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我是怎么从厌学到喜欢读书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41 次 更新时间:2021-04-22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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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 (进入专栏)  


我童年真正的磨难,童年唯一的痛苦回忆,不是饥饿,而是读书。

其中最大的噩梦是背乘法口诀表。

刚学会数数我就开始背这个鬼表,3+7是怎么回事尚且弄不明白,要明白3×7是什么意思就更难了。乘法口诀表本来就单调枯燥,要是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背起来就更是要命。好多天背了后面忘了前面,记住了前面又忘了后面,越背就越烦,越烦就越难背。性急的父亲开始用毒打折磨我,后来他则是用沮丧来折磨自己。

为了背这个鬼口诀表,记不得挨了多少恶骂,记不得挨了多少毒打,也记不得是因为父亲绝望了,不再要求我继续背诵,还是我真的背熟了,闯过了人生的奈河桥。

小时家里养了一条狗,每当我从外面回家,狗儿总摇着尾巴又蹦又跳,我有时觉得自己要是狗子就好了,用不着读书写字,用不着背乘法口诀表。当时要是在练字与吃屎之间选择,我肯定立马选择吃屎。

父亲爱子不用怀疑,父亲积极向上不用怀疑,但父亲教子的效果却值得怀疑。小时候我与父亲的关系,不像父子而像仇敌。除了打与被打、骂与被骂外,我们之间似乎再没有别的联系。他只在乎儿子的学习成绩,毫不在乎儿子的苦乐悲喜,我没感受到一丝丝父爱的暖意。

父亲逝世多年以后,我才理解并原谅父亲,因为我教育儿子的方式,毫不走样地继承了父亲的“光荣传统”。

快要年过半百了,我才真正意识到家教中存在的问题。今天我“声讨”自己的父亲,其实我是在谴责我自己。

我是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我和父亲既完全一样——我们一生都十分平凡;又和父亲大不一样——我能接受平凡,并能享受平凡,父亲拒绝平凡,更不能安于平凡,所以父亲从来都是愁眉苦脸,而我中年以后总是笑容灿烂。

从自己的痛苦经历,我极其反感“望子成龙”的价值取向,它把深情的父母变成无情的恶魔,它把孩子金色的童年变得一片灰暗。

由于父亲过分严厉的高压,整个小学阶段我都很有点厌学,直到初中一二年级还不喜欢读书,成绩只能说勉强过得去。到了初三,随着父亲被批斗得越厉害,他对我的学习就越不上心。你说怪不怪,父亲对我的学习越是不上心,我对自己的学习反而越是用心。从前是父亲逼着我读书,慢慢变成了我主动去找书读。初中毕业时我各科发展比较平衡,偷偷看了一些“文革”前的小说,数学学起来也不吃力。从讨厌读书到想读书,我们乡下把这种情况称为“玩醒了”,我真的像是从懵懂之中突然醒来。

上高中是住读,远离了父亲的“魔掌”,照说更为自由,事实上我却比在家时更为自律。上高中时虽在“文革”期间,但邓小平已出来主持工作,学校开始进行文化课教学,高中三年一次也没有斗过老师。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课,老师们教得很认真,同学们也学得很刻苦。

班上的同学课内课外都偷看禁书,那时除了革命导师、鲁迅和浩然等极少数人的著作外,所有人文社科书籍都在被禁之列。人们把这些禁书称为“黄色书籍”,连《唐诗三百首》也在被禁之列,更不用说写谈情说爱的《红楼梦》,写妖魔鬼怪的《西游记》,写枭雄混战的《三国演义》,写落草为寇的《水浒传》了。

越是禁书同学们越想“犯禁”,越是“黄色书籍”同学们越想偷看,读书和接吻一样,偷来的反而格外香甜。偷读禁书紧张刺激,这养成了我爱好阅读的习惯;下一位同学正等着要读禁书,这又锻炼了我精神高度集中的能力,也培养了我一目十行的阅读本领。

当时既没有高考的压力,又没有成绩排名的紧张,同学们得以自由自在地读书。大家把自己家的书带到学校去传阅,一本书通常都成了“猪油渣”,前后页全都脱落,书角全都毛边,有些小说读完了还不知道书名。

