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是乾隆十五年(1750)。这年秋天,牛运震从甘肃回到故乡。冬天,他又去了京师。
关于这次入都之行,现存《空山堂文集》中没有记载,牛运震去世后其父写的《行状》也无一语提及。只《空山堂诗集》卷六有《京师酬人》等诗数首。
《空山堂诗集》卷五《金城遣怀兼酬阎刺史同年》一诗中,有“承君劝我京华去”句。这阎刺史即兰州知府阎介年,是牛运震在甘肃时最好的朋友。诗当作于乾隆十四年秋,次年六月,牛运震即告别甘肃东归。年底,他果然便北上京师。这说明他是听从了阎介年之建议而进京的。
离家十年的牛运震,在家过了也就两个多月,就急匆匆地在寒冷的严冬离开,而且放弃了第一次陪着父母子女过个团圆年的机会,在京一直住到次年早春。他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很给人猜想的空间。
这次入京之行,牛运震是和好友颜懋侨一起去的。颜懋侨,字幼客,曲阜人,恩贡生,乾隆二年考充万善殿教习,三年期满,诏试紫光阁,赋诗称旨。次年引见圆明园,乾隆帝谕“颜懋侨曾考过诗,不必读履历,着以教谕即用。”于是补观城县教谕。乾隆十五年时因其父颜肇维去世,守制在家。
颜懋侨是牛运震的祟拜者。他去世后其弟颜懋仝撰《行状》说:“乾隆三年,牛子真谷入都,下榻天坛。兄晨夕往过,与对坐松树下,掀髯而谈,亹亹不倦。比归,漏常数下。语真谷曰:‘如子真大聪明人,我安得不倾倒!余人不足畏也。’”牛运震为他的《蕉园集》所作序则说:“余于当代远近之诗不敢有所论著,而独称颜子。”两人可谓惺惺相惜。并且,两家还有姻亲关系。颜懋侨之侄颜崇枱,是牛运震的女婿。
牛运震约懋侨同行,除两人的亲密关系外,我猜想还有三方面的考虑:一是颜懋侨曾在京任职,结识官员贵胄比较多,约他同去,是想利用他的这些人脉资源。二是懋侨早有考察西北边疆山河形势之志。正可以从京师出发,实现壮游夙愿。三是颜家京中有房产,在宣武门西将军巷,两人同去可以住颜家,自然可节省些花销。
(颜懋仝撰《行状》说懋侨“庚午冬复入都,与牛真谷寓宣武门西来爽楼。”在这次入都后三年,即乾隆十八年(1753),懋侨从弟懋价的日记中有两次提到了将军巷住房,还有“登来爽楼,不胜今昔”之语,可证来爽楼是颜家房产。)
他们这次北行,正是初冬时节,天气不好,道路泥泞。行至良乡县,又下起雨夹雪,牛运震有《良乡遇雪》诗记其事。
他们到京后,主要的活动应该就是干谒贵胄和探访故人。可惜记载阙如,详情难知。只能从他们的一些诗作中略窥端倪。
《空山堂诗集》卷六有一首《京师酬人》:
冠盖京华地,相逢独有君。升沉且休问,把酒共论文。明月还同照,秋声不可闻。向来别经岁,愁绪日纷纷。
所酬是何人不得而知。但从诗中可以看出,作者情绪比较低落。“相逢独有君”,即使不作机械的理解,至少也可以说是并非全遂己愿。新年将至,人们一般不会远出,怎么会有很多人反而难见呢?是有意躲着吗?京师是个势利的地方,人情寡薄,自己一个罢官县令,遇见故人的冷淡和白眼也不奇怪。当年的同门举人进士料想不少,不知有多少人春风得意,又有多少人像自己这样潦倒?
