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倪焕之》人物写法
文学研究会是20年代最主要的文学团体,叶圣陶(1894—1988,本名叶绍钧)是文学研究会最资深的作家,《倪焕之》是叶圣陶的代表作。《倪焕之》不仅是新文学前一个十年来屈指可数的长篇小说,而且还开创了现当代中国小说的一个典型模式,即以一个主人公的个人命运书写他身后的大时代。
1894年,叶圣陶出生于苏州。他比茅盾大两岁,比许地山小一岁。《倪焕之》1928年1月开始连载于《教育杂志》第20卷第1至第12号。小说里明确写到1925年的五卅运动和1927年的北伐等具体社会政治事件。茅盾说:
把一篇小说的时代安放在近十年的历史进程中,不能不说这是第一部;而有意地要表示一个人——一个富有革命性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样地受十年来时代的壮潮所激荡,怎样地从乡镇到都市,从埋头教育到群众运动,从自由主义到集团主义,这《倪焕之》也不能不说是第一部。 [1]
茅盾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也是直接描写北伐等历史事件,但出版时间稍晚 [2] 。早在20年代初,叶圣陶就因短篇小说出名,擅长以温情的讽刺手法,刻画小市民的无奈,相当有人情味。《潘先生在难中》《遗腹子》都是名篇。在长篇《倪焕之》里,叶圣陶放弃了温情的嘲讽,改为正面描写时代弄潮儿。小说开始时,男主角倪焕之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理想的年轻的读书人,到江南某乡镇学校做教员。小镇离上海一百多里,人口两万多,有一个中学,几个小学,还有一个女校。校长蒋冰如是地方绅士,有地有钱,热心教育。倪焕之刚来时,蒋校长就把自己一篇讨论教育的文章给倪焕之看 [3] 。倪焕之看了以后,真的很喜欢蒋校长的办学理念。但在交流过程当中,其他一些老师都在冷眼旁观——新老师一来就跟校长讲话这么投机,旁人什么感受?
小说是第三人称全知角度。但凡不赞成校长和倪焕之的老师,表情都被负面描写。徐佑甫,三年级的级任先生,“四十光景的瘦长脸。那瘦长脸便用三个指头撮着眼镜脚点头。脸上当然堆着笑意;但与其说他发于内心的喜悦,还不如说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松了一松;一会儿就恢复原来的呆板。” [4] 教理科的李毅公先生,小说这样写:“李毅公也戴眼镜,不过是平光的,两颗眼珠在玻璃里面亮光光的,表示亲近的意思……”还有一位“陆三复先生,我们的体操教师”,“陆三复涨红了脸,右颊上一个创疤显得很清楚。”相比之下,倪焕之长什么样呢?在校长看来:“焕之有一对敏锐而清澈的眼睛;前额丰满,里面蕴蓄着的思想当然不会俭约;嘴唇秀雅,吐出来的一定是学生们爱悦信服的话语吧;穿一件棉布的长袍,不穿棉鞋而穿皮鞋,又朴素,又精健……”(仔细想想校长的逻辑很好笑,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就说明里面思想一定有很多。怪不得现在……蔡徐坤怎么样?)
李伯元叙事是一视同仁,用故事本身和人物对白(“清官”“清倌人”等)嘲讽官场;鲁迅是纯粹白描,让《药》里边的茶馆众人用自己的言行,暴露自己的无知。叶圣陶在1928年在《教育杂志》上的这种通过外貌描写显示人物褒贬的写法,后来在巴金等人的新文学,还有中学课文当中十分流行。
小说里,蒋校长跟倪焕之一拍即合、互相欣赏。徐佑甫则把学校看成一个商店。李毅公很快就不愿教书,转到什么公司做事。陆三复是因为穷才教书,后来参加革命,态度非常奇怪。另一位倪焕之的同学树伯,认为教育就是游戏,不必认真。大约是应《教育杂志》的刊物需要,小说罗列展览了人们对教育的不同态度。几个老师在一起讲辛亥革命或欧战,倪焕之认为一切希望在教育。他和校长的政见相近,校长说:“有昏聩的袁世凯,有捧袁世凯的那班无耻的东西,帝制的滑稽戏当然就登场了。假如人人明白,帝制是过去的了,许多人决没有臣服于一个人的道理,谁还去上劝进表?并且,谁还想,谁还敢想做皇帝?”
