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与丁玲”研究中,对鲁迅如何看待“活着”的丁玲(即,鲁迅在1934年5月至9月间,得知丁玲仍“活着”①,此后一段时间里,对丁玲的看法),观点一直存在分歧。本文根据一则久被忽略,从未被引用的资料,贡献一点看法,供专家、学者参考。
一 “信任”说不可信
陈明先生在整理并发表丁玲《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时,附录了唐弢的《感谢你,丁玲同志!》(摘录)。其《前记》说:“有人在鲁迅《悼丁君》的绝句上做文章,曲解了先生的原意,说什么先生‘痛斥丁玲的变节’云云。这次我特地把1986年3月16日唐弢同志的《感谢你,丁玲同志!》一文(摘录)……附在这里,这不是为了丁玲,而是为了维护鲁迅,先生的本意是不应该被歪曲的。”②
显然,陈明先生是要借助唐弢文章,来澄清丁玲“变节”说。问题在于,唐文内容是否可靠,能否起到澄清作用;在得知丁玲“活着”后的一段时间里,“(鲁迅)先生的本意”,究竟如何。
《感谢你,丁玲同志!》,是唐弢在丁玲逝世的当天下午,撰写的纪念文章。在文中,唐弢提出鲁迅对被捕丁玲的“信任”说。文称,“鲁迅先生那时(按,指1933年9月30日)已经知道丁玲同志没有遇害”,为了平息谣言,“毅然将3个月前写的旧诗加题曰《悼丁君》,交给《涛声》周刊发表,以示自己对丁玲同志的信任。”又举鲁迅在一次宴席上的谈话,作为例证:“我记得鲁迅先生是这样谈到丁玲同志。他说,按照她的性格,绝不会安于南京那样的生活,她会反抗的,也许先生已经知道丁玲同志有出奔的意思了吧,我不清楚。”③
此说不可信,主要理由如下:
1、说1933年9月30日,鲁迅已经知道丁玲没有遇害,这与事实不符。1934年5月1日,鲁迅尚且说“丁玲被捕,生死尚未可知”④(《致娄如瑛》),怎么可能在7个月前,“已经知道丁玲没有遇害”?
2、鲁迅既然“已经知道丁玲没有遇害”,又怎么可能,“毅然将3个月前写的旧诗加题曰《悼丁君》,交给《涛声》周刊发表”?发表哀悼诗,以纪念“活着”的丁玲,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3、所谓鲁迅的谈话,“按照她的性格,绝不会安于南京那样的生活,她会反抗的”云云,仅是唐弢个人“记得”,无法验证。
4、“也许先生已经知道丁玲同志有出奔的意思了吧,我不清楚。”试问:在上海的鲁迅,怎么“已经知道”,幽居南京的丁玲“意思”?以“也许”、“我不清楚”立论,不合论证逻辑。
要之,唐文题旨是表达对丁玲的感谢,却拿鲁迅说事,提出鲁迅“信任”说,为丁玲“站岗助威”。但其记述,其例证,缺乏可信性。
二、一则相反资料
与“信任”说相反的,是“生气”说。具体一点,是:鲁迅得知丁玲“活着”时,“他就生气,而且永远地生气”。此说出自与鲁迅的一次谈话,见于孔另境的《我的回忆》。此文系鲁迅逝世后,孔氏写的纪念文章。文中所忆,有:他陪李霁野,在1936年6月,一同看望患病的鲁迅。其间,谈了一些话,相关的一段是:
“先生另外的一个特点重气节,嫉恶如仇。他对于现下的某种变节分子,一点也不饶恕,即使这人后来并不就一定沉落下去,但他也决不原谅。有一次某个文学者被捕了,他用了最大的力去营救,后来一听到这人忽平安无事,他就生气,而且永远地生气,也不愿意再有人提起一个字,因为在他心中,这人早已死了。只有至死不屈的人他佩服,他欢喜,最近他费着很多的力气编校《海上述林》就是一个例子。”⑤
这段话中,值得注意的是:“有一次某个文学者被捕了,他用了最大的力去营救,后来一听到这人忽平安无事,他就生气,而且永远地生气,也不愿意再有人提起一个字,因为在他心中,这人早已死了。”
孔另境的回忆,没有明说“某个文学者”的姓名,但熟悉这段历史者,读了这段话,会立即想到,此人就是丁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鲁迅参与营救的文学家,其人后来却“平安无事”的,没有第二人。)因为,与“活着”的丁玲,情况相符:
孔、李二人,确曾同去看望过病中的鲁迅。这可从《鲁迅日记》(1936年4月24日)查到:“晚孔若君、李霁野同来。⑥(按,孔若君即孔另境)”只是时间早了两个月,可能孔另境记忆有误。李霁野常年在北方任教,据其回忆文章,这次是他最后一次赴沪,看望与访问鲁迅。但据鲁迅日记,时间不是6月。
情节相符。丁玲被捕后,鲁迅积极营救,并在书信、文章中一再表示关切,认为已经遇害,发表哀悼诗,等等,而后来,丁玲实则“平安无事”。