他们难免会想起乾隆三年的事。那年四月牛运震赴京谒选,住在天坛附近,颜懋侨正做万善殿教习,还有榜眼曲阜人黄孙懋,博学鸿辞巨野人刘藻,进士济宁人仲永檀,以及海丰人吴绍诗,这些山东老乡们整天聚在一起。他们在陶然亭聚会,流连诗酒,谈笑风生,真是风流倜傥,前程无限。人们远远地看他们,如观云中仙人,引得“都中争羡,啧啧人口”。(见牛梦瑞撰《行状》)但是,十多年过去了,情形并不像当初人们设想的那样靓丽:几人中的仲永檀和黄孙懋都已经相继去世,刘藻正在故乡奉母,自己则仍在奔波,而当时最不起眼的吴绍诗却已做到了云南巡抚。人生际遇,真是难以捉摸啊。
从这首诗,很能看出牛运震的失意。
颜懋侨也有诗写到此行,是七律《重到》四首。其中的第一首有“小楼重到不胜情,雪里关门百感生”。这小楼自然是他们住的来爽楼。第二首有“狂生三两似悬匏”,自注:“同客者牛平番运震,余靖远其兰,傅广文尔德”。使我们知道,当时在京的还有老友和老乡。余其兰,字义亭,湖南茶陵人,举人,曾任甘肃靖远县令。《空山堂诗集》卷四有《赠故靖远令余君其兰》七绝二首。傅尔德,字中蕴,号金樵,巨野人。乾隆壬戌会副,官峄县教谕。他学问好,据说和牛运震齐名,一时有“牛傅”之称。
这诗“伉直放归同一死”句也有自注:“泰安赵公国麟及御史大夫仲公永檀。”按,赵国麟,字仁圃,康熙四十八年进士,雍正时官至福建巡抚,乾隆时官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按科第和年龄应是他们的前辈。乾隆六年,赵国麟被仲永檀参劾,奏请乞休,帝未允;七年,仲永檀因与鄂容安勾结事下狱,不久死于狱中。赵国麟被革职。乾隆十五年十一月,也就是牛运震他们到京的前后,赵国麟卒于家。
赵国麟和仲永檀的死,其实源于背后复杂的派系斗争。这些官场的恩恩怨怨,显示了政治的丑恶。面对这些,牛运震和颜懋侨他们,一定是大受震动,感慨万端的。
这次在京师,他们还曾与完颜留保、顾琮等共席宴饮。牛运震作《完颜侍郎席上题顾河使除夜怀友图》诗。
完颜留保,字松裔,满洲正白旗人。颜懋侨一家与他关系颇密,懋侨的《雪浪山房稿》有《赠留宫詹松裔》,诗中自注:“宫詹尝监修曲阜文庙。”这可能是留保和颜家关系密迩的原因。颜懋伦及懋侨之父肇维也都有赠他的诗。
完颜留保曾官吏部侍郎,吏部是管理官吏之任免、考核、黜陟的部门,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牛运震的被劾罢官。不禁怀疑,他是来找留保“上访”以寻求公道的吗?
《清史稿》卷二九0载完颜留保“迁侍郎,历礼吏工三部,乾隆初乞病致仕,卒年七十七。”而颜牛来京已是乾隆十五年,此时留保致仕已久,再去找他能有用吗?这种推测,恐怕也只是推测而已。
(网上有载完颜留保生于1689年,卒于1762年,则生于康熙二十八年,卒于乾隆二十七年,享年73岁。与《清史稿》不同,可惜未注出处。又说他乾隆初去世,则是误读《清史稿》所致。牛运震此诗,还有颜懋侨的《上元后一日和顾用方河台除夜怀留阁学韵》五律一首,都足以证明他乾隆十五年时尚健在。)
顾河台,即顾琮,字用方,满洲镶黄旗人,乾隆初署江苏巡抚,转河道总督。和颜氏家族多有交往。
颜懋侨《重到》诗有“夜寒莫向岐王宅”句。其中的“岐王宅”是用杜甫诗《江南逢李龟年》中的“岐王宅里寻常见”,岐王指唐玄宗李隆基之弟李范。史载李范好学工书,喜爱交结儒士,聚藏书画。在这里岐王是指宝啬斋殿下允祈。
会见允祈,是牛运震和颜懋侨此行的重要内容。
