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东:《关于女人》背后冰心与叶圣陶的出版佳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953 次 更新时间:2023-03-08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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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海东  

1941年,身处重庆的冰心陆续写成一组以女人为叙述对象的文章,总题为《关于女人》,以笔名“男士”连续发表在《星期评论》杂志上。这家杂志几个月后便停办,最终《关于女人》仅刊出9篇。1943年春,同处重庆的天地出版社托人索走这组稿件,又请冰心续写6篇,共计约7万言,于同年9月结集出版,而且冰心依旧沿用笔名“男士”。当年国内媒体报道“《关于女人》销路极畅”,然而,天地出版社对外宣称只印了“初版”五千册,再版付梓遥遥无期。面对冰心的质疑,天地出版社引咎为“推销不力”。


巴金向开明书店负责人叶圣陶推荐《关于女人》的具体时间,在巴金和冰心笔下均不见记载,而叶圣陶日记中记录,在1944年8月至9月中旬,他与巴金曾经四番见面,同年9月16日的日记中又写着:“作书复陆步青,致书冰心女士,皆为店中之事。”或许,正是在这四番会面期间,原本就是开明书店一分子的巴金充当了《关于女人》“改嫁”的“红娘”,至于叶圣陶致书冰心,想必是代表开明书店向这位女作家表达合作诚意。叶圣陶是一个眼光独到的出版家。他对冰心不陌生,早在1930年1月,冰心的文集《往事》便在开明出店出版;“开明版”《冰心著作集》印行之际,他又撰写发行广告;1943年3月,他还将《关于女人》中的《我的同班》一文作为范文,在《国文杂志》上评讲,认为“冰心女士的作风改变了,她已经舍弃她的柔细清丽,转向着苍劲朴茂”。叶圣陶断定《关于女人》是一部文学价值与商业价值兼备的好书。


冰心晚年对于《关于女人》在开明书店的出版历程,除了巴金从中牵线一事,中间的细节忘得一干二净。比如,围绕洽谈此书出版事宜,她曾与叶圣陶两番晤面,但她1982年2月9日发表于《人民日报》的《我所钦佩的叶圣陶先生》一文中居然有如下两段:


……在解放前,我一直住在北京,对这位心仪已久的前辈,始终没有得到见面的机会。


我有幸见到叶老,是在解放后我从日本回到北京,在文艺界的集会上,常常见到他。……


叶圣陶看了冰心文章,当即纠正:“我们初次见面,不是在解放后的北京,而是在解放前的重庆嘉庐。”1984年12月8日,冰心为撰写《我和开明的一段因缘》一文,专门给叶圣陶长子叶至善打电话问及此事详情,叶至善告知她:“那次见面,也是为了《关于女人》在开明书店出版的事。”


1944年9月19日的叶圣陶日记中这么记载:“四时至新运会观都冰如石刻展览,系仿碑刻与石刻画,摹仿而无创造,无多意趣。士敭亦来观,告我以谢冰心曾来店访我,留字而去。余即至其所书地点中一路嘉庐,晤谢及其夫吴文藻君。冰心连日出席参政会,疲甚,小睡方起。观其姿态,已是中年妇人模样,余尚是初次见面也。谈其著作之版权应如何保持,并告余其《关于女人》一书在他家出版,颇多不满意处,拟交我店重出。坐四十分钟辞出。”文中提到的都冰如系现代装饰美术家,曾任多家报刊美编,与叶圣陶素有往来。士敭即开明书店创办人章锡深之子章士敭,时任开明书店重庆分店经理。据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12版)一书中回忆,此行除了谈及《关于女人》的版权移交,亦“商量她的作品全部归开明出版的事”。


叶圣陶1983年6月25日赋诗一首:


冰心惠赠新印散文本作此谢之爱诵冰心作,今逾六十年。嘉庐初识面,京市每联肩。书出必相赠,目昏只自怜。悉藏签名本,念此始欣然。


然而,因年深岁久,叶圣陶淡忘了与冰心在成都再度相逢一事。幸好,他1944年10月13日的日记未遗漏:


晨至华西坝看二官,缘知冰心女士来蓉,住坝上,令探其确址。二官探询再四,不获。卒往询其校吴校长,始知在一外国人家。按址往问,果遇见冰心,但即将外出游观,立于车次,遂约午后一时半再来。


