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比较常见的成语"天马行空",很多辞书如《辞源》、《古代典故词典》等都说是出于元代人刘子钟的《萨天锡诗集序》。萨天锡即元代著名诗人萨都剌(又作萨都拉)。这篇《萨天锡诗集序》现载于殷孟伦先生整理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雁门集》附录一,署"成化二十一年,岁在乙巳,仲春花朝日,赐进士第朝列大夫致仕参议寓古兖玉田刘子钟廷振谨书"。成化是明宪宗朱见深年号,所以说他是元代人是错误的。刘子钟是明代山东兖州人,而且还是有相当成就的画家和书法家,可惜史籍记载甚少。现在笔者根据有限材枓,尽量还原他的生平。
1989年出版的《兖州县地名志》"堡子乡·刘家楼" 条记:"本村原名刘家村。明正统年间(1436-1449)进士刘子钟的祖父在山东做官,其家由河北玉田迁至滋邑,明末又迁到此处定居。为了防避兵乱,刘家建了一座三层的避难楼,村改称刘家楼。"未注材料来源,有可能是调査所得。
笔者所见到有关刘子钟的直接记载,是光绪十四年《滋阳县志》(滋阳是兖州府附郭县)卷八《人物列传·乡贤》:
刘子钟,字廷振,别字颐贞。其先玉田人,祖本,山东按察使,卒官,遂家于兖,更为滋阳人。子钟赋性颖悟,酷嗜古人书画,触目即能摹搨。正统壬戌成进士,以部郎出为湖广布政司参议,分守荆襄。值刘千斤之变,大兵进剿,筹防转饷,措理裕如。事平告归,益以翰墨自娱,踵门求书画者,趾相错也。年七十三卒,著有诗文集,藏于家。
以下双行夹注:
据墓表。子锺《自为小像赞》有云:"既不敢颠沛而失守,又岂敢显荣而肆志?用图报称,鞠躬尽瘁,暇则究经籍之所载者何理?寻孔颜之所乐者何事?惟以文章自娱,不知老之将至。"
上云"据墓表" ,说明至少在光绪年间,刘家楼村附近的刘氏茔地里还有他的坟墓和墓碑,这是现知有关刘子钟的第一手的材料。不知此碑今后有机会出土吗?
说刘子钟"其先玉田人" ,玉田即今属河北省唐山市的玉田县。又说他的祖父叫刘本,官山东按察使,死于任上。按察使是三品的高官,应该可以从史籍中査到。査的结果令人吃惊,也使人大致明白了刘子钟为什么离开玉田原籍而落户兖州的原因。
原来,刘子钟的祖父刘本是个进士。从《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査得,明代有4个叫刘本的进士,其中洪武二十七年的籍贯是河北玉田。又从《玉田县志》査得其小传:
刘本,洪武进士。由行人历任陕西左布政使,所在俱有惠政。为人刚明廉介。以直获罪,降交趾参政。莅事十余年,以平陈季扩、简定之功,升山东按察使。尤擅诗词,有《云泉集》行于世。子子忠,登壬戌进士,官至陕西参政。崇祀乡贤。
从姓名、官职、籍贯看,这个刘本是刘子钟的祖父应是无疑的。只是短短几句话竟有多处错误:"孙"误为"子","子钟"误为"子忠", "湖广布政司参议"误为"陕西参政"。《玉田县志》是清代修的,出现错误可以理解;而《滋阳县志》的资料是根椐刘子钟坟前的墓表,当然更可靠。
刘本官陕西左布政使,受到百姓拥戴。可是他为人"刚明廉介":"刚"是性格刚强,"明"是不搞潜规则,"廉"是廉洁,"介"是耿直、有骨气。这样的人,在污浊的官场怎能混得下去?结果是"以直获罪",得罪了上司,被降职降级,从陕西贬到遥远的西南。交趾即今越南,当时是明的藩属国。刘本在交趾十余年,"以平陈季扩、简定之功,升山东按察使"。检《明史纪事本末·安南叛服》,永乐六年八月,"交趾蛮寇简定反",朝廷命黔国公沐晟帅师出征。但初战败绩;七年五月,"简定称上皇,立陈季扩为大越皇帝",八月,明军捕获简定,械送京师伏诛。此后经多次阵战,直至永乐十二年(1414)八月,才将陈季扩"生絷以归",诛于京师。刘本可能就是此时受到升赏,调回内地做了山东按察使。