爱新觉罗·允祈,是康熙皇帝第二十三子,当今乾隆皇帝的叔父。《清史稿·诸王传》载,其母是静嫔石氏。“雍正八年二月封镇国公,十三年十月高宗即位晋贝勒,屡坐事降镇国公,四十五年复封贝子,四十七年晋贝勒,四十九年加郡王衔,五十年卒,予谥。”《清史稿·皇子世表》载“谥曰诚”。
关于允祈的年龄,只能作些推测。与郑板桥关系甚好的紫琼崖主人慎郡王允禧,是康熙皇帝第二十一子。《郑板桥集补遗》有一篇《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其中说:“主人之年才三十有二”。跋作于乾隆七年(1742)六月,可以由此推出允禧生于康熙五十年(1711)。允祈是康熙第二十三子,当然康熙帝妃嫔众多,但其生至少要晚于允禧,或在康熙五十一、二年。颜懋侨生于康熙四十年(1701),牛运震生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由此可知他们三人的年龄,各相差五岁左右,而允祈最小。在乾隆十五年时,他大约四十岁上下。
颜懋侨与允祈何时交往无可考,乾隆《曲阜县志·颜懋侨传》说:“……宝啬斋二十三王谓曰:‘久闻诗人颜幼客,今乃得见耶!’”应是颜懋侨在京时的事。按懋侨之父颜肇维乾隆二年任京官,懋侨随父入京,不久考任万善殿教习,任职三年,其弟懋仝撰《仲兄幼客先生行状》,说“辇下名士多与之游,当道者亦争为延致”;又说“壬戌冬十月诏试紫光阁,并试诸弟子”时,懋侨“恭赋御试《望云》《思雪》意诗二首,《纪恩》诗四首,并恭和御制《落叶》诗六首,一时奏上之,深为嘉悦。”壬戌是乾隆七年(1742),允祈闻其名,或许是在此时。
《行状》又说,“庚午冬复入都,与牛真谷寓宣武门西来爽楼。尝与真谷谒宝啬斋二十三王殿下,敝衣从入座。王调之曰:‘吾闻颜幼客天下诗人,今观其貌,乃类厨人,何耶?’兄立赋诗二首呈上,王讽之,大笑,曰:‘厨人有诗如是!’”
——这段记录中的描写,容易给人是初次见面的印象,其实未必。允祈的话是“调之”,即开玩笑,不可以完全当真。他说这段话的意思是要表现颜懋侨的不拘小节不修边幅,懋仝说这话是要表现其兄的诗才敏捷,所以未可肯定真的是两人初次见面。并且,颜懋侨着敝衣初访贵胄,允祈对初识之人开玩笑,即使两人都特立独行,也不太合于常理。所以,合理的推测应是他和允祈此前任万善殿教习时就有过接触。
这样说,还有一个旁证,就是在懋仝所撰《行状》中说过,懋侨“每游公卿大人,非固召弗往。”有高官想和他交往,如果不反复邀请,他是不去的。这样一个清高的人,怎能轻易地带着陌生人登门求见?
如果以上的推测还有几分道理,那就可以说,颜懋侨在此前曾向允祈介绍过牛运震的聪明和学识,使允祈对他有了交结的愿望。颜懋侨带牛运震拜谒允祈,是为了向允祈介绍他这位好朋友,甚至是兑现以前的承诺。
当然,是否初次见面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之后,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颜懋侨的《西华行卷》有《宝啬斋应教二首》:
不作王门看,今朝始曳裾。春风吹积雪,明月照前除。旧事空禖祝,微名属子虚。河间诗思好,多在奉陵余。
邸阁说诗夜,能容匡鼎来。先祠留翰墨(时为先考功题祠额),上日到金台。词客今谁在(谓刘阁学鞠太史等)?王孙去不回(谓晓亭侍郎)。明朝关外路,欲问陇头梅。
