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卞毓方,他身着红色外套,戴一顶白色鸭舌帽,帽檐很长,遮住了眼镜。大有不苟言笑之貌,目光逼人,令人有如坐针毡之感。
经过一番“望闻问”之后,他严肃外表下的形象便鲜活了起来。接触下来,耐心琢磨一番,方能品味到他真诚的善意以及对外部世界既亲近又疏离的处世态度。他脾气随和,任你信口开河也不急不恼。耳提面命之间,多有文学和新闻业务指点,如保持文字张力,如以人物生活细节为基,再宕开一笔从特写至远景,令人获益颇丰。
若想了解卞毓方其人其文,不妨以他八十岁生日时在山东的游踪为依据谈起。泰山、灵岩寺、聊城大学、济南起步区起航实验小学,看似毫无关联的几处地点,卞毓方来山东为何会去这些地方?
八十岁生日当天,卞毓方发了这样一则朋友圈:“农历三月二十一(5月10日),吾八十岁生日,这个生日怎么过?曾有多种方案,后来定于去聊城,季羡林学院十周年,作为名誉院长,在那儿过生日也有意义。但是校方突然更改日期,天假其便,我把生日改成伴老伴登泰山。平常登十几层楼都心存畏惧,是日面对相当于几百层高楼的梯级,腿越走越有劲。古今多少名人来过泰山,我是凡夫,无名之辈,但能携老妻勇攀泰岱,也是千年修来的福分。下午游灵岩寺,与一千三百岁的古檀对话,更感万类俱是宇宙的杰作。鬼使神差,今岁的生日得以追杜甫的《望岳》。”
卞毓方和季羡林
若想要触及卞毓方的人生履历与思想内核,季羡林是绕不开的存在,卞毓方此次离京来鲁更是与季羡林密切相关,尤其是聊城大学季羡林学院、济南起步区起航实验小学之行。
真正成为季羡林的弟子,是在卞毓方毕业二十多年之后。“季先生老树著花,名动华夏,是公认的学术大师、散文大家。而我,则是半路改行的文艺新兵。方其时也,如日中天的季先生不惜放下身段,纡尊降贵为晚辈鸣锣开道,始为拙作《岁月游虹》作序,美言:‘他的笔下常常有一种奇谲的光,与之相辅,艺术性强,文采葳蕤,颇有气韵,底蕴。’”
2006年,卞毓方涉足传记,5年写了5本传记,其中有4本——《季羡林》(2007)《季羡林图传》(2009)《天意从来高难问》(2009)《华梵共尊》(2010)是关于老师季羡林的。2019年季羡林逝世十周年之际,《季羡林:清华其神 北大其魂》一书再版之时卞毓方增补一章,从2006年9月一直写到季羡林逝世的2009年7月11日为止,为后来人了解、研究季羡林,留下第一手材料。
卞毓方当年报考北大,冲的就是散文大家季羡林,爱的是其“纯真、飘逸的散文”,敬的是其“清癯”而“安静”的风采,还有通晓英、德、法、俄、梵、吠陀、巴利、吐火罗十几种文字的,集语言学家、作家、民族学家、翻译家、史学家、教育家为一身的“一轮满月”。卞毓方回忆起往事,“起初我感到失望,因为我这番报考,完全是冲他来的。及至见面,才发觉我心仪已久的偶像,全没有风流倜傥或卓尔不群的风采,倒更像一个口齿嗫嚅,行动迟缓的中学教员。”1964年入学、1970年离开燕园,卞毓方与季羡林如两条轨道的行星,擦肩而过。
1971年底,卞毓方分配到湖南长沙工作。他在那里恋爱、结婚、生子,当翻译、搞政工、编杂志,度过了8年。直到1996年春,才和季羡林重新会面。为什么间隔了这么久?卞毓方说:“因为自觉有了对话的需要,季先生的散文彼时正如日中天,而我,也在一年前蹒跚学步。”卞毓方写出《季羡林风景线》《北大三老》《菩提的清芬》《蔼蔼绿荫》等文章,诉说着与季羡林以及中国文化的再次“结缘”。
季羡林对卞毓方的散文颇为青睐,1996年为其散文集《岁月游虹》作序后,又于2000年继而为《长歌当啸》作序:“现在我才知道,毓方之所以肯下苦功夫,惨淡经营而又能获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腹笥充盈,对中国的诗文阅读极广,又兼浩气盈胸,见识卓荦;此外,他还有一个作家所必须具有的灵感。”
两序之余,季羡林还特书赠卞毓方“好风如水”四字。
关于季羡林,卞毓方曾说:“季老是我的前辈……我读北大时,季先生是我的系主任”,作为老师,“前辈提携后生,这是大家风范”,从事散文写作的十二年,也是与季老过从甚密、登堂入室的十二年。“大师就是大师……即使一句不说,也能够得到很多启发”。季羡林的严谨,勤奋等品格对他的影响自不待言。卞毓方说:“我文章中的每一个词,甚至每一个标点,都经过细心考虑”,尤其“某些关键词,决不重复”。
为了纪念季羡林,传承和弘扬季羡林高尚品格、治学态度及学术精神,聊城大学于2013年筹建以培养本科拔尖创新人才为目标的荣誉学院——季羡林学院,卞毓方应邀担任学院荣誉院长。今年5月11日,聊城大学召开季羡林学院建院十周年暨拔尖创新人才培养座谈会,为了表达对季羡林先生的追忆与尊敬,卞毓方将季羡林当年赐予他的嘉言“好风如水”写成散文和书法作品,转赠季羡林学院以表祝贺。