按察使是负责一省的刑名、法律和弹劾的官员。刘本任此职没有几年就遇到了大麻烦。永乐十八年(1420),蒲台县(今属博兴县)发生了以唐赛儿为领导的农民起义,起义军声势浩大,很快攻下安丘县城。官兵剿抚并用,一个多月后起义军终于被镇压,但终于也没抓捕到唐赛儿本人。有传说唐赛儿有妖术,抓捕后她能轻易遁走。据说就是在她逃脱后,永乐皇帝勃然大怒,不仅有旨凡是北京、山东境内的尼姑、道姑都要逮到京师讯问,还认为是有关官员不力或通敌所致。于是他大开杀戒,山东省的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参政、副使,还有相关郡县的主要官吏,都以"从贼为乱不言" 而判死刑。刘本就是在此时被杀的。其事载《明实录·太宗实录》,永乐十八年三月:
戊子,山东械至贼首刘俊、王宣……等,皆伏诛;馀虽从贼而未登寨拒战者,免死,编戍交趾;其山东布政使储埏、张海,参政卢信……按察使刘本,副使王璚……及贼所发郡县官吏,皆以从贼为乱不言诛。
进士出身又刚明廉介的政府高官,就这样被杀了。限于资料,我们不知道对家属的处分情况,但此事无疑是这个家族巨大的伤痛。我想这就是刘子钟或他的父辈移家兖州的原因。
《玉田县志》的《刘本传》只说"卒官"而没记载刘本以罪被杀的事,是为尊者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子钟是"正统壬戌进士" ,查《眀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正统七年(1442)壬戌科二甲三三名是刘子锺,但籍贯却记为"山东东平州" ,民籍。按明代制度,进士的籍贯有户籍和乡贯之分。户籍又有民籍、军籍、匠籍等。进士题名录上刘本的"河北玉田"是乡贯;刘子钟的却是户籍。明代兖州府所辖四州中有东平州,领汶上、平阴、东阿、阳谷、寿张五县。检万历二十四年《兖州府志·选举志》进士栏,刘子钟的名字属于府学;举人栏却没有刘子钟,而只在汶上县里有刘鐘,而《眀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之刘子钟名下就注"《历科进士题名录》作刘锺"。 但汶上县的这个刘鐘下注"庚子,理问。"庚子是中举年份,理问是官职。庚子是永乐十八年(1420),按现知刘子钟的行迹,成化二十一年(1485)他还健在计算,他庚子年只有七八岁,显然不可能参加乡试并中举,何况刘子钟也没做过理问。所以汶上县这个刘鐘和刘子钟不是同一人。
刘子钟以东平州的户籍参加科举考试,说明他的父亲一代已经离开玉田,移家山东。东平州也属兖州府管辖,所以他又是以兖州府学生员的身份被记入府志选举志。
现在查不出刘子钟中举的年份,只能从现知的他一生事迹倒推过去,算出他中进士时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应该属于科举顺利春风得意的那一类读书人。刘子钟的祖父虽然坐纵盗罪被杀,但明显是永乐帝铁腕政治用刑过重的受害者。几年后朱棣死去,以仁厚著称的朱高炽(仁宗)即位,应该会给那些冤死的大臣以平反昭雪。当然笔者目前还没查到准确具体的文献记载,但从刘子钟能顺利地参加科举考试,后来也不讳言自己的玉田籍贯来看,这样的推测应是合乎逻辑的。
刘子钟天性十分聪明,又勤奋好学,终于以自己的努力,在祖父惨死22年后重振家声,从秀才、举人一路连捷,考中进士。
《明实录·英宗实录》载:正统八年(1443)十月壬午朔:"辛丑,擢进士胡珉、刘子钟,俱为户部主事"。 是刘子钟中进士的次年,被正式任命为户部主事。户部是中央六部中负责财政赋税的部门,略似现在的财政部。户部主事是户部层级最低的官职,正六品。由此积累年资,可以逐渐提升为员外郎、郎中,侍郎……。果然,同书又载:景泰三年(1452)十二月已丑朔:"乙卯,擢……户部员外郎陈汝言、夏时、何宜、刘子钟署本部郎中。"从主事到正五品的郎中用了9年。此后,《宪宗时录》:天顺八年十一月庚戌朔: "癸丑,升工部员外郎刘子钟为湖广布政司佐参议,专抚治荆襄汉阳流民,从巡抚、都御史王俭之请,员外安置也。"--这段记载就是前引《滋阳县志》上的"以部郎出为湖广布政司参议,分守荆襄"。 刘子钟做了布政司参议。
