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藤野先生》中的“讲义”
“讲义”,属现代汉语常用词,即“使用频率高、适用范围广的词语”(1)。其含义,据《现代汉语词典》,是“为讲课而编写的教材”(2)。在《鲁迅全集》中,“讲义”大约用到140个还多。比如,仅《藤野先生》一篇,就出现9次,《出关》及《厦门通信(二)》两文,各有五六例,《两地书》一册,用了20几个。正所谓“使用频率高”。鲁迅各处所用“讲义”,含义不尽相同。对照辞书的释义,常常不适用。为准确阅读与理解鲁迅作品,有必要研究其“讲义”使用情况,揣摩意蕴,辨析差异。
研读不妨从单篇《藤野先生》入手。为便于比较,先将此文相关语句,按先后顺序摘出,然后试做解说。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①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②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③
“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④
“(藤野先生)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⑤
“本级的学生会干事……要借我的讲义看。”⑥
“大略是说……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⑦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钉成三厚本”⑧
“……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⑨
这些语句,分布在文中前后7个段落:始于第6段(①句),终于最后一段(⑧句、⑨句)。其中9个“讲义”,出现在不同语境中。体会其含义,可分为三,依序简述如下:
第一含义,课,课程(课目)。仅上引①句一例。原句“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就是“听到许多新鲜的课程”。
此含义,可通过对鲁迅著作中类似文句的比较,获得明确认识。如:“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 (4),“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5),“两礼拜前,蒙M女士和两位曾经听过我的讲义的同学见访” (6),“来听我的讲义的学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内女生二人)”(7),“他先做咖啡店的侍者,……一面听着工人夜学校的讲义” (8)“他后来到彼得堡,在大学听文学的讲义” (9),等等。
上述6例,出现于鲁迅不同时期的杂文集、书信集及译文序跋集。其相同处是,句中都有一个“听”字,取“听……讲义”句式;“讲义”之前,都有一个代词“我(的)”(或名词“夜学校”“文学”)。以语法关系分析,“讲义”是句中动词“听”的内容或对象,做宾语;是定语“我”(“学校”“文学”)限制的中心词。因而,此“讲义”应是名词。就是说,诸句中“听……讲义”就是“听……课”,即,作为名词的“讲义”,其含义为“课(课程)”。
对照看“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亦取“听……讲义”句式,前有形容词定语“新鲜(的)”。品味其意,就是“听到许多过去没有听过的课程”。(句中“新鲜”,系“少见;稀罕”之意,据《现代汉语词典》。)又,据查阅《藤野先生》手稿,“新鲜的讲义”是后改定的,原作“新的讲义”,意即“新的课程”。
第二含义,讲课内容。亦仅一例,即②句:藤野先生所问“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中的“讲义”。此处“我的讲义”,指藤野先生课堂教学的各项内容,包括口述的,以及写、画在黑板上的(提纲、要点、图表等)。当时仙台医专上课,学生无统一教科书,只靠老师口头讲解,并板书要点及图表。学生既要笔录老师讲的,还要比照黑板,进行抄写和描画(10)。“你能抄下来么”,是问:你能否跟随老师(“我”,即藤野先生)的讲、写、画,照记、照抄下来。因此,这里的“讲义”,就是讲课内容。