…… ……


再至外国人家,晤冰心,与谈其著作之版权问题,并约定其《关于女人》一书,决校正后交我店重出。


抗战时期,燕京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齐鲁大学以及华西协合大学等五所大学先后迁址成都城内的华西坝。叶圣陶日记中的“二官”,是他的爱女叶至美,其时正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求学。华西坝的这些大学也吸引来一些外籍教师任教,日记中的“外国人家”应是其中一人。至于“校正”一事,首先是文字的修饰订正,如今拟出“开明版”,当然应以校正本为底本。其次,是增补文字。“天地初版本”有正文15篇,这一次又补入《我的朋友的母亲》一文;另外,除了保留“天地版”中的《抄书代序》和《后记》,她又新写下一篇《再版自序》,披露更换出版机构的原委。


由于牵涉版权纠纷,“开明版”《关于女人》迟迟未问世。一年之后,冰心的丈夫吴文藻专程到重庆开明书店回访叶圣陶,核心话题依然是《关于女人》版权。1945年10月25日的叶圣陶日记载:“照常作事,饭后到店。吴文藻来访,谈其妻冰心《关于女人》版权被天地出版社侵害事,嘱我店为之处理。因代冰心作书致天地社,如其不理,则登报警告,且将广告辞拟就,……”同年11月2日的日记又载:“饭后到店,为冰心《关于女人》版权事,又为代写一信。”所谓的“《关于女人》版权被天地出版社侵害事”,指的是天地出版社不仅层出不穷地推出该作“初版本”,还在这一年10月于上海再版。此行为既违背冰心意愿,也触及已经获得该作版权的开明书店利益。


眼见增订本《关于女人》行世在即,叶圣陶又起草一份广告,于11月10日发表:


本书是著者用了“男士”这笔名所写的散文。最近又加以增订,视初版已经大不相同。本书自从发表以后,曾轰动文坛,莫不称为名著。良以作者观察锐利,文笔隽美,把女人的一切,加意刻画,描绘成一幅幅精细的素描画。著者自己说:“写了十四个女人的事,连带着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云,烘托着这一天的晶莹的月!”凡是爱好文艺的和关心“女人问题”的,都应该一读本书。


“开明版”《关于女人》初版本版权页上,注明其付梓于1945年11月。不过,实际出版时间没有这么早。在冰心当年12月3日致上海女作家赵清阁的信件内,写有:“《关于女人》我已交付开明。除自序外,又加了一段,开明正要出版。现在开明想同他们打官司。你说和‘天地社’仍在来往,劝他们把这版卖完算清版税,早早撒手罢。我真是头痛。不写文章还好,写了反惹一肚子气!”因版权纠纷,该书此时尚未问世。“开明”初版本的封面上无著者名,书脊和版权页上的著者为“冰心”,而扉页上的著者为“男士”。目录在前,而《再版自序》《抄书代序》在后,并且目录中未列入这两则序言篇名,不符合通常的书籍出版体例。


该书成为开明书店的畅销书和长销书。在《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中,仅著录了“开明初版本”;在《民国时期总书目》《中国现代作家著译书目》上,则著录了其中三种“开明版”;但实际上,“开明版”有七种。说是七种版本,实为七种印本,各版本仅版权页上的信息有变更,其他一切照旧。据冰心在《我和开明的一段因缘》一文中回忆:“从那时起,即使我远在日本期间,开明书店也照期不误地给在北平的谢家寄去稿费!”


需要说明的是,冰心及开明书店与天地出版社之间的官司,并没有因为“开明版”《关于女人》的降生划上句号,这依然可以从冰心致赵清阁的几通手札内找到根据。


如1945年12月21日的信内写有:“我同端木曾谈起《关于女人》事。叶圣陶他们二十号由木船东下,他们意思开明已有了律师,不必再有律师了,最好请端木以第三者朋友资格请他们,(一)第一版卖完即算版税,(二)将纸型交还我。我已将这两事付托了他。他说照办,这人太忙,还得你催他一下。其实这中间人一樵等都可以做,多托几个人无妨。”函中提到的“端木”,指的是民国律师端木恺,系冰心和赵清阁共同的朋友。至于“一樵”,乃现代知名戏剧家顾一樵,早年与冰心从上海同赴美国留学。


最终的结果,是开明书店可以将《关于女人》的出版进行到底,但并未影响天地出版社的再版本销售。


所幸的是,由于开明书店自身的品牌效应,加之围绕《关于女人》营销得力,目前虽不知晓“开明版”和“天地版”再版本的具体印量,但二者所占据的市场份额显然不属于一个量级。以“孔网”为例,“天地版”已售的和待售的分别仅一册,而“开明版”已售的加上待售的有四十余册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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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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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1月23日 14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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