诗题中的“应教”,就是应王命而作的意思。应皇帝之命而作叫应制或应诏,应太子之命而作叫应令,应诸王之命而作应教。“曳裾”是汉代邹阳的典故,他的《上吴王书》有“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语。“禖祝”,是为求子而祭祀,这是用《汉书》的典故,汉武帝曾命东方朔、枚皋作禖祝。这里是把允祈比为汉武帝诸子。末联的“河间”,指汉河间献王刘德,他喜欢藏书,潜心学问。以上一系列典故都是指向允祈的皇子身份。而“奉陵”,是指允祈时任东陵护陵大臣。
——允祈任护陵大臣未详始于何时。《高宗实录》乾隆十五年十一月有一条上谕,说贝勒允祁等奏东陵各处补栽仪树的事。上谕分析了每年都种树而成活率不高的原因,然后说允祈:“伊乃系初任,嗣后著丰盛额专司其事,务必留心稽查,敬谨办理”云云。可知任职未久。
第二首首联说到了“说诗”,匡鼎即西汉学者匡衡,据说他对《诗经》别有解说,当时有民谚,“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这里匡鼎是作者自指。第二联自注中的“先考功”,是指作者的祖父颜光敏,官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从这句诗及注看,颜懋侨请允祈为自已祖父的祠堂题写了匾额。第三联“词客”的自注中的刘阁学,应指巨野人刘藻,曾任上书房行走;鞠太史指海阳人鞠逊行,任翰林苑编修。他们都是乾隆三年在天坛登陶然亭聚会时的常客。在赠允祈的诗中提到这段掌故,应是因为允祈也熟悉他们,这也为前文所说懋侨和允祈的初识不是在庚午提供了一个证据。“王孙”自注中的晓亭侍郎指塞尔赫,字慄庵,号晓亭,官总督仓场侍郎,是宗室著名诗人。他已前卒于乾隆十二年(1747),故曰“去不回”。颜懋侨《蕉园集》有一首《立春前七日宗室晓亭(塞尔赫)侍郎司城过完颜少宰鸥波亭看月迟余不至限韵属和》,第一句即“王孙才调魏陈思”。略可见两人交往。
颜懋侨还有《奉和宝啬斋主人赠别韵》,是一首押“支”韵的七律,可知允祈不仅喜欢诗,也是能作诗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诗集传世,或者宗室诗人的合集中是否有他的诗,如有,也许还能找到些有用的信息。
从以上所叙可以看出,宝啬斋殿下喜欢写诗,善书法,喜欢交结文人。文人之间相互欣赏切磋,流连于诗酒,结缘于翰墨,本是很平常的事,何况允祈还有个殿下的高贵身份。不过,牛运震这次专程来京相访,恐怕不能用仅仅是相互倾慕之类的理由解释。他一定有所诉求,只是我们无法知道罢了。
牛运震和允祈此番在京的“重头戏”,是在除夕之夜,他向允祈讲杜甫诗。
《空山堂诗集》卷六有《庚午除夜同宝啬斋殿下说杜诗感怀有作》七律四首:
江山积雪照清尊,把卷平生谁细论?万里边关真落寞,十年心绪几寒温!空堂高唱为知己,残岁相依如故园。鄙陋哪堪陪宴赏,祗缘曾入杜陵门。
官衙簿领久相仍,怅望三唐惭未能。逸兴不随流水尽,壮怀真与野云并。几年感慨成今古,一代诗篇关废兴。此意京华谁共讨,雪天骑马到东陵。
陇外长歌只自怜,栗亭兰峪共霜烟。昔人情性堪相许,晩节风骚孰与传?景物关心每回首,岁华到晚更淒然。当今才子谁寥落,把酒重嗟天宝年。
草堂声律亦吾师,尊酒论文可自怡。曾羨邹枚陪凤辇,仍怜屈宋咏雸篱。疎星明月经吟赏,峡虎江猿入梦思。朱邸故人复谁在?残编独抱望天涯。
第一首中的积雪、清尊、残岁,第二首中的“雪天骑马到东陵”,第三首中的“把酒重嗟”,第四首中的“尊酒论文”,都是写的眼前事、身历事。这就产生两个问题:这次说杜诗,是在东陵吗?为什么会选择在除夕?