北伐之后,1928年,在文学研究会作家叶绍钧的小说里,当时的校长、老师、学生以及小说的假想读者或真实读者,都认为“帝制是过去的了”,“谁还想,谁还敢想做皇帝?”
校长和倪焕之觉得,“办教育若不赶快觉醒,朝新的道路走去,谁能说并不会再有第二回、第三回的帝制把戏呢?”这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中最早出现的正面政治议论(没想到最早发表政治议论的是叶圣陶)。尝试新法教育有成效也有阻力,倪焕之不靠体罚靠感化,体育老师就看不惯。而且倪焕之的办学理念也很超前,他不但上课,还办农场,让学生边学习、边劳动,有点像很早的“五七干校” [5] 。但因农场涉及坟地,村民反对。当地土豪蒋老虎出头阻挠,所以倪焕之也碰到很多困难。
二 倪焕之的爱情故事
小说上半部最中心、最主要的情节是倪焕之恋爱,女主角是这样出场的:
焕之注意望前方,一个穿黑裙的女子正在那里走来;她的头低了一低,现出矜持而娇媚的神情……声音飘散在大气里,轻快秀雅;同时她的步态显得很庄重,这庄重里头却流露出处女所常有而不自觉的飘逸。
“她是树伯的妹妹。”冰如朝焕之说。
这段一见钟情,相当文艺腔。什么是“处女所常有而不自觉的飘逸”?需要什么样的经验和眼光,才能洞察处女所常有的飘逸?倪焕之据说是从来没有恋爱经验的青年,文学研究会作家笔下的人物应该不会像郁达夫那样“性”趣浓厚。金小姐听别人介绍,缓缓地鞠躬。“头抬起来时,粉装玉琢似的双颊泛上一阵红晕。”后来她有机会看了男主角一眼,终于禁抑不住,“偷偷地抬起睫毛很长的眼皮,里面黑宝石似的两个眼瞳就向焕之那边这么一耀。焕之只觉得非常快适,那两个黑眼瞳的一耀,就泄露了无量的神秘的美。再看那出于雕刻名手似的鼻子,那开朗而弯弯有致的双眉,那钩勒得十分工致动人的嘴唇,那隐藏在黑绉纱皮袄底下而依然明显的,圆浑而毫不滞钝的肩头的曲线……”
不知道为什么读到这里,想起了鸳鸯蝴蝶派。原来最早叶圣陶创作是从文言开始,苏州也是鸳鸯蝴蝶派的大本营。而且江南某镇青年男教师,与20年前《玉梨魂》男主角身份处境颇类似。叶圣陶在沈雁冰之后主编《小说月报》,曾发现支持了巴金、老舍等人的早期作品,但他自己写爱情文字,不自觉中证实了“五四”新文学与晚清鸳鸯蝴蝶小说之间的文字腔调联系。
倪焕之和女主角的恋爱是这样开始的:“焕之这一句话,好像那生翅膀的顽皮孩子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金小姐的心窝。她喝醉了酒似的,浑身酥酥麻麻,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同时,一种几乎是女郎的本能的抗拒意识也涌现了,她知道这一出戏再演下去将是个怎样的场面……”突破口是男主角写了封情书:“我的话只有一句,简单的一句,就是我爱你!”倪焕之和梦霞有所不同了,不过女的痛哭一场,回信却是梨娘般的文言:“接读大札,惶愧交并。贡献花朵云云,璋莫知所以为答……谅之,谅之!”