与鲁迅态度相符,“不愿意再提起一个字”。夏衍、张天翼的回忆,有类似说法,可为旁证。夏衍的回忆:“我去看鲁迅先生,鲁迅先生那天很健谈,谈了许多话之后,提到了丁玲,他沉痛地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讲了,我体会到,写过《悼丁君》那首诗的鲁迅,听到丁玲叛变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苦痛是难以形容的。”⑦有关张天翼的回忆:“张天翼对鲁迅详细谈了所曾见到的丁玲的情形,当时鲁迅很注意地关心地听,听完了,沉默了好一会,接着提到别的题目去了。”⑧夏说“沉痛地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讲了”,张回忆“听完了,沉默了好一会,接着提到别的题目去了。”与孔文的“不愿意再提起一个字,很是契合。再如,据《鲁迅日记》记载,7月18日,收到丁玲来信,而鲁迅没回复,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孔文说到,“即使这人后来并不就一定沉落下去,但他也决不原谅”,以及“在他心中,这人早已死了”,等等,可以印证冯雪峰的做法。丁玲从南京逃到上海后,曾两次要求看望鲁迅,均被冯雪峰阻止,理由是,“鲁迅近来身体很不好,需要静养”,“先生病情仍不好,医生不准会客”⑨。冯雪峰之所以阻止,可能与鲁迅“决不原谅”有关,“身体很不好”之类,只是推脱之词。因为,鲁迅对丁玲“平安无事”的态度,他比孔另境更清楚。而据《鲁迅全集》日记卷,在1936年6月7月里,即鲁迅“病情仍不好”期间,“河清来”、“烈文来”、“费慎祥来”之类的记载,不时出现。
《我的回忆》,初刊于《光明》半月刊第1卷11期(1936年11月10日)。可能由于未标明是纪念鲁迅的文章,又被编者置于该期“报告文学”栏,易被忽略,因而萧军、黄源等所编《鲁迅先生纪念集》漏收。《鲁迅研究资料索引》(北京图书馆、社科院文学所编,人民文学版)亦未著录。后被相关资料汇编收入,所据是孔另境1937年6月编集、出版的《秋窗集》。研究丁玲的学者,也许因为文中没有点出丁玲之名,也忽略了它,从未引用过。
孔另境写作、发表《我的回忆》,无涉几十年后,围绕丁玲“变节”的种种纠葛。(他与丁玲,没有什么交集,更不存在恩怨。)文章内容是真实、客观、可信的。研究鲁迅与“活着”的丁玲,此篇当为重要参考资料。
三、对鲁迅相关文字的理解
探究鲁迅如何看待“活着”的丁玲,最重要的,是依据鲁迅本人的相关文字。具体说,是摘自书信的下面三段话(以下称“第一段话”、“第二段话”……):
第一段话:“丁玲被捕,生死尚未可知,为社会计,牺牲生命当然并非终极目的,凡牺牲者,皆系为人所杀,或万一幸存,于社会或有恶影响,故宁愿弃其生命耳。”⑩(1934年5月1日《致娄如瑛》)
这段话的前两句,上文已引用过,属事实判断,说当时情况;后几句,是对丁玲被捕结局的看法,属价值判断。鲁迅预估,被捕的丁玲有两种可能,或者说,他认为丁玲对待生死,应持两种态度:第一,如被处死,应从容就义(“牺牲生命”);第二,如果“幸存”,为了避免产生“恶影响”,应该“宁愿弃其生命”,没有“第三”。这里,鲁迅关于“万一幸存”的观点,可视为对丁玲“活着”的实际评价及看法。后来丁玲“活着”,而且“平安无事”,这超出了鲁迅预估的两种可能,不符合鲁迅认为应持的两种态度,也使他的积极营救,以及为丁玲所做的一切,全部落空。这就是,一听说丁玲“活着”,“他就生气,而且永远地生气”的原因。
第二段话:“丁君确健在,但此后大约未必再有文章,或再有先前那样的文章,因为这是健在的代价。”⑪(1934年9月4日《致王志之》)
这段说的“确健在”,是对王志之从北京来信,所提问题的肯定回答,这说明,北京也在传说丁玲“健在”。(北京传说丁玲“健在”,虽非其“幸存”已经产生“恶影响”,却是不良议论。)“健在”,是健康地活着,也就是活得好好的。革命作家做了阶下囚,而能“健在”,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停笔,至少不再写革命文章。作家停笔不写,好比战士放下枪,不再战斗,作家已不再是作家;革命作家不再写革命文章,就不成其为革命作家,形同失职。以“未必再有文章……”交换“健在”,这不是是革命者,或者进步作家,应有的正确态度与革命立场。鲁迅这段话的含义,不难体会;“健在的代价”,实际是对“健在”的否定。
第三段话:“蓬子转向;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⑫(1934年11月12日《致萧军、萧红》)