我想,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应是肯定的。选择在除夕的原因是他要在除夕主持大祭。陵寝的祭祀,除了每月朔望的小祭,“以清明、中元、冬至、岁暮为四大祭”(《清史稿·礼志》)。《高宗实录》载这年腊月二十八日“遣官致祭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 ——这其实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但却不可不认真对待。尤其是岁暮大祭,升斗小民都会在除夕郑尔重之地祭祖,何況皇家。这些陵中的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在沈阳;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则在遵化,分别是顺治、顺治妃嫔、康熙、雍正的陵墓。庚午年腊月小建,二十九日就是除夕,而东陵距京城二百五十里,故允祈不可能赶回京城守岁。牛运震和颜懋侨反正是在客中,不存在陪家人过年的问题,所以他们会一起“雪天骑马到东陵”,以慰允祈的岑寂。允祈喜欢作诗,学诗应从杜甫入手,这是那个时代的通识。应该是颜懋侨向允祈介绍过牛运震对杜诗的造诣,才在东陵搞了这个专说杜诗的“讲座”。至于前引颜懋侨诗“邸阁说诗夜”,那应是另外一次。
牛运震对杜甫极为崇拜,《空山堂诗集》卷一有《感杜》,说杜诗“有时沥血倾千秋,千秋帝王朽骨皆惊起!”“汉魏以来无师友,落落天地我与尔!”可见其少年时期对杜诗的倾倒。此后他自己的诗歌写作,无论题材形式还是声律风格,都努力学习杜甫。他在《与松门杨中丞》书中说,“拙诗谬承推奖,至有‘老杜鼻孔别窍’之喻,运何敢当。然如松门言,不可谓非深于诗者矣。”可见他是以继承杜甫为己任并且也相当自负的。这组诗第一首的最后两句,“鄙陋哪堪陪宴赏,祗缘曾入杜陵门。”表面的谦抑中透出了充分的自信:自己之所以能与皇子坐在一起,那是因为自已堪称杜甫登堂入室的私淑弟子!
牛运震十年仕宦的甘肃秦安和徽县,是安史之乱时杜甫曾至并留下大量脍炙人口名作的地方。徽县有栗亭,杜甫有诗说“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芋,崖蜜亦易求”。后人在那里建有杜甫祠,牛运震重加修葺,并立碑记其事。牛运震还有《栗亭怀杜少陵》诗,末联说:“把酒怜君天宝际,栗亭秋雨夜萧萧。”牛运震与杜甫有关诗文有多篇,此不备举。
此时的牛运震,是在被劾落职之后。其时的一种沉郁悲凉心境,与杜甫大有相通之处。所以他在向允祈讲杜诗时,会很自然地融入自己的感情。这组诗第一首中的“万里边关真落寞,十年心绪几寒温!”第三首“景物关心每回首,岁华到晚更淒然”,都有沉深的感慨。陇上千年后风物无殊,处处都令人想起诗圣行迹,而自己和杜甫一样,晚年遭际同样令人感到凄凉。第二首“官衙簿领久相仍,怅望三唐惭未能”,说自己多年做官,簿书旁午,公事繁忙,没有多少精力用在做诗上,实在惭愧。接下来“几年感慨成今古,一代诗篇关废兴”,堪称警句。是说从诗中可见政治之得失,社会之治乱,杜甫之所以有诗圣诗史之称,就是因为他的诗不是无病呻吟,也不是粉饰生活,而是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
这组诗写与允祈的关系,如第一首说“空堂高唱为知己,残岁相依如故园。”称允祈为知己,说自己在这千里之外的地方,除夕之夜找到了家的感觉。第三首说“陇外长歌只自怜,栗亭兰峪共霜烟。”——栗亭既可代杜甫,也可指自己;兰峪即马兰峪,东陵所在,也是向允祈说杜诗的场所。长歌当哭,自伤自怜;千年风霜,当下心绪,十四个字中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内容。下边的“昔人情性堪相许,晩节风骚孰与传”,说自已和杜甫的思想感情价值取向是一致的,而杜甫的做人和诗歌成就,又有谁能真正继承?这里的“有谁传”,是历史之问,针对所有作者,包括自己,也包括允祈。末联的“当今才子谁寥落”,也未尝不包括允祈,他虽然贵为皇子,也是性情中人,何况皇子也自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恼,所以谈起杜甫及其诗,也会深有寥落之感的。
