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一辈子写得最好的是七言古诗,他那放纵不羁的个性,那山呼海啸的力量,那恢弘雄健的气势,还有那飘逸不群的风度,在这种体裁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
清人李翼说,李白最大的特点就是“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
为什么说李白诗歌像“天马行空”,“飘然而来,忽然而去”?让李白的代表作《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现身说法”。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就是今天的安徽省宣城市。“谢朓楼”是宣城一座历史建筑,南朝齐著名诗人谢朓曾做过宣城太守,当地人特地建这座楼纪念他。“饯别”就是设宴送别。“校书”是唐代的一个官职,朝廷秘书省有校书郎。“叔”就是辈分,“云”就是李云。
我顺便解释一下,李白这个家伙他叫别人叔叔,后来发现辈分相差很多,其实他们并不同宗,李白是不是汉族人就大有疑问。
1935年,著名的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当时的《清华学报》上写了一篇文章——《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他认为,李白不是汉族,而是胡人。
李白也许是胡人,史书上也说李白“高准”“深目”,鼻梁长得很高,眼窝陷得很深,就是面部棱角分明,不像我这个鬼样子,面部整个就平板一块。
李白称李云为叔叔,大概李云年龄比较大。李云要回长安,李白挑宣州谢朓楼给他设宴送行。顺便交代一下,李白一辈子好像没服过什么人,但谢朓算是少有的例外,清初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说,尽管“青莲才笔九州横”,却“一生低首谢宣城”。在谢朓楼饯别李云,他要用隆重的礼节,来表示对叔叔的尊重。
且看他如何送别。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一起笔就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清人吴汝纶评这几句:“破空而来,不可端倪。”清人方东树也说:“起二句发兴无端。”“端倪”就是头绪,“不可端倪”就是找不到头绪,也就是口语说的“找不着北”。“无端”就是没有来由。
为什么这样说呢?天宝末年,李白在宣州饯别李云,李云的辈分比李白高。几乎所有的送别诗,一般都是送者安慰行者,何况李白是送自己的叔叔,更应写与叔叔团聚的温馨,写分别的恋恋不舍。可是这家伙从来就不循常规,既不写自己对他的离情别绪,又不写离别时劝酒的场面,也不写在楼上见到的风景,一上来就是两个长排比句奔腾而下,直抒胸中浩如烟海的烦恼忧郁,那苦闷郁结的情绪,像是决了口的长江黄河不可遏止。
一句都没有问问叔叔:这几天在宣城玩得怎样?这几年在京城过得如何?而是劈头盖脸地对叔叔说:过去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可挽留;眼下,数不清的破事,道不清的烦忧,说不明的苦恼,弄得我心烦意乱,叔叔您看看这日子真是糟透了!他不仅没有安慰一下叔叔,恨不得要叔叔安慰他一下才好。
大家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你是李白的叔叔,在分别的时候,侄子没有一言说到别情,没有半句关心我的近况,一见面就噼里啪啦地倾泻自己如何烦忧,如何倒霉,你肯定觉得李白不仅愣头愣脑,简直就没头没脑,自己又被他弄得晕头晕脑。
你们再仔细看看,第一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十一个字中有九个仄声字,连用这么多仄声字,表示他的心情非常急切,必须马上把内心的苦水统统倾倒出来,“多烦忧”快把人憋死了,所以他一见面就“破空而来”,“破空而来”就是突然喷薄而出,古人把这种开头叫“陡起”,就是一起笔便很急很陡。正因为是突然喷薄而出,所以说他是“发兴无端”,也就是猛然爆发的激情毫无来由,一下子把人弄得晕头转向,找不着东南西北,这就叫“不可端倪”。
大家现在明白什么是“破空而来”“飘然而来”,什么是“发兴无端”,什么是“不可端倪”了吧?
