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捷克剧作家恰佩克异想天开,在舞台上造出一大群“万能机器人”,人类从此有了robot(机器人)这个词。后来生活模仿戏剧,各种各样的机器人真的来到了人的工作和生活中。而戏剧的脚步倒慢了下来——大大落后于后来居上的电影。今天,终于在中国舞台上看到了机器人,两个清新可爱的机器人深深打动了我,比大多数舞台上的“人”都更感人。
在文化广场制作的音乐剧《也许美好结局》中,主角是两个帮助过人类后退了休的helperbot(帮助型机器人)奥利弗和克莱尔;戏份不多的几个配角倒都是人,但只是陪衬那两朵红花的绿叶。其实机器人的科幻剧都是人写的,推人及机,借机喻人,都是用机器人来表达人的思想和情感。人类的第一部机器人戏《万能机器人》有点像当时流行的社会问题剧,但激进得多;机器人都穿着流水线工人的工装裤,反抗压迫者,最后把主人灭了。《也许美好结局》也触及主仆关系这个常见的母题,帮助型机器人造出来就是为了给人类提供服务,但剧情却发生在机器人离职以后。奥利弗的前主人像个老朋友,常出现在他的回忆中;克莱尔则对前主人耿耿于怀,但其从未现身,这就回避了舞台上很可能要激化的主仆矛盾。总体上人类给这些前“仆人”的待遇相当人性化,既不像报废的汽车那样拆了回炉,也不是送进集体宿舍大通铺,而是提供单间公寓,条件还挺好,有唱机可以听音乐。
但这一来又产生了孤独的问题——很像当今社会空巢老人的处境。奥利弗一直在等老朋友来重续前缘,等不到就想去海南岛找他;但还没攒够钱,就遇见了来借充电器的邻居克莱尔。一开始它并不热情——克莱尔是六代帮助型机器人,而他只是五代,鄙视链难免要作点怪,充电器也不完全匹配。克莱尔找不到修理工,一次次来求奥利弗帮忙;奥利弗帮着帮着成了习惯,哪天她不来“麻烦”还会跑去找她。后来他俩决定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起去海南岛看“萤光虫子”,奥利弗还可以去找老主人。
两个人都很年轻——机器人不会老,他们会相爱吗?嘴上是不承认的,甚至还“约定”绝不爱上对方;因为造他们的人类没给机器人输入爱的功能——他们无须传宗接代,到了预定时间就废了。更新一代但持续时间更短的克莱尔没多久就要离世,因此这部戏似乎不能有什么“美好结局”。既然一切早就设定,为什么还要用“也许”来吊人胃口呢?剧中有一句唱词反复出现:“明知道最后的结局已注定,还要不要踏上这条路?”是接受人给他们设定的命运呢,还是随自己的心愿去勇敢地追求——那本来无缘享受更无权拥有的“爱情”?他们唱道:“感觉心动却又害怕……我突然为你心潮澎湃,难道这就是爱?好像现在真的是那种感觉,虽然从未经历但非常肯定,第一次你让我明白这心动,是传说中的爱情。”就像杜丽娘要用“情”挑战“理”、用“人欲”挑战“天理”一样,机器人也想要有“人欲”了,这就必须挑战他们的“造物主”。他们会成功吗?