——上引《清史稿·诸王传》说允祈“屡坐事降镇国公”。皇宫中争夺权力尤其是皇位继承权的斗争之激烈无情,局外人是无法想象的,有时候无意中的言行也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特别是在站队和区分阵营的当口。允祈所坐事是否与此有关?有意思的是,他一生屡次因罪而被降爵,死了以后却给了个“诚”的美谥。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他是个没有城府的人,重感情,喜欢诗、书法、瓷器等艺术品(注)。这样的人性格比较另类,但时间久了可以发现他的诚实。我所说的“性情中人”即此意。
第四首“草堂声律亦吾师”句,亦非泛泛之言。古人说过,李白诗以气韵胜,杜甫诗以声律胜。声律,又作格律,不可以用现代人的习惯认为仅仅是用韵平仄之类近体诗的写作规矩,还应该包括诗的风神格调,以及其背后所反映的作者的人格境界。杜诗之沉郁顿挫博大精深,牛运震视为终身效法的榜样,向允祈说杜诗,这当然是最重要的内容。后面又有“曾羨邹枚陪凤辇,仍怜屈宋咏雸篱”一联,则提出了超出诗本身的社会问题:邹枚、屈宋分别指邹阳、枚乘、屈原、宋玉,都是历史上的著名文人。但邹阳、枚乘是受宠得势者,屈原、宋玉是志不得舒者,前者可羡,后者堪怜,同样是文人(而且邹枚的才学远逊于屈宋),命运为什么这样不同?诗的最后两句“朱邸故人复谁在?残编独抱望天涯!”这里的朱邸故人不必确指为谁,只能说是所有人,无论贫富贵贱,谁也逃不出死亡的结局。所以,这里表现了作者一种无法回答的天问式的彷徨和迷惘,不禁使人想起杜甫的名句:“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牛运震为允祈说杜诗未必是有意的安排,也不是此行的目的。但客观上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以杜甫为参照,回顾自己的人生,又用诗的形式表现出来,使《空山堂诗集》中有了这组重要作品。
我们虽然不知道牛运震此行的具体诉求,但从现象看,他似乎并没有达到目的。新年过后,颜懋侨和他分手,出居庸关赴山西等处观览;牛运震则嗒然返里。从此后以后,他或者在家课农教子,或者外出讲学授徒,沉潜于学术,矢志于著作。可以说,这次入京之行,竟成就了他一生事业的转折。
向允祈告别,牛运震作《自京还山左奉别宝啬斋殿下》五律一首:
又作归山去,停车为旧恩。春风正澹荡,高唱孝王门。说剑宜灯影,论文且酒尊。同俦近寥落,把卷忆王孙。
孝王,即汉代梁孝王刘武,他在封地(今河南开封)建梁苑,广召文士。此用指允祈。诗中回忆了和允祈在一起的日子,灯下看剑,把酒论文,都是值得回味的美好时刻。老朋友越来越少,我会经常想念你的!
允祈也没有忘记他和牛运震短暂接触所产生的感情。大约第二年的秋天,他托人带口信给牛运震问候致意,表示想念。牛运震作《秋日孔员外继咸见过,承宝啬斋殿下传语枉问,感谢有诗》七律二首:
江村寂寞掩柴荆,白首花间聊避名。却忆趋陪成往事,忽烦知己讯馀生。岱南岁月惊将晚,海上风涛看未平。感叹空堂黄叶里,几回翘首向京城。
荒原卧病数秋天,诗卷重翻开宝年。忆在边城霑笔翰,更从陵苑共风烟。此身樵牧真堪老,他日旃车岂有缘?惭此文园旧司马,一生枉得孝王怜。
第二首中的“开宝年”,即唐开元天宝,是杜甫生存的时代。此指为允祁说杜诗事。下边的“陵苑共风烟”,也是此事。第三句“忆在边城霑笔翰”,似乎说在甘肃时曾与允祈有过文字过从,但此事待考。诗的后半说,自已老守田园,此后恐怕再没有进京一见殿下的机会了!惭愧啊,辜负了殿下您的厚爱!——文园旧司马,指司马相如,曾任文园令,是梁孝王的座上客。
真的如他所说,他们此后再未见面。
(注) 现在拍卖行有时还可以见到有“宝啬斋藏”“宝啬斋制”款的艺术品。民国时许之衡撰《饮流斋说瓷》,至少有两次提到宝啬斋,但他不知道宝啬斋是允祈的堂号,竟说宝啬斋瓷“乃李姓制品也”。据《清史稿·诸王传》,允祈后人不甚发达,子弘谦,袭贝子;孙永康,袭镇国公;曾孙绵英,是个“不入八分镇国公”,又无子,死后爵除,所以宝啬斋这个堂号较少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