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这是鲁迅在论文《摩罗诗力说》结尾说的一句话。鲁迅于1907年写下这篇鼓吹浪漫主义反抗之声的檄文,时年26岁,还是个热血青年。怀抱“新生”理想的鲁迅希望能借域外“先觉之声”,来破“中国之萧条”。记得40年前,我还是研究生,在北大图书馆二层阅览室展读此文,颇为“精神界之战士”而感奋,相信能以文艺之魔力,促“立人”之宏愿。40年过去,我要给自己这个论集起名,不假思索又用上了“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这是怀旧,还是因为虽时过境迁、而鲁迅当年体察过的那种精神荒芜依然?恐怕两者均有。
40年来,我出版了20多种书,发表200多篇文章。说实在的,自己感觉学术上比较殷实,真正“拿得出手”的不多。现在要出个自选集,并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理由,也就是做一番回顾与检讨——让后来者看看一个读书人生活的一些陈迹,还有几十年文学研究界的某些斑驳光影。
收在这本集子中的,只是我专著之外的部分论文,也有若干是在专著出版之前就单独发表过的,东挑西选,汇集一起,得55篇。论集分为四辑:鲁迅研究、作家作品论、文学思潮与批评研究,以及学科史研究,大致就是我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几个方面。当然,我还关注过语文教育等领域,那些论文已经另有结集出版。
我的现代文学研究之旅,是从鲁迅开始的。1978年考研究生,找本书都不容易,但鲁迅还是读过一些,就写了一篇谈《伤逝》的文章(记得还有一篇关于刘心武的)寄给了导师王瑶先生。后来到镜春园86号见王瑶先生,心里忐忑,想听听他的意见,老人家却轻描淡写地说文字尚好,学术却“还未曾入门”。大概因为缺少资料,探讨的所谓观点,其实许多论文早就都提出过了。尽管如此,我对鲁迅研究还是一往情深,在研究生期间花费许多精力在这个领域。收在集中的谈论《怀旧》《狂人日记》和《药》的几篇,以及《鲁迅前期美学思想与厨川白村》,都是研究生期间的产品。后者是硕士论文,题目有点偏,想弄清鲁迅为何喜欢日本理论家厨川白村,当时这还是少有人涉足的题目。后来又断断续续在鲁迅研究方面写过一些文字。上世纪八十年代受“理论热”的影响,一度还挺热心去“深挖”鲁迅作品的意蕴,做“出新”的解读。比如对《狂人日记》反讽结构的分析,对《伤逝》“缝隙”的发现,对《肥皂》的心理分析,等等,都带有当时所谓“细读”的特点。但我更关心的还是鲁迅的思想价值和现实意义。九十年代以后学界对鲁迅的阐释注重脱去“神化”,回归“人间”,多关注鲁迅作为凡人的生活一面。这也是必然的。然而鲁迅之所以为鲁迅,还在于其超越凡庸。我这时期写的几篇论文,格外留意鲁迅对当代精神建设的“观照”,对当时那种轻率否定“五四”和鲁迅“反传统”意义的倾向进行批评。如《鲁迅对文化转型的探求与焦虑》《鲁迅早年对科学僭越的“时代病”之预感》,都是紧扣当代“文化偏至”的现象来谈的。始终把鲁迅视为“精神界之战士”,看重其文化批判的功能,也许就是我们这一代学人的“宿命”。
我研究的第二个领域,是作家作品,涉及面较广,也比较杂。不过收入文集的评论并不多,只有15篇,研究的大都是名家名作。其中郁达夫研究着手比较早。我在研究生期间,就编撰过一本《郁达夫年谱》。当时还没有出版郁达夫的文集,作品资料都要大海捞针一般从旧期刊中去收集,很不容易,但也锻炼了做学问的毅力。年谱有20多万字,王瑶先生还赐以序言,当时交给香港一出版社,给耽误了。收在集子中的几篇关于郁达夫的论述,因为“出道”早,也曾引起过学界的注意。九十年代以后,我教过一门作家作品专题研究的课,就一些名家名作进行评论,努力示范研究的方法,解决学生阅读中可能普遍会碰到的问题。收在集子中的《浅议有关郭沫若的“两极阅读”现象》和《论老舍创作的文学史地位》,最初就都是根据讲课稿整理成文的。后来还写过好几篇类似的作家论,又和人合作,出版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被一些学校选做教材。我所从事的学科叫“现当代文学”,名字有点别扭,现代和当代是很难区分,应当打通。我主要研究现代,但也关注当代,写过不少当代的评论。比如贾平凹因为《废都》的出版正“遭难”受批判那时,我并不赞同对《废都》简单的否定,认为《废都》在揭示当代精神生活困窘方面是有独到眼光的,甚至提出20年后再来看《废都》,可能就不至于那么苛求了。而当莫言获奖,大量评论蜂起赞扬,我也指出莫言的《蛙》在“艺术追求”上的“缺失”。我在一些文章中曾抱怨当代评论有两大毛病,一是圈子批评多,“真刀真枪”的批评少,二是空洞的“意义”评论多,能够深入到作品艺术肌理的研究少。我虽然没有“圈子”,也想做一些切实的批评,可惜力所不逮。