第三含义,课堂笔记(听课记录)。从③句以下,至⑨句,这7处“讲义”均指:“我”在课堂上,根据藤野先生讲课,记录并抄写的笔记。其中,③句先说明是“我……所抄的讲义”,④、⑤二句,就直接称“我的讲义”、“我那讲义”,即“我的(那)课堂笔记”,表明此“我的(那)讲义”,有别于②句中“我的讲义”(藤野先生的讲课内容)。③、④、⑤句中的“讲义”,与藤野先生有关联,记述他对“讲义”的审阅、添改、指正,是教学进行阶段(学期中),尚在陆续抄、记及改正的课堂笔记。⑥句、⑦句,写学生会干事“借我的讲义”,并随意翻检,妄加猜疑,是期末课程结束时(考试之后)的既成课堂笔记。⑧句与⑨句,叙述课堂笔记后来的情况:“钉成三厚本”,意外“遗失”,这无涉老师、同学。
如细加区分,第三含义(③句至⑨句)的“讲义”,又有“我……所抄的讲义”(③句,以及④句、⑤句),与“他所改正的讲义”(⑧句,以及⑨句,还包括⑥句、⑦句)的差异。前者,是未经改正及初步改正的课堂笔记;后者,是改正后已定型的课堂笔记。
以上,试着解说文中各处“讲义”的含义,说明其不同内涵及细微差异。其实,不同含义之间,具有密切的关联性。从①句至⑨句,含义逐步延续,变化。其脉络是:由“许多……讲义(课程)”,具体到“我(藤野先生)的讲义(讲课内容)”;再从讲课内容,经抄录,成为课堂笔记;先有“我……所抄的讲义””,后有“他所改正的讲义”;最后是,经装订而“遗失”(按,实际未遗失,这里不作考述)。可以看出,其中含有因果、承续等关系。
《藤野先生》作为中学语文的传统课文,受众广泛。现行《语文》课本编在八年级下册。课本编者只对①句中的“讲义”,注为“这里指讲课的内容”(11),而对其他例句及含义,均未涉及,未予区分,好像只有一种解释。如此处理,不利于课文的细致阅读与准确讲解。而且,所作注释,注错了地方。从上文辨析可知,①句中“讲义”,意为课,课程。②句中的“讲义”,才是讲课内容。
课本注释的疏失,已持续多年(据检阅,如此注释“讲义”,始于1982年),可称谬种长久流传,误人子弟不浅。这里不是研究教材与教学问题,无须细说。
二、其他含义及总体情况综述
《鲁迅全集》的“讲义”,除《藤野先生》中三种含义外,还有两种——
第四含义,即《现代汉语词典》解释的:为讲课而编写的教材。例句很多,如:
见于文章的,有“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12)“这本书是北大的讲义,刘先生已死,此书由北大出版。”(13)等等。
见于书信的,有“现在只是编讲义。”(14)“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15)等等。
见于日记的,有“上午寄季巿《新青年》及二弟讲义共一卷。”(16)“寄高等师范学校讲义稿并信。”(17)等等。
第五含义,讲课,上课,即用作动词。(上述4种含义,均用作名词。)如:
“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18)
句中“讲义的一段落已完”,就是:(上课时)讲完一个段落。
“他自已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19)“讲义忽而中止”,是说,忽而停止讲课。
以上5项含义,是经检索研读,对《藤野先生》及鲁迅其他篇什,所用“讲义”不同意义的分类归纳,属一己之见。
解析已毕,应作综述。大致说来,鲁迅使用“讲义”的情况是:
⒈ 持续时间长。始见于文学家鲁迅出现之前,教育部公务员周树人的《日记》,1914年6月24日所记“寄存讲义一包”;终于鲁迅最后一本杂文集(《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的《“这也是生活”……》(“讲过国耻讲义”),此篇写于1936年8月23日,与首见“讲义”相距22年。
⒉ 分布范围广。散见于各体作品,如小说、散文、杂文、序跋等(共50几例);日记(约20条);书信(60多处,内含《两地书》22处,书信卷中《致许广平》25处,致其他人士15处)。
