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知道北大,不是因为北大出名,而是由于我就读的中学出了个孙开秦。
孙开秦高我四级,1957年秋,我读初一,他读高二。印象中,孙能言善辩,口才好,文采好。听过他在大礼堂的一个报告,关于本县的历史和现状调查,风流倜傥之至,身处小镇,见不到大家,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大家。
1959年,我校有了第一届高中毕业生,两人考上北大:孙开秦,历史系;冯国瑞,哲学系。孙和我是街坊,相隔仅百米之遥,家里是开磨坊的。
我停学一年,刚刚复学,听说孙开秦考上了北大,这才晓得,北京有个北京大学,并且是中国最高学府。
1960年暑假,孙开秦回来,在老闸口的小桥上与高班学生侃大山。那时风华正茂,正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好当口。我记得他说了一句话:合德这地方,很不赖,小桥流水,地灵人杰,搁在全国县城一级,也是数得上的。
1963年,我们中学又有一人考上北大。周古廉,经济系。我俩小学同班,考初中时,他落榜,到民办中学读了三年,高中又考回来。周家是弹棉花的,兼带出租古典章回小说。我在前面说过,生意人家手头相对宽裕,周古廉每天骑车上学,风驰电掣,风度翩翩。
是年寒假,他带给我几份北大学报,使我眼界大开,考北大的信念更为坚定。
我起意考北大,是在高一。学校作文竞赛,我获得高一年级的第一名。奖品,是一本书,张葆莘的《眼睛的故事》。
人生有很多偶然,很多偶然的结合就定向了人生。高一分甲乙丙丁四班,甲乙两班学俄语,丙丁两班学英语。我起先分在丁班,学英语,没过两周,学校又重新分配,把我调到乙班,考虑我初中读的是俄语。其实,我初一时还没开外语课,停学一年,复学插入下一班,初二乙,增加了俄语,因为中考不考俄语,所以我根本未学,混过来的。到高一乙班,也是从头开始。
有失。英语日后大有用场,倘若我高中学的是英语,此生绝对是另一种走向。
也有得。高中英语老师是老派留洋生,满肚子学问,但属于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他不擅教学,因此,高考时英语普遍拉分,拖后腿,我若留在英语班,恐怕很难考上北大(六四届有四人考上北大,六五届又有两人,都是俄语班的)。
不由得不感谢俄语老师黄嘉仁,他的教学水平是一流的,学生的成绩就是证明。改革开放后,人才流动,他干脆调回老家启东,当广电局长去了。
总归是个干才。
当然,还要感谢语文老师丁瑛、纪锡生。丁瑛老师很喜欢我,他给我的作文分数总是最高的。也曾经敲打过我,一次语文课上,讲解“自命不凡”一词,顺口举例:“卞毓方就自命不凡。”
我不是自命不凡,我只是有自己的想法。
纪锡生老师是苏南人,他告诉我当年一心想考北大,高考过后信心满满,在北京哥哥家里度假,谁知通知下来,是南京师范学院——他很失落,一个人骑单车去颐和园,自哀自叹了大半天。纪老师的强项是古文,两年受教,获益匪浅。除此而外,纪老师还对我过分膨胀的诗情进行了敲打,我常常压制不住地把记叙文当作诗来写,即使看起来像是记叙文,实际是没有分行的诗。班上有几位同学也学我。纪老师一再警告,这习惯要改,高考只考记叙文或议论文。
还有一个要特别提出的,是县图书馆管理员徐玉婵。当时,凭借书证每次只能借一本,先在柜台外翻图书卡片,确定要借的书,写在纸上,让管理员帮助找。徐女士对我特殊待遇,每次让我进馆随便浏览,想借多少本就借多少本。
大恩难言谢。我退休后回老家寻访她,世事沧桑,竟无人知其下落。屡经曲折,在前辈校友、书法大家臧科先生的帮忙下,终于和她在盐城见了面。
对此,臧科先生曾有文详叙——
近年来,作家卞毓方先生怀旧日盛,返乡的频率有所增高……九十年代初,我们走近了。交往中,体察他为人的从容与平和,非但没有亮出大腕的架式,言谈中流露出一种深沉、本色的爱。有时又会抛出“寻人启事”,托我相助,而最让他投注心力的是在中学读书时图书馆的一位女士,常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满足他嗜书如命的读书欲……我深感他是性情中人。他为寻见故人,费尽不少周折,到了无果无望,转而求助于我,那心情简直像是“寻亲”,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我在动情与感佩中受命。不负所望,权以老文化人的优势,很快获得结果。他想找的人已退休,和我同住一城,更为奇巧的是毓方君下榻在盐阜宾馆,而这位徐女士居宅竟在宾馆墙外,近在咫尺,想象中的遥远,一下呈现在眼前,毓方先生惊喜之下,竟冒着一天的大雨,立马去见他心目中的“恩人”。带着浑身的雨水,敲门入室的刹那,他见到这位两鬓染霜的老人,眼睛立刻湿润了……
大爱无言。
五十余年的思念,只能归纳为这四个字:大爱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