老师求爱写白话,女生婉拒用文言,这段书信文字来回很有象征意义——传统女性面对“五四”青年:我没法回答,你的这个心我不敢接受。但之后小说情节倒没有在“五四”语言和晚清文字的“恋爱”关系上大做文章,从一见钟情到结婚,竟没有太多曲折。男方托校长去做媒,金树伯觉得男家不够有钱,但是妹妹自己愿意,也就同意了。几个月的准备,书信还是白话来文言回,文明婚礼,租房成家。金小姐也到镇上来教书了。
小说第十八章是一个转折——天仙般的女主角怀孕生子,从此性情大变,不再教书,也全无教育救国理念了。于是男主角非常失望,整个情况很像涓生的故事。或者情况更严重:子君从来没就业,金小姐却是一个老师。不知道是“五四”知识分子对新女性期望太高,还是骨子里面仍然有些“大男人主义”,不懂得做女人的艰辛。总之,叶圣陶笔下的爱情故事,开端是鸳鸯蝴蝶般的甜蜜,结合以后很快变成“五四”低潮后的彷徨。
三 以小人物命运,书写大时代
《倪焕之》除了加长篇幅重复《伤逝》爱情小说模式外,另外一个重要价值就是后半部分直接记录大时代。所以《倪焕之》是在鸳鸯蝴蝶遗风与“五四”启蒙及后来的革命文学之间,架了一座文学史意义大于艺术价值的过渡桥梁。
男主角对家庭、对学生双重失望,便到上海教书,参加五卅运动。思想也发生变化,从相信教育救国转向相信革命救国。有个朋友王乐山,小说没有明说,似乎是革命党。当时国共合作,倪焕之对王乐山诉说自己对将来教育救国的前景梦想,王乐山突然说自己可能会掉脑袋,把倪焕之吓了一跳。国共合作,北伐顺利。这时如果预感自己会被杀,王乐山可能是隐藏的清醒的共产党。不久北伐军打到上海,小说描写女学生上街欢迎,甚至愿意给每个大兵一个吻。突然有两章又转回来写倪焕之教书的小镇。革命到来以后,小镇上成功的倒是土豪蒋老虎。他利用他的儿子,还有一些学生的无知,倒过来要打倒镇上的开明绅士——校长蒋冰如。体育老师陆三复也不满现状,掺杂在“革命”中,显示北伐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当然茅盾后来把这些社会政治冲突及背景写得更加复杂,但叶圣陶是第一个直接描写革命与战争的作家。小说没有明写“四一二大屠杀”,但侧面叙述了大革命的危机和转向。北伐军杀了一部分的革命党,包括王乐山。知识分子倪焕之看不懂,受了太大的刺激,在上海混乱的革命/反革命现场,先是醉酒,然后重病。等到蒋冰如,还有他的太太一起闻讯赶来,男主角倪焕之已经病死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重蹈鸳鸯蝴蝶派《玉梨魂》男主人公爱情失败死于战场的宿命)。
通过一个主人公的恋爱、家庭、工作,写出背后的时代、动乱、革命。这种写作模式,后来贯穿20世纪的中国小说。可以说,是现当代中国小说的一个典型格式。杨沫的《青春之歌》、陈忠实的《白鹿原》、李碧华的《霸王别姬》、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太多这样的例子。但是原来这个模式的起点,竟是温柔敦厚从鸳鸯蝴蝶派起步的教育家叶圣陶。而且几乎是写“当下”,1928年的小说写1927年的革命与反革命。
《倪焕之》前半部分像说教一样宣传“教育救国论”。到了30年代,叶圣陶把这些理念付诸实践。他和夏丏尊、朱自清办中学生杂志和开明书店,他们主编的中学语文教材,后来一直影响大半个世纪的中小学教育。叶圣陶在50年代也不再写小说,而是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的副部长。倪焕之在20年代没有做到的事情,叶圣陶为之努力一生,所以也对得起他的主人公了。
[1] 茅盾:《读〈倪焕之〉》,《文学周报》第8卷第20号,1929年5月。
[2] 茅盾的《蚀》(《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1930年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3] 《倪焕之》小说的创作初衷也是讨论教育问题。1927年冬,商务印书馆编辑的《教育杂志》,希望刊物中《教育文艺》一栏能连载一种与教育有关的小说,于是找到叶圣陶。《倪焕之》其实酝酿已久,小说从1928年1月20日《教育杂志》第20卷第1号起连载,11月15日写毕,第20卷第12号刊毕,前后恰好一年。
[4] 徐俊西主编,陈福康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叶圣陶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以下小说引文同。
[5]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看了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贯彻“五七指示”而办的农场学校等被称为“五七干校”。“边学习边劳动”是“五七干校”的部分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