⒊ 含义不固定。因文章、语境不同而意义有别。按出现频率排列,首先是鲁迅所用“讲义”的基本意义,与现代辞书释义相同,即“教材”,用例最多;其次是“课(课程)”,表现形式是“听”讲义,或“讲”讲义;再次是“讲课(讲学、讲演)”,用作动词;第4是“讲课内容”,多与动词“抄”相关联;第5是“课堂笔记”。后几义,系对基本含义的延伸、发展,因写作需要而赋予新义,是鲁迅的用法;第5义仅见于《藤野先生》,另3种含义,不限于一篇作品。
⒋ 在一篇文章、一本书中,或仅取某义,或不限于一种含义,并无规律。如本文开头提到的《厦门通信(二)》,其中6例,均指教材。《出关》的5处“讲义”,1处是“讲课(演)内容”(见上引例句),另4处为基本含义(教材)。(《藤野先生》的3种意义,均非基本义。)《两地书》一书,两处是“课,课程”(一处“听”讲义,例句见上引;一处“讲”讲义:“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 (20)),其余都是“教材”(多为“编”讲义之类)。
如此综述,可能不准确,亦为私见,聊备一说。
三、略评《鲁迅大辞典》的解释
说到《鲁迅大辞典》(下称《大辞典》)对“讲义”的解释,据愚见:一不全面,二不准确,三有套用语词类辞书之嫌。
先说不全面。《大辞典》“讲义”条,列二义项:“①原指讲解经典义理。……鲁迅著作中多用为本义,即指讲课(与日文“讲义”一词含义相同)。”“②教师所编印的教材、讲稿。”(21)所引例句,前一义项5句,后一义项一句。
《大辞典》所分二义项,显然不能涵盖鲁迅语言中“讲义”的各种含义与用法。如果上文区分的 5种含义,并无大谬,则《大辞典》只诠释了后2种(即《藤野先生》3种用法之外的2种)的含义,而忽略了前3种,即忽略了“讲义”在《藤野先生》中的含义。上文已引列,“讲义”在此篇出现9次,其使用频率,居鲁迅全部单篇作品之首。《大辞典》讲解鲁迅的“讲义”,却忽略《藤野先生》用例,似为以偏概全,考察面不足。
再说不准确。《大辞典》云:“鲁迅著作中多用为本义,即指讲课”。此说不确。一则“讲课”不是讲义的本义,而是其衍生义(本义是讲解经典);二则“讲义”在鲁迅著作中,并非多用为讲课。用得最多的,是“为讲课而编写的教材”这一含义。此点上文已说到。用为讲课的,只有不多几例。
还有,《大辞典》前一义项(讲解经典)所引例句:“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22)其中“讲义”,并非讲解经典。情况是,关尹喜提议老子讲学(给众人上一课),听讲的人,准备记录所讲内容。此处“抄讲义”的“讲义”,与《藤野先生》“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中 “讲义……抄下来”的“讲义”,用法相同,即上述第二含义:讲课(讲学)内容。
前一义项中,用作“讲课”含义的例句:“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上文已举到并辨析:“听我的讲义”中的“讲义”,是名词,意为课、课程,不是动词“讲课”。
另一例句“其实我之所谓求学,非指学校讲义而言”(23),其“讲义”,含义也是课程,并非讲课。
最后说有套用语词类辞书之嫌。这是指,《大辞典》此条的释义,未曾对鲁迅著作中的“讲义”,作全面、综合考察,精细辨析,只是搬用常见语词类辞书的分项、书证与解释。
所谓常见语词类辞书,除开头提到的《现代汉语词典》外,还有《汉语大词典》、《辞源》、《古今汉语词典》等,均为语词类辞书。各辞书“讲义”条,分项及解释不尽相同,但都是从古义讲到现代用法。如《古今汉语词典》“讲义”条,第一义项是“讲解经典义理”(古义),书证引《南史·梁武帝纪下》“自是晨夕讲义,多由此门”等语。第二、三义项,是古义的引申变化。第四义项为今义,“教师为讲课而编写的教材。”(24)《汉语大词典》也是先解古义(“讲说经义”),举《南史·梁武帝纪下》的例句。最后说到今义:“后亦指教师为讲课而编写的教材。”(25)(《辞源》的义项设置及书证,与两者相似,但无今义阐释。)
对照看《大辞典》所列两义项,同样先从古义讲起(“原指讲解经典义理”),并以《南史·梁武帝纪下》的例句为书证。后说今义“教师所编印的教材、讲稿”。作为人物(文学家)类辞书的《大辞典》,没有必要讲“讲义”的词源(即古义),而且列为第一义项。古义(本义),适用于古人、古事、古籍,是死的语言,今人不再使用;鲁迅著作中的“讲义”,亦无此含义及用法。人物(文学家)类辞书,应依据特定对象的实际,设置条目,安排顺序,针对特定人物(文学家)的生平事迹、作品、思想、艺术、语言等等的个性及特点,准确地释疑解难,为读者提供有关资料、信息等。比如,解释鲁迅所用“讲义”一词,应根据其几种含义,分列义项,并以出现频率排序(第一义项是“教师所编印的教材、讲稿”,之后是其他含义)。如此,才能对读者,对师生,真正起到参考乃至指导作用。