卞毓方关心着与老师季羡林相关的人和物,关心着季羡林家乡的文化,关心着下一代。每有新书问世,他总不忘让相关的人在第一时间分享他的精神领空。他想把自己对世界的感受,对世界的体验,传达给更多的人,还有未来的一代,让他们能拥有更高的文化平台。
对话千年古树与寻找大师
寻找与对话,成为理解卞毓方的关键词。
思想的深刻性、准确性和独特性,决定着作家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的独到的深刻性,这与感受生活、体验生活的深度有关。
植物将卞毓方带入它们生命的秘密世界,同时,也将他带到一个美的世界,一个有人活动其中的、文化意味悠长深厚的世界。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何建明称卞毓方是文坛上的“独行侠”,采访时,卞毓方有问必答,但回答总是简短的。常常在大家聚会聊天时,他会被一句话击中,然后出神。
灵岩寺的南院有两株七米多高的千年青檀,因二树并立,又名“鸳鸯檀”。古树跨越时空,见证了很多历史文化变迁。阅读同样是一种对话和交流,于是镜头定格下这样一幅画面,卞毓方在千年古树下为读者签名。
只见他轻轻捏着笔,舒展着手臂,背靠千年青檀,在绿荫下寻找到一片安静的角落,专注地开始签名。随着笔在纸间划过,一笔一画间,他身姿微微抖动,远处间或传来几声鸟鸣。
“一到那便感觉气场不一样,我选择了与古树进行跨越千年的对话。”到了灵岩寺,卞毓方在千年古树下驻足、坐定,周身的血脉似乎顿然间都畅流起来,在那里,文字的那根神经好像特别敏锐。起初,卞毓方并不知晓这两棵树的树龄有多长,后来才知道树龄已高达一千三百多年,他说下次来山东,一定去灵岩寺写一些文章。无论写什么,拿到灵岩寺去写感觉就会不同,在那里写作,创作的生命能够达到一个极佳的气场。
与古树对话的姿态,让人顺理成章地想到早已在文字里认识卞毓方,以及他的三个“五年计划”。
卞毓方一直梦想的是考入中文系,但却“误入了东方语言文学系”,知天命的年纪,他开始了人生的“二次创业”,51岁时开始躬耕自己的文学天地。对此卞毓方有如下评说:“在一般人看来,已经船到码头车到站,这辈子差不多就这样了。我要证明,只要干,多大年龄都不晚。”
当过记者,搞过出版,办过三本影响深远的时政读物,还曾下海担任企业的董事长,但他越来越感到一种彷徨与困惑。1995年卞毓方以一篇《文天祥千秋祭》开启文学新旅,写出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文天祥,给社会转型期的人们以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启发,让文天祥的爱国主义精神有了时代的内涵。
后来他专攻报纸副刊,一年后结集《岁月游虹》。但卞毓方认为,照此小打小闹玩不出大名堂。于是,他找到《十月》杂志时任编辑顾建平,直接提出开设专栏的打算,编辑以无先例婉拒,而卞毓方则以“开专栏会把刊物的质量、影响提升一大截”为说辞。编辑让他拿文章来,时值北大百年校庆,卞毓方写出《煌煌上庠》一文,刊在1998年第一期,反响热烈,由此打开《十月》之门,专栏“长歌当啸”正式亮相。
专栏文章多是管窥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大家的散文,奠定了大处着笔、小处入手的整体基调,三年后专栏结束,有结集《长歌当啸》。卞毓方属于“老五届”,在这个时段涌现出一批优秀的散文家,如余秋雨、梁衡、周国平等,随着他的多篇文章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坊间也有了“南余(秋雨)北卞”之说。
卞毓方戏称这是他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他的视野横向地扫描了二十世纪。
随后,他开始了人生的第二个五年计划,纵向穿透历史,展开文化寻根,在甲骨文、陶文中翔泳,写了一本专著,但并未出版。
2010年,第三个五年计划应运而生,70岁的他准备在当代文化圈内“寻找大师”,并于2013年结集出版《寻找大师》。该书收录了他为当代数十位名家撰写的人物散文,涉及饶宗颐、南怀瑾、吴冠中、周汝昌、欧阳中石、李泽厚、王蒙、莫言、李敖等,他们或国学根基深厚、儒佛会通,或诗书画艺集于一身。卞毓方以兼具散文与新闻的独特笔触,书写他们不平凡的人生经历。
