸扭曲成三角形,双手捂着耳朵,无助惊恐地竭力呼喊着什么。他身体模糊得像个幽灵,似乎受到了不堪忍受的严酷的剌激,才叫喊的……我对这幅画,久久凝望着。
那整个画面的景物人物有一种“蒙昧”之感,仿佛世界初始。显然作者要突显这“呐喊”的、人的精神的抽象意义。蒙克自述说“我要画的是我呼吸到的,我感觉到的,我对爱的感受,我对痛苦的感受,总之我要画的是有生命的人”。
我想,蒙克的画与话,是值得我们这些读书识字的人,长久思索的。
※ 引自范海辛《讲道理——关于新理性主义的论述》。
(此文原发《雨花》2008年1期,后略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