“造物主”并没出现,他们的“时间设定”也没改变。奥利弗找到老主人家时,老主人已去世,家人说他交代留下一张黑胶唱片给奥利弗。导演在访谈中说,要形容这部音乐剧,最合适的一个词就是“黑胶唱片”——他不说这部科幻剧有多么新颖,反而强调它浓郁的怀旧味调。确实,这个故事可以引起很多独居老人的共鸣和感慨,流淌始终的优雅的爵士乐也很配这种情调。不过,现在追捧这部戏的多数人还很年轻,因为舞台上的形象是两个青春靓丽的少男少女,全剧风格清新脱俗,是那种最能代表音乐剧初心的音乐喜剧;曲子十分动听,歌词平实流畅,微甜而不腻。有趣的是,观众中笑得最响的竟是小学生,因为台上这两个天真可爱的机器人的表演很像还带点生涩的木偶,充满了童趣。
与当下几乎完全面向青年的音乐剧不一样,《也许美好结局》是国内难得一见的老少咸宜的剧,很有点百老汇的潜力,但比多数百老汇音乐剧轻盈、灵动。总共才3个演员,不用歌队,现场乐队也就5个人。这部剧能这样以小博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机器人这一独特的人设。这俩机器人既可以让各种人群都产生代入感,又与观众看惯了的普通人很不一样,可以营造出因“文化差异”而引发的喜剧气氛,甚至可以精准地设置笑点——例如男主和女主之间五代、六代的差异,以及必不可少的充电器导致的邂逅及各种“麻烦”。
2500多年来,戏剧舞台上展示了无数种类的人际关系,各种编剧法几乎穷尽了所有的可能;两百年前就有人总结了所谓“36种戏剧情境”,可以涵盖所有的人类故事,剧本要创新好像越来越难了——以致很多人以为剧作家没戏了,只能拱手让给导演去指挥一切。事实上,随着社会和科技的发展,剧作家一直在开发编剧的新思路,一个全新的维度就是机器人带来的。最早发现这一点的是世界上最高产的英国剧作家兼导演艾伦·艾克本,今年83岁的他已编、导了85个大型剧作;他早在1987年就意识到传统写人的编剧法的局限,推出了他的系列机器人戏的第一部《从头开始》,用看似写实的机器人引发的人机关系来探讨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剧中一对夫妇分居4年后,前妻搞不定越来越叛逆的女儿,回来跟前夫商量怎么办。却发现他家有了个百依百顺的“理想妻子”,还能一下就把那谁的话也不听的暴烈女孩“收拾”得服服帖帖。正当她责怪自己太失败时,女儿让妈妈别担心,那是个机器人!该剧首演时,机器人进入家庭还是个遥远的幻想,现在就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不用说,再“理想”的机器人也一定会带来新的社会问题,但这个全新的角色类型,毕竟给“娜拉走后怎么办”那个困扰了人类社会一百多年的难题,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万能机器人》是人类最早想象的群体机器人的舞台形象,完全被人操控但最后毁灭了主人,那个戏反映的是阶级关系;《从头开始》突显的是男女关系,比起那些“万能机器人”,这个女机器人似乎稍微有了一点与男主人“平等”的地位,但仍摆脱不了被主人掌控的身份;《也许美好结局》聚焦于机器人内部的男女情感,巧妙绕开了受制于人类的阶级关系,又加上了一层重要的关系——代际关系。两个退役机器人还是青春少年,跟老主人明显是两代人。这部机器人戏触及了人类社会的三大关系——阶级、性别与代际,本来任何一个关系都可以酿出沉重的正剧甚至悲剧,但它只用轻快的笔触点到为止,引人遐想,传递的主要是略带点伤感的愉悦。愉悦是因为“美好结局”,伤感是因为那结局还只是“也许”。那么,结局究竟怎么样?还要请观众自己到剧场去解读。
人类社会关系的另一大要素——文化,这部剧没有直接反映。相对于机器人而言,全体人类是个命运共同体;而且,这部剧的团队构成刚好说明,文化背景不同的艺术家可以联合创作出多么出色的作品来。该剧编剧是留学美国的韩国人朴千休和美国人威尔·阿伦森——两人是纽约大学同学,朴千休兼作词,阿伦森兼作曲;导演是韩国的金动渊,艺术监制是上海文化广场的费元洪,制作人是韩国留学归来的王海笑。该剧的2016年世界首演在首尔,第二个演出版在上海开启,很快将全国巡演,第三个演出版定于纽约百老汇。以往我们习惯将百老汇经典剧目引进来,而这次引进剧目的来源地是与中华文化更接近的韩国。当然,该剧也融进了体现美国文化的音乐喜剧,引进后又经过了中国化改造。这样的跨文化交流将日益成为常态。
然而,不同文化之间毕竟还是有差异的,并不都那么容易“跨越”。而且,不仅人类内部有许多不那么容易弥合的文化差异,哪天机器人大批进入人类社会,人和机器人之间的差异将会是更大问题。现在的机器人都是人创造的,人为了让提供越来越好的服务,会把它们造得越来越高级、越来越接近人自身。那么,人类会希望机器人也来帮我们创作戏剧吗?它们会创作出比我们更好的戏剧吗?我们又会希望它们塑造出什么样的人类形象?真要到了这一天,机器人给人类带来的会是“美好结局”吗?还是像《万能机器人》那样的可怕结局?
这么一想,这个看起来、听起来轻松愉快的音乐剧其实还藏着一个十分严肃的主题。《也许美好结局》不但娱人耳目,还可以发人深思。
(原载于《解放日报》2021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