顺便提醒一下大家,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李白的很多七言古诗都喜欢“破空而来”,也就是喜欢“陡起”,如《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又如《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刚才李白不是对叔叔说“今日之日多烦忧”吗?就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你既然说了今日“多烦忧”,接下来你就要告诉别人,自己眼下有哪些烦忧。譬如我对大家说,朋友们,我今天痛苦得很,遇上了很多烦心事。大家必定会等着我诉说到底有哪些“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正当大家眼睁睁地等着李白诉说烦忧的时候,谁都没料到,他突然笔头一转:“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你们看,这哪有什么“多烦忧”,连“烦忧”的影子也没有!秋天明净如洗的晴空,看上去高远而又寥廓,万里长风送走展翅云天的大雁,面对这开阔明丽的美景,又置身于这千古名楼,必定会激起开怀畅饮的豪兴!
此时此刻,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兼备,哪还有什么“多烦忧”?还怎么可能“乱我心”?从极端烦忧焦心,到极端兴奋开心,他的“多烦忧”跑到哪里去了呢?他“酣高楼”的豪兴是怎么来的呢?
我敢打赌,鬼也不知道!你们现在明白什么是“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了吗?
吴汝纶评这两句说:“再用破空之句作接,非太白雄才,那得有此奇横?”李白这种接法的确“奇横”,只有他才“能”这么“奇横”,也只有他才“敢”这么“奇横”。这种突然硬转,突然反接,就是章法上的跌宕。所谓反接就是完全从相反的方向说。
为什么说只有他才“能”,也只有他才“敢”这样接着写呢?
我们谁的思绪会像李白这样诡谲多变?
我们谁的情感会像李白这样喜怒无常?
我们谁的想象会像李白这样奇幻无穷?
他感情的体验方式和表达方式,跟我们大家都不一样。
比如,我今天对大家说:“朋友们,我目前碰到很多烦心事。”接着我肯定会告诉大家有哪些烦心事:“第一,工作压力太大了;第二,又要加班了;第三,家里出了状况。”要是我刚才说碰到很多烦心事,接下来却突然说:“哈哈哈,我真高兴死了。”我还没有高兴死,你们肯定吓个半死,大家一定觉得我脑子出了毛病。所以说“非太白雄才,那得有此奇横”。
秋天美景,唐朝有三个诗人写得特别漂亮,一个是李白,“长风万里送秋雁”,气象高朗,气势雄浑,境界阔大。
第二个就是“诗豪”刘禹锡的《秋词·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还有一个就是有“薄幸名”的杜牧:“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
古人写诗作文讲究切题,“酣高楼”切到题面的“宣州谢朓楼”;“酣”切到题面“饯别”。
李白就是这样,刚才说“今日之日多烦忧”,突然来一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不仅没有烦忧,还快活得要死,他这种酒仙“酣高楼”,必定话越来越多,兴致越来越高。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说着说着就恭维起叔叔来了——“蓬莱文章建安骨”,“蓬莱”是道家的仙山。汉朝的东观藏了很多书,唐朝的秘书省也藏了很多书,藏书中有很多道教的神仙秘籍,所以把这个地方叫蓬莱阁。
刚才和大家说过,此时李云在秘书省做校书郎,“蓬莱文章”就是称道李云的文章。可能有人要纳闷了,李云的作品主要不是诗歌吗?怎么说是“文章”呢?在唐朝以前说到“文章”这个词,既指诗也指文,到底是指诗还是指文,我们一定要看上下文。比如,韩愈的《调张籍》一起笔就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白和杜甫的“文章”,一看就知道是指诗歌。还有陈子昂的《修竹篇序》,“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也主要是说的诗歌。
“蓬莱文章建安骨”,这是恭维他的叔叔李云,说叔叔啊,你的诗歌写得真好,有建安风骨。下一句“中间小谢又清发”,“小谢”就是谢朓,切到题面“谢朓楼”。“中间小谢”,为什么说“中间”呢?诗歌从建安发展到唐朝,谢朓刚好是在二者之间,所以说“中间小谢”。“清发”指诗风清新秀发。