1934年11月初,萧军、萧红刚到上海,在写给鲁迅的信中,问及被捕的姚蓬子、丁玲,有什么消息。鲁迅回信说了两人情况:姚蓬子变节了(登报声明脱离共产党);与姚不同,“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鲁迅先说“还活着”,这是告诉二萧,丁玲并非如一年多以来(即被绑架以来),舆论界传说的,或者大家(包括鲁迅)猜测的,“遭了暗算”、“已经遇害”(均鲁迅语),她没有牺牲。所谓“活着”,有不同活法,受酷刑后奄奄一息,也是“活着”。丁玲是什么情况?鲁迅立即补充:“政府在养她”。她不是奄奄一息,也没有遭罪(如当年柔石、冯铿被捕后那样),或被关在监狱里,而是被“政府”养起来了。“养她”就是养活她,无须写作,“政府”供养衣食起居,生活所需。“政府”,本是革命对象,革命者英勇奋斗,流血牺牲,要千方百计粉碎的反动统治机器,而被捕后的革命作家,却由“政府”养起来,这不正常,不可理解。鲁迅的回答,实为负面评价。
上面三段话,前一段,写于鲁迅得知丁玲“活着”之前,是对结局的预估。后两段话,写于得知丁玲“活着”之后,在简短答问和叙事中,含有感情倾向。鲁迅对“活着”丁玲的看法与态度,可由这三段话认识。一是对现实,丁玲被捕后,鲁迅根据多年斗争经验,认为当下发生的丁、潘(梓年)事件,是几年前“左联”五成员(柔石、冯铿等)被害案的重演;丁玲与柔石一样,必遭毒手,丁玲英勇赴难。因此鲁迅并提二人,说:“柔石丁玲他们,就活不到这么久”⑬。后来得知丁玲“活着”,且“平安无事”。他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感到意外,失望,乃至“生气,而且永远地生气”。二是对事业,他为失去一位优秀作家,一位无产阶级作家,十分惋惜。三是对丁玲,丁玲虽没有变节,但接受敌人养活,他不认同,感到揪心,非常痛苦。
鲁迅如此看待“活着”的丁玲,是自然而合理的。张天翼的例子,可为参照。张天翼在南京,曾三会丁玲,对丁玲却是冷淡的,这反映左翼人士(包括鲁迅)的共同态度:丁玲接受被“政府”养起来,已不可信任。(后来,他根据组织指示,赴南京解救丁玲,才转变为热情相助。)对此,丁玲后来写道:“经过了几十年痛苦之后,才慢慢悟出当时张天翼对我这般冷淡的因由……我是陷在那样一个泥潭里,敌人又捏造和散布了许多谣言假象,为什么朋友们不应该对我采取谨慎疏远的态度?”⑭
鲁迅之所以如此看待丁玲,是基于过去对敌斗争的经历,尤其姚蓬子的透漏,张天翼的叙述。但是,姚、张所言,只是事情的表面。鲁迅没有了解到,狡猾的敌人,是以“软”的手段对待丁玲,即怀柔与软化,以图招降纳叛。更不了解,丁玲是以“软”对“软”,应付、麻痹敌人,寻求机会归队。如果鲁迅了解丁玲的内心,了解丁玲是在与敌人智斗(不是硬抗),他也许是另一种看法。可惜,鲁迅终于没能了解这一切,他没有时间了——1936年10月19日,鲁迅与世长辞。
注释:
⑴据1934年5月1日《致娄如瑛》“丁玲被捕,生死尚未可知”,9月4日《致王志之》“丁君确健在”,可知,鲁迅在此年5月至9月间的某一天,获得丁玲“活着”的信息。信息来源,据楼适夷记述,是姚蓬子的透漏:“偶然有一位‘投诚’了国民党的过去的作家从南京到了上海,透露了音讯,(鲁迅)才知道‘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楼适夷:《美丽的心灵——序<丁玲生活与文学的道路>》,楼适夷《话语录》,193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8月。)
⑵丁玲《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1期,5页。(以下只注页码)
⑶ 同上,73页。
⑷《340501致娄如瑛》,《鲁迅全集》第12卷(书信),39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以下只注卷、页)
⑸ 孔另境:《我的回忆》,据《鲁迅回忆录》散篇中册,553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
⑹ 同4,第15卷 (日记) ,294页。
⑺ 据陈漱渝《有关丁玲的苦难叙事——1957年批判“丁、陈反党集团”记实》,《丁玲研究》2014年2期。
⑻参阅王増如、李向东《丁玲年谱长编》(上册),102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
⑼同⑵ 57页,61页。
⑽见⑷。
⑾ 同⑷,513页。
⑿同⑷,562页。
⒀《集外集拾遗补编·我的种痘》,同⑷,第 8卷,351页。
⒁同⑵ 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