布政司是一省最高官署,参议是布政使(略似省长)的辅官,从四品。明代的湖广省大致是现湖北和湖南两省,治武昌。荆襄是指荆州府和襄阳府。《明实录》特别注明对刘子钟的擢升是应巡抚都御史王俭的要求而"员外安置"的 ,可以看出是王俭对他的特别器重。王俭,是比刘子钟早一科的正统四年(1439)进士,安徽铜梁人。他特别举荐刘子钟,是针对当时十分严重的郧阳流民问题。
郧阳即今湖北十堰一带。那里明初地处湖广、河南和陕西三省之间,山深林密,有很多无主土地可以开垦,于是成为历次战乱和灾荒中流民聚集的地方。所谓流民,是相对于有户籍之民而言。政府对流民无法进行有效管理,所以流民大量聚集是对政府的巨大威胁。刘千斤之变,就是在那里爆发的。
刘千斤名叫刘通,河南西华人,长得高大魁伟,膂力非常。县署门前有石狮子重千斤,他能用手举起来,因此他得了刘千斤的名字。他和石龙(石和尚)、冯子龙等人谋事造反,于成化元年(1465)四月在房县梅溪寺称王,并定了国号和年号,聚众数万,四出劫掠。次年五月,朝廷派兵部尚书白圭等率大军征剿,数路合围,叛乱被平定。
《明史纪事本末·平郧阳盗》叙各路官兵围剿刘千斤,有"(白)圭与……湖广巡抚王俭进兵潭头坪……"的记载。刘子钟是王俭点名举荐的官员,应当也参加了平叛之战。前引《滋阳县志》说他"筹防转饷,措理裕如",是说他负责提供作战中的后勤供应。
刘千斤之变只是郧阳绵延不绝的民变中的一件,此后数年中又有过石和尚、李胡子等,凭借那里长山大川绵亘千里的有利条件,和官兵周旋。在这个过程中,朝廷中不断有有识之士指出,历次征剿,官兵滥杀邀功,很多良民被害。应该在那里设州县、置官吏、编里甲、宽徭役,使流民变为齐民,才能长治久安。但是皇帝不听。这样的意见真正得以采纳实施,已是成化十二年(1476)的事。其时刘子钟早已离职还乡。
《滋阳县志》说"事平告归" ,如果是指刘千斤被生擒献俘京师并被磔于市,就是成化二年(1466)的事。此年他也不过五十多岁。从中进士进入仕途到致仕回乡,一共24年。他在《自为小像赞》中说过:"既不敢颠沛而失守,又岂敢显荣而肆志?"安分自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跃然纸上。临深履薄般地谨慎做官,守住自已那份职志就夠了;从来就不打算追求显赫荣华,不想颐指气使随心所欲。这种心态和人生态度,除了天生的性格外,也应该与祖父悲惨下场所留下的阴影有关吧?可以想象,他一定是从祖父的人生悲剧中悟到了仕途的艰险,与其胆战心惊地享高官厚禄,还不如过布衣蔬食恬淡平安的田园生活。
告归之后的刘子钟,从此就开始了另一种人生,从官员转换为文人、书画家。
刘子钟自幼就对书法绘画有十分浓厚的兴趣。他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对古代书画十分入迷。有些他喜欢的作品,他见过一次就能凭记忆照原样临摹下来("触目即能摹搨"),看来他有很好的记忆力和造型功夫。他聪颕而又勤奋好学,但青少年时期要读书参加科举考试,做官后风尘仆仆,事务繁忙,都不可能把全副精力用在书画上;现在他有了充足的时间,也有了恬澹平适的心境,他可以任情恣意地在艺术世界里驰骋了。
可惜的是,五百多年后的今天,除两件碑刻外,我们已经难以见到他的书法和绘画作品。只能通过"踵门求书画者趾相错也" 这样的记载,想象当年他的字画受人喜爱追捧的程度。现存的两件他的书法作品,一是成化九年(1473)写的《金口堰记》碑,一是成化十六年(1480)写的《崔玘墓表》,前者署"赐进士出身朝列大夫奉勅抚民湖广布政司右参议致仕玉田刘子钟书"; 后者署"赐进士朝列大夫致仕参议玉田刘子钟篆额" ,都是致仕后的晩年所书 。规规矩矩的正楷,点划崭截,结构方正,神完气足,上千字的长文一气呵成,如精金美玉,毫无懈怠疲软之弊,一见可知有极深的功力。两碑现藏兖州市博物馆。