李白上一句恭维他的叔叔,说叔叔的诗歌有建安风骨,下一句就留着恭维自己,说自己的诗歌像小谢那样清新秀发。李白这家伙的词典里,根本没有“谦虚”这个词。这两句其实是互文,什么叫互文呢?是说叔叔的诗写得既有风骨又很“清发”,我的诗歌同样也是既有风骨又特“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上一句说叔叔,下一句说自己,这在写法上是分说——一个个地书写对象。
“俱怀逸兴壮思飞”,这叫双关——两个人一起说,“俱怀”就是两个人都怀有逸兴壮思。
“逸兴”就是飘逸的诗兴,“壮思飞”就是浮想联翩。三杯酒下肚,越喝越高兴,两个人都开始浮想联翩。
两个大男人越喝越高兴,高兴到什么程度呢?“酣高楼”激起了哪些“壮思逸兴”呢?“欲上青天揽明月”,他和他叔叔都高兴得想飞上天去,把月亮摘下来玩一玩。这一句写出了诗人豪放天真的可爱性格,也把全诗的昂扬豪迈的激情推向了高潮。
我的个天!“今日之日多烦忧”言犹在耳,现在不仅没有烦忧,还快活得“欲上青天揽明月”。
读李白诗歌,随着他感情的波澜起伏,我们也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又一下子冲上了云天。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欲上青天揽明月”话音刚落,他又突然地反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你说这是不是见鬼了?刚才还快活得要死,“欲上青天揽明月”,转眼就沉到了忧愁的深渊。
突然由“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天真豪迈,一下跌入“抽刀断水水更流”的痛苦绝望,他不是沉浸在酣饮畅想中吗,怎么突然掉进“举杯销愁愁更愁”的痛苦深渊呢?鬼知道!
你们对他诗歌的跌宕,有一点感性认识了吗?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清代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称这两句是“奥思奇句”。这种想象太奇特了,这个比喻太漂亮了,只有李白写得出来。李白的比喻总是出人意表,你完全想象不到。“抽刀断水”把刀子砍到水里,水好像堵住了。把刀子一提起来,水马上流得更急,所以说“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销愁愁更愁”,靠酒销愁越喝越愁,那么李白是不是要越写越痛苦了呢?
你太不了解李白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他一转脸就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在世不称意”,不好玩,老子就不在世间玩了,明天便披头散发,乘一叶扁舟泛五湖。这就是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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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反复地跌宕,“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急速地下沉。他突然来一句振起,“长风万里送秋雁”,一直升,一直升,感情扬得很高,“欲上青天揽明月”,刚一到达了顶峰,又突然反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正痛苦得要命,又突然来一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完全潇洒解脱!全诗不断地落—起—落—起,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跌宕”。
李白诗歌章法的跌宕,既与他感情的体验有关,也与他想象的奇幻相连,是这种非常独特的体验方式和这种奇幻的想象方式,成就了他诗歌跌宕的章法。
李白这位旷世奇才,他的感情猛烈强劲,他的思绪飘忽跳跃,这形成了他诗歌章法上的跌宕,写法的陡起陡落,结构的大开大合。
曹聚仁先生谈到李白时,曾有一段十分生动形象的评论,他说李白无疑是个绝顶的天才,你读他的诗歌,觉得他是“谪仙人”,如果你住在三楼,李白住在四楼,那你可能觉得他就是个疯子。他刚才大笑着脚踏地板,嘣嘣嘣;他一大哭又是脚蹬地板,嘣嘣嘣。
弗洛伊德有一句很漂亮的话,他说:“天才诗人与神经病人,只有一步之遥。”
恰恰是“飘然而来,忽然而去”的思绪,恰恰是跌宕的章法,恰恰是大开大合的结构,以及陡起陡落的笔法,带来了李白诗歌豪放飘逸的美学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