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是人的天性。
正是由于好吃,我们才觉得这个尔虞我诈的浊世,还有些东西让人垂涎欲滴,人生还值得我们留恋和珍惜。
我特别要为好吃正名,因为本人就是一名吃货。除了鸡肉鸭肉外,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中游的,只要你敢做,我肯定敢吃。原来我也爱吃鸡鸭,后来太太坐月子,天天都给她炖鸡煨鸭,而她的饭量又太小,炖好的鸡鸭她吃得不多,大部分都给我吃掉了,名义上是她坐月子,实际上是我吃鸡鸭肉,以致我到现在一看到这些东西就倒胃口。
老天对我格外眷顾,我吃得再多也不会长肉,吃得再腻也不会三高。说实话,我真希望自己还长胖一点,以免人家以为我“饥寒交迫”。可我每次说想长胖的时候,朋友都骂我“凡尔赛”。
由于想多长点肉,我总是放开胆子吃,心安理得地“贪口腹之欲”。每到一地必先问当地小吃,小吃都好吃,吃货又好吃,真可谓“将遇良才”。记得三十年前在郑州名店吃羊肉烩面,当时恨不得把面碗一起吃下去,我对陪我的河南朋友说:“如果天天能吃上羊肉烩面,我个人就算实现了共产主义了。”好多年前在广州吃过一顿可口的海鲜,在成都吃过一桌丰盛的小吃,现在一想起来还直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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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生长在湖北,可我天性喜欢面食,北方的老面馒头,哈尔滨的大列巴,西安的羊肉泡馍、武汉的热干面,上海的阳春面,兰州的牛肉拉面,郑州的羊肉烩面,山西的刀削面,重庆的小面,成都的担担面……仅仅念一念这些名字,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幸福”。
罗素曾在《幸福之路》中说,越不挑食就越幸福,喜欢吃的食物多一样,你的幸福就多一分。
吃货不只是比常人多了一份幸福,也比常人多了一份率真。东晋最大的吃货非罗友莫属,《世说新语·任诞》载:
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跑到上司那儿蹭白羊肉吃,不顾身份,没有客套,了无惭色,蹭吃蹭得坦坦荡荡,率性而言无所遮掩,放怀痛饮从不装怂,开心大嚼绝不客套,难怪东晋名士称道“罗友有大韵”了。我们今天的“大韵”就是装出来的斯文,而魏晋人的“大韵”则是率性任真。
在古代写美食的杂著中,可能要数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最为全面,尤其难得的是,它的文字和它的菜点一样清爽。这本谈吃的名著现在有很多插图本,朋友们不妨买来随便翻翻,我们可以和清人一起大饱口福。
现当代也有许多写美食小品文,如周作人的《北京的茶食》《故乡的野菜》,梁实秋的《雅舍谈吃》,汪曾祺的《吃食和文学》《四方饮食》《故乡的食物》等,都是以美文谈美食,叫我这种吃货神清气爽,读来欲罢不能。
受孟子“君子远庖厨”观念的影响,对于美食,人们习惯于只动口不动手,到头来会吃的人自然很多,而会写的人则相对较少,既会吃又会写还会做的人,大概只有汪曾祺先生一人而已。像汪老那样吃遍四方美食,只需口袋里有钱,像汪老那样会做四方美食,则既要有艺,又要有心,还要有趣。
宋代理学家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而食欲显然属于“人欲”,可是老祖宗承认“民以食为天”,这样饮食似乎又属于“天理”,那么我们到底该不该吃饭呢?
在《朱子语录》中,朱熹倒是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
问:“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学者须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
朱老夫子这段话叫人又好笑又好气,难道吃得像猪一样粗糙才算“天理”,享用美味佳肴就是“人欲”?他无疑忘了孔子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九泉之下,朱老夫子恐怕要被逐出孔门。
在食材相同的情况下,菜品当然越精致越好吃。吃货通常都是一些美食家,他们的味觉极端细腻,吃饭既要裹腹也要品味。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
从《北京的茶食》一文可以看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整个京城都难以买到称心的糕点,粗制滥造的“茶食”又难入周作人之口,这无疑会减少他用餐的乐趣。在必须的营养之外,他说吃饭还得有一点享乐,譬如“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愈精炼越好”。由于对“精炼”的过分苛求,谁要是请周作人这种人做客,谁就是在给周作人们找罪受,也是在给自己招吐糟。
追求“精炼”很容易走向挑剔,一个味蕾过于丰富发达的人,用餐可能不是享受而是一种煎熬。
撇开“天理人欲”这些陈词滥调不谈,单从一个吃货的眼光看,恰如人生要能上能下一样,吃饭也应可丰可俭可精可粗可荤可素,这样,遍地都是美食,动筷便登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