我研究的第三个领域是文学思潮与文学批评。1981年留校任教,在现代文学教研室,鲁迅、小说、诗歌、戏剧等方面都有老师在做,那我就“填补空白”吧,选择做思潮与理论批评。一开始我并不打算就以文学思潮为研究方向,还是想研究鲁迅,或者写点诗歌评论。但有些“因缘”很可能就决定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学术研究也是这样。1985年我参加全国首届比较文学会议,写了一篇关于“五四”现实主义与欧洲思潮关系的论文,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了。王瑶先生认为还可以,适合我的理路,就建议我研究文学思潮与批评。这样我就开始用主要精力研究文学思潮了。收在集中的《新文学现实主义总体特征论纲》,其实就是我博士论文《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的微缩版。我主要做了“清理地基”的工作,把现实主义思潮发生、发展与变化的基本事实呈现出来。现在看来这篇论文也写得平平,但那时关于思潮流派系统研究的专著还很少,我等于开了风气之先,“带出了”后面许多篇思潮研究的博士论文。
1990年前后,学界空气比较沉闷,我给学生开批评史的课,意在接续古代文学批评史,认为现代文论也已经形成新的传统,清理现代文学的理论批评也应当是重要的课题。批评史这门课带有些草创的性质,讲授每一位批评家,都要从头做起,非常费工夫。收在集子中的那几篇有关文学批评的论文,大都是在讲稿基础上写成的,后来成就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这本书。这本书下了“笨功夫”,也提出一些新的看法,我自己也比较满意。
新世纪初年,我着手做“现代文学传统研究”的课题,这也有其现实的针对性。面对那些试图颠覆“五四”与新文学的言论,我强调的是在当代价值重建中“小传统”(相对古代的“大传统”而言)的意义。集子所收《现代文学的阐释链与“新传统”的生成》等文,特别注重考察新的文学传统如何在不断的阐释中被选择、沉淀、释放和延传,分析当代文坛中“现在”与“传统”的对话。这些观点在文学史观念与方法上都有一定的创新。而更实际的影响,是回应那些对“五四”与新文学的挑战。
2011年到山东大学后,我提出要做“文学生活”的研究,还和山大的团队一起申报了《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调查研究》这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收在集中的《“文学生活”概念与文学史写作》大致体现我的主要观点和研究设想。我认为以往文学研究大都围绕作家—作品—批评家这个圈子进行,对于普通读者的接受很少关注。而“文学生活”这一概念的提出,是想更广泛地认识文学的生存环境和生产消费状况,关注不同领域、不同层次读者的“反应”,分析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在社会精神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激活被“学院派”禁锢的研究思路和方法。这项研究得到了学界普遍的认可。
我的研究的第四个领域,是学科史,收文12篇。这也多是由教学所引起的课题。我给研究生开设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的课,目的是对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做一番回顾与评说,了解这个学科发生发展的历史、现状、热点、难点以及前沿性问题。意图是给学生一幅“学术地图”,领他们进门。收在集子中的多篇文章,都是当时讲课稿的整理,侧重的是学科史的梳理。值得欣慰的是,一些大学现在也开设学科史这类选修课了。2006年后,我担任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更加关注学科建设问题,不时写一些学科评论,比如收在集子中的《思想史取替文学史?》《谈谈困扰现代文学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研究中的“汉学心态”》,都曾经引起过学界的热议。而写于2011年的《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与价值尺度问题》,也是紧扣目前现代文学研究的状况和某些争议而发言。
虽说是自选集,也并非就是把自认为最好的论作拿出来,还得照顾到不同阶段几个领域的“代表性”。其中有些发表较早的“少作”,现在看是有些青涩的,但也不失年轻时的天真,虽然惭愧,但也还是收到集子中了。
给自己编集子,一面是埋藏,一面是留恋。这些芜杂的篇什其实“意思”不大,但毕竟留下几十年问学的脚印,其中或有一孔之见,那就不揣浅陋,以表芹献吧。只是想到那些读者省览拙集,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我是既高兴而又有点不安,只能预先在此说一声谢谢了。
(《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