拙文的“研究”与“兼评”,至此打住。结末,谨提出一个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几种常用辞书的解释,不适用于(或不完全适用于)鲁迅的《藤野先生》及其他某些作品中的“讲义”?这正是鲁迅语言独特性、丰富性的体现。(常用语言类辞书,关注社会语言的共性,即普遍性语言现象,对某些特殊的、个别的作家及其作品的用例,可能所有忽略。)同时说明,在鲁迅语言研究方面,需要做、等待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讲义”的解读仅为一例。看来,单独编一本类似《鲁迅语言辞典》的书,应是必要的,可行的。英国有《莎士比亚语言辞典》,俄罗斯有《普希金语言辞典》,外国的做法或可借鉴。
注释:
⑴《现代汉语常用词表》2页,商务印书馆,2008年。
⑵《现代汉语词典》677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⑶ ①至⑨,《朝花夕拾·藤野先生》,《鲁迅全集》2卷303、304、304、304、304、305、305、307、30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以下只注卷、页。)
⑷《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3卷275页。
⑸《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记念》,4卷482页。
⑹《三闲集·在上海的鲁迅启事》,4卷74页。
⑺《两地书·厦门—广州 四六》,11卷127页。
⑻《译文序跋集·<一天的工作>后记》,10卷363页。
⑼《译文序跋集·<一篇很短的传奇>译者附记》,10卷456页。
⑽ 关于仙台医专上课情况,参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二辑,91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
⑾《义务教育实验教科书·语文》八年级下册4页,人民教育出版社,2013年。
⑿《故事新编·出关》,2卷445页。
⒀《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3卷502页。
⒁《华盖集续编·厦门通信(二)》,3卷373页。
⒂《两地书·厦门—广州 四一》),11卷117页。
⒃《鲁迅日记》1918年6月17日,14卷317页。
⒄《鲁迅日记》 1921年1月21日,14卷408页。
⒅《呐喊·自序》,1卷416页。
⒆《彷徨·高老夫子》,2卷81页。
⒇ “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中的“讲义”,《鲁迅致许广平书简》(河北人民出版社,1979年)一书注释为:“在这里是解释的意思。”(见该书8页,注释者系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此为望文生义式作注,而且注的是句中动词“讲”,不是宾语“讲义”。此句是说,讲一点(上一堂)关于“兄”字的课。按,鲁迅著作中,“讲……讲义”句式中的“讲义”,均为宾语(名词),意为“课(课程)”。如:“舆论是以为学者只应该拱手讲讲义的”(《通讯一》),此处“讲讲义”,就是“讲课”。类似的,再如“讲过国耻讲义”、“对他无论讲什么讲义”(《“这也是生活”……》)等。
(21)《鲁迅大辞典》43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
(22)《故事新编·出关》,2卷444页。
(23)《致李秉中》1932年5月3日,12卷84页。
(24)《古今汉语词典》694页,商务印书馆,2000年。
(25)《汉语大词典》11卷367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