我们班几个爱读书的同学,几乎是比赛读书,哪位宣称自己读过什么书,如果其他人没有读过,大家都会投去羡慕和赞美的目光。现在还记得一位叫胡利畅的同学,他的阅读面特别广,作文写得也很漂亮,一次他对我说,他读了郭沫若刚出版的《李白与杜甫》,我连这本书的书名也没听说过,顿时觉得自己浅陋寡闻。

高中毕业时,我读了不少中外小说名著,除《金瓶梅》没有读过外,现在所谓“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都通读过,《水浒传》中的不少名句至今还记忆犹新。因为高考的压力太大,今天的高中生很少通读名著,既没有通读名著的时间,也没有通读名著的心境。过大的压力、紧迫的时间,磨灭了学生学习的兴趣,减弱了青年求知的热情。

由于没有太高的阅读门槛,阅读小说和人文类著作是一种自发行为,而学习数学和其他理科知识,则离不开老师的课堂教学和课外指导,开始要“先生领进门”,此后才“修行在各人”。

学生遇上什么样的老师,就像丈夫娶到什么样的妻子一样,全凭一个人的福分与两个人的缘分。我一路走到今天总是福星高照,高中时遇上的最大贵人就是数学老师阮超珍。阮老师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也就是我现在供职的大学。高一时她见我喜欢瞎琢磨,课后常常还向她请教,便暗暗送我一本“文革”前出的《初等代数》。这本数学书大概四百多页,当时我如获至宝,马上从第一页学起。由于没有掌握自学数学的诀窍,就像猴子吃栗子——不知如何下口,起初进度非常慢。

遇上拦路虎的时候,不好意思经常打扰阮老师,我怕别人说阮老师对我偏心,又不能和同学们一起讨论。一天上午下课后,阮老师问学到哪里了,我一五一十地诉说了自己的困难。见我自学困难重重,她让我每周向她汇报一下难点。每一课后面的练习题,不分难易我都做了一遍,做上记号的难题第二天重做。每课结束后我都会在脑中复述这一课的内容,归纳它的重点、要点和难点,进新课之前要复习一遍前两次的课程。自学时间一长就掌握了一些窍门,不只进度越来越快,而且越学越觉得有味。解出一道难题像攻破一座城堡,我像冲上敌军城楼挥舞红旗的勇士,内心涌动着胜利的喜悦与豪情。

学完了《初等代数》后,阮老师又送我一本《初等几何》。相对于解代数题,我更喜欢证几何题。有时一个难题要证几页纸,难题证出来后的成就感,没有自学过数学的朋友无法想象。

邓小平复出的1973年,我们那里还举办过一次数学竞赛,我在一两千名参赛者中夺得第三名。

假如那时像现在这样划分文理科,我无疑会被划在理科班。我的作文也算写得不错,鲁绪卿和胡仲弼两位优秀的语文老师还常给我戴高帽,但我的作文在班里不能称雄。我的数学在班里一直独占鳌头,对几何我好像有一定的空间想象力,对难题也有较好的敏锐和直觉。

当时数学比现在高中数学的难度要小得多,竞争也没有现在这么激烈,我可能把自己对数学的爱好,当作了自己的数学才华,恰如喜欢美颜照相的女孩,错把照片中的玉容当作自己的脸蛋。

高中三年虽然在“文革”中度过,但我的求知欲极其旺盛,碰到的老师又极其认真,所以我的学业并没有过多的荒废。学习进步极快倒在其次,关键是养成了喜欢阅读的习惯,对数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初步训练了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

根据自己的经验,我始终相信兴趣并非天生,它是后天习得的结果。俗话说“将门出将,相门出相”,过去误以为是得自遗传,其实全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一个孩子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遇上什么样的老师,他就可能喜欢或讨厌什么样的科目,这有点像从前的女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看你是什么样的命。

阮超珍老师是我的恩师,夫子河高中是我的福地。


以上文摘节选自戴建业最新随笔集《我的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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