他的绘画,据说最擅长的是墨竹和翎毛花卉;从上引县志附注看,他画过自画像,说明他人物画水平也不错。博物馆藏明鲍克信墓志,说鲍克信"多材艺……写墨竹翎毛师刘玉田,别出新意,甚或过之" 。按鲍克信生于正统七年(1442),年龄应比刘子钟小三十岁左右,两人不但有可能交往,而且鲍克信有可能真的拜他为师。
康熙十一年《滋阳县志》卷四《文献部》有:
兖城东南乡南沙堆社有古陋地,村中建关圣帝君庙,阶前二碑,作为门内之屏。勒镌名笔刘廷振写风雨老嫩四竹,并各题咏于上。自故明成化八年,相传至今。
咏风竹 刘廷振 湖广参议
南郭先生气宇清,风标真合比君情。图将石刻高堂看,戛玉敲金似有声。
咏雨竹 孙廷昭 山西少参
雨态娟娟景绝奇,丹青幻出岁寒姿。子猷不必敲门看,对此忘怀好咏诗。
咏老竹 孙廷晖 颖郡学博
一种英姿孰比肩,松兄梅弟旧同缘。时人莫讶坚贞操,阅历风霜不记年。
咏嫩竹 孙廷振
春雷惊起蛰龙孙,况沐宜时雨露繁。从此云霄重奋迅,峥嵘头角看高蹇。
以上四首题画诗,第一首是刘子钟自作;第二首作者孙廷昭任山西少参,即布政司参议;第三首作者孙廷晖任颍郡学博,明代颍郡应为安徽凤阳府的颍州(今阜阳),学博指州学学官;第四首作者孙廷振情况不详。在前举《金口堰记》碑上,出现过他的名字,只说是"兖人也"。我想,孙廷昭、孙廷晖和孙廷振应是三兄弟,那里清代曾叫孙家村,他们应该就是孙家村人。刘子钟的家刘家楼与孙家村东西相距仅三里左右,他们是经常来往诗酒流连的翰墨好友。成化八年(1472)某日,他们四人聚会,酒酣兴豪,诗性勃发,刘子钟乘兴挥毫,连画风雨老嫩四幅墨竹,然后他们四人每人作一首诗题在上面,这就是《四竹图》的由来。这四幅画反映了他们的艺术成就,也记录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但纸本的原作不可能保存久远,于是将其摹勒上石,安放在故乡庙宇里,是十分自然顺理成章的事。
后人为保护这镌有刘子钟四幅画竹的碑刻,建亭覆之,称四竹亭。现在亭和碑都已不存,唯四竹亭作为村名,仍留存至今。
刘子钟不但书画倶佳,文学方面的造诣也十分突出。县志记他"著有诗文集,藏于家。"可惜也和他祖父刘本的《云泉集》一样,没能流传下来。
他的文学成就从下面一事可见一斑:
成化十八年(1482)到弘治三年(1490)的兖州知府赵兰,字廷猗,陕西泾阳人,成化八年(1472)进士,和刘子钟是好朋友。赵兰喜欢收集唐宋以来名家诗文集,他在任刑部员外郎时,偶然得到元代大诗人萨都拉(字天锡)的诗集《雁门集》,十分喜欢,决定出资刊印。他自己作了序,又请刘子钟为该书作序。刘序文后署"成化二十一年,岁在乙巳,仲春花朝日,赐进士第朝列大夫致仕参议寓古兖玉田刘子钟廷振谨书" 。成化二十一年是公元1485年,这是现知刘子钟最后的行迹。这篇《萨天锡雁门集序》也是他现存的唯一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刘子钟说:"其所以神化而超出于众表者,殆犹天马行空而步骤不凡,神蛟混海而隐现莫测,威凤仪庭而光彩蹁跹,莫不耸观而快暏也!"用了天马、神蛟和威凤这三种传说中的神物,来形容萨都拉诗歌的豪迈俊逸,洒脱不凡。从这篇仅存的文章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刘子钟文笔的才气逼人和漂亮华美。而其中 "天马行空" 一语 ,后来竟成了人们用来形容独往独来、气势豪放和不可羁勒的成语。如本文开头所述,注释者误把明代的刘子钟(廷振),想当然地当成了元代人。
《滋阳县志》记刘子钟"年七十三卒",大概应在成化末年(1487)前后。这在当时已是难得的高寿。总其一生,他科第出身,在仕途二十多年,官至四品,报效了国家("用图报称,鞠躬尽瘁");又能激流勇退,享受了多年的田园生活("究经籍之所载,""寻孔颜之所乐"),自己的书画天赋也在晚年得以展露,成为一方之秀。在晚年自为画像并题词以回顾一生时,看来他是非常快慰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