在卞毓方看来,“对一个以文化复兴为重任的社会来说,大师的存在,不是可有可无,而是至关紧要,不可或缺”。
“寻找”的另一层意义,则跨越时空。书中提到,欧阳中石曾说:“祖先留给我们的一份大礼,就是汉字。人与人交流,靠的是语言,语言上升为文字,靠的是符号表达。”莫言面临的,将是如何扮演一个史无前例而又不乏质疑的角色,从而在复杂多变的文化、政治时空中,立稳脚跟。
他的人生总处在寻找与对话的过程之中,试图掌握穿透历史和现实的力度,由人物出发而实现文化的抵达。卞毓方从《长歌当啸》找起,到《千手拂云 千眼观虹》,到《浪花有脚》,到《寻找大师》,再到《日本人的“真面目”》等,从国内找到国外,步履不停。
把生命留住,让时间起舞
“八十岁时回望人生,绝大多数时间都浪费了,当时没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办。到我这个年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对时间不敢浪费分毫。”卞毓方真诚地讲述着,令人不免想起他的老师季羡林同样是有着近乎苛刻的自律的人,两人的惜时或许可从他们对体育锻炼的态度中窥见一斑。
季羡林一生多病痛,却活到98岁,曾被问到养生之道,他笑着答道:“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不锻炼作何解释呢?季羡林并不反对用锻炼来强身健体,他反对的是那种“锻炼主义者”,即不加节制地锻炼,并且以繁重而冗长的锻炼项目为荣的锻炼方法。
季羡林平时喜欢打乒乓球、游泳。他在留德日记(1935年4月4日)中写道:“我现在对乒乓球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几乎梦寐不忘。过午下了八一的课,找大千,他约我明天逛灵岩,找他一同出去买车票。”
于是,卞毓方和恩师季羡林又因都爱打球而多了几分契合。
耄耋之年的卞毓方,仍身形矫健。上午游罢泰山,步行八千余步,上下几千级台阶。紧接着,下午又访灵岩寺。每至一处,卞毓方总想找个地方打打羽毛球,找人切磋球技。
球场上的卞毓方脱了外套,显得十分精神。区别于年轻时长期浑忘晨昏的砚田耕耘,如今的卞毓方下午写到四点钟,便放下笔出去玩。
移动、放网、吊球、扣球……仅看握拍姿势,便能推断对方是否专业;说起具体球技,从步伐到扣球更是侃侃而谈。羽毛球或许是卞毓方坚持时间最长的一项体育运动,互联网上有他在北大读书期间打羽毛球的照片。与年轻时用力过猛地挥拍不同,现在的卞毓方打球更多的是腕部发力,不疾不徐,大有运筹帷幄之姿。
这不免让人想到他的《人生的契机和姿态》一文,虽然写的是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通篇全无“学问”而是体育运动。文中说到侯仁之,他的人生姿态,绝对是长跑。体弱多病和长跑健将,这两者很难令人产生联想,但侯仁之把二者串联在一起了。起初是出于无奈,跑着跑着,事情就起了质的变化。跑步不仅使侯仁之告别羸弱,赢得健康,而且成了他生活的动力,奋发的标志,人格的象征。
文学创作必须融入个人深刻的情感体验,卞毓方《天马行地》的序言题目是《把生命留住,让时间起舞》,文中提及:我们写天写地写山写水,其实都是在写自己。《人生的契机和姿态》一文,何尝不是卞毓方在写自己呢。
每一本作品的创作,都将旅行、读书、写作很好地扭在一起,卞毓方很享受这个过程,他说:“旅途中,我的确时常想到尼采,我想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是的,这就是我的初衷。我用我的笔,记下每一天的见闻感念,目的就是把生命留住,把踪迹留住,让时间起舞,让世界、古今、游伴、读者和我共同起舞。”
谈到文化,卞毓方可谓是“两脚踏东西文化”,在挥毫泼墨间发扬“拿来主义”精神,成为开辟多元文化散文视角的“盗火者”。
4岁时,他依祖父膝下读《百家姓》;5-7岁,入私塾读《千字文》《古诗源》《幼学琼林》,8岁正式上学。而这份教育底蕴,在他日后书写文化散文时,总是潜移默化地渗进他的文字,令他的文笔中带着一份浓重而纯粹的古风古韵,涉笔成趣的经典文化的意象与联想,支撑起了他的文化散文的半壁江山;而另一半的江山,来自“未名湖”之“博雅塔”,来自中外文学典籍与开放的视野,来自他深入民间采风与基层实践,来自受苏俄文学、日本文化的影响和浸润。或许,如福尔摩斯般的读者,唯有在阅读中方解其中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