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禅诗融合,自唐宋以来,长盛不衰,一直影响着中国的文人与文化,即便是经历过西学东渐的洗礼,亦不乏禅诗一体之佳作。当代学者赵仲牧先生(1930-2007年,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虽为哲人、思想家,然其学养深厚,力求贯通古今中外,不仅撰写了许多重要的学术论文,还创作不少意境深远的诗词楹联。其诗语言美妙、意象独特、境界高远,且熔禅于诗,以诗喻禅,禅诗一体。实乃当代禅诗一体的上乘之作。
关键词:禅诗;禅宗;赵仲牧
禅宗是佛法传入中国,本土化的结晶,广泛而深远地影响了我国古代文化。而诗歌则是我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二者的融合,也就顺理成章。禅宗所崇“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空观,妙有即真空,色即空,中即空;古诗言简韵美而意境高远;禅之超脱、境界、智慧与诗之简洁、意象、美感,有着不可言说的善缘。
且诗人修禅,或受禅影响,引禅入诗,创作了大量的禅理诗、禅典诗、禅趣诗和禅迹诗;同时,也有僧侣作诗,以禅喻诗,寓禅于诗,留下蔚为大观的示法诗、开悟诗、颂古诗和禅机诗。故而形成禅诗一体的文学新特色,一如元遗山之言:诗为禅客添锦花,禅是诗家切玉刀。
禅诗融合,自唐宋以来,长盛不衰,一直影响着中国的文人与文化,即便是经历过西学东渐的洗礼,亦不乏禅诗一体之佳作。当代学者赵仲牧先生(1930-2007,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虽为哲人、思想家,然其学养深厚,力求贯通古今,融汇中西。不仅能撰写科学严谨的学术论文,也能创作意境深远的诗词楹联。其诗语言美妙、意象独特、境界高远,且熔禅于诗,以诗喻禅,禅诗一体。实乃当代禅诗一体的上乘之作。
一、裁欲勤问道
由于赵仲牧教授崇尚述而不作的古风,所以其作品未能在生前尽数出版,生前所刊发的论文二十余篇、诗文聊聊,仅出版过一本个人文集。余者为手稿、讲稿和随记之类的文稿,内容庞杂,广涉文、史、哲、艺术、美学、道德、语言和人类学等学科,数量巨大,经其弟子数年整理,已经出版五卷文集。
其文集第五卷,为诗文卷,诗歌二百余首。据赵先生曾述说其人生遭遇,提及被错划为“右派”期间,经常开会,既不能请假,又不能偷着读书,就在笔记本或者纸条上写诗,以自娱。他以古圣先贤为榜样,既勤于求学问道,又喜纵情山水,吟诗作文,乃其所好,故而可揣,其诗作,若不遗失,则数倍于此。先生有一癖好,可为证,他经常在书签上或天头地脚做笔记,或是感想,有时还写诗。而今,在“赵仲牧书屋”里的书籍之中,仍夹杂着许多有价值的书签。
遗者不可追,余者飨后人。就其已经出版的诗歌而言,确有不少佳作,构思精妙,意象新奇,却又自然。且还有不少禅诗与佛联,此文则以其禅诗为线索,勾勒赵先生求学问道的艰难历程及其境界。
赵先生生于书香门第,其父赵诚伯文武兼备,既是孙中山麾下的将军,又是滇中才子,尤擅诗词。故而,在诗教之启蒙下,先生少即能赋诗,诗词曲赋信手拈来,记忆之精,罕有可媲者。他不仅爱诗歌,也爱哲学,融合诗与思,力求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思与诗的融合之中,创造出一个“开显哲学”的思想体系,是其毕生的宏愿。
青年时代,他便确立了自己的学术道路,早在1962年时,赵先生就写了一首《凡心》的禅诗,言明问道之志。
云钟雨鼓结茅茨,何处清商惹梦思。
莲座焚香频问道,法雨慈航沐祥辉。P29
时年,先生32岁,在沈阳辽宁师范学院任教,还戴着“右派”的帽子。然而,他不仅没有气馁,反倒更加坚定了求学问道之路。正如孔夫子所言:三十而立。所立者乃大道,即人生之志业。“何处清商惹梦思”,便是凡心的写照,红尘与茅茨,何去何从?他更愿意选择茅茨,与“云钟”“雨鼓”为伴,焚香打坐,问道于佛前,沐浴“祥辉”。从此,便顺着这样的道路走下去——攀登知识的巅峰,创造新的知识。
然而,未来的人生道路坎坷崎岖,但终其一生,先生都未改变。不过,个体的命运,往往被时代与国家的境况所牵连,面对时代剧变,个体无能为力——个体不过是大海上的一片浮萍,风吹雨打,无能幸免。“右派”之帽未除,又遭遇“文革”,政治大浪一波接一波,而遭受摧残的赵先生,在苦难中,仍竭力护持“初心”,从《修真》一诗,便可窥见个体命运与时代之殇,以及他求道的决绝。
力参黄卷苦修真,无奈心潮夜夜奔。
魔女飘来潜入梦,莲邦隐去化为尘。
误降凡胎沉孽海,久行歧路叹畸人。
愿借金刀裁六欲,明朝削发入空门。P66
此诗,于1966年11月,串联过烟台时所作,正值多事之秋。以至于无法“苦修真”,不能潜心于学问,因为政治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社会乱象纷呈,“魔女飘来潜入梦”,不光是人生的噩梦,还是时代和国家之噩梦,哪能安睡?所以心潮无法宁静“夜夜奔”。曾经的美好,已经化为虚无“莲邦隐去化为尘”,人性的邪恶百现——夫妇互告、父子陌路、师生成仇、朋友为敌,这样的社会有何可留恋?因而感叹自己“误降凡胎沉孽海”,原本“人身难得”,而于那样的时代,却是悲剧,还不如舍弃这宝贵的皮囊。诗人不仅自伤,更叹息众人的可悲“久行歧路叹畸人”,可是众人皆醉,却仍蝇营狗苟。
唯独诗人为少数之清醒者,故而痛惜社会之惨剧,但渺小的个体,尤其布衣书生,无法改变时代。他只能改变自己,远离这样的喧嚣。“愿借金刀裁六欲,明朝削发入空门。”借金刚之刀,斩断七情六欲,斩断与社会的千丝万缕之关系,一心问道。
先生终生未娶,除了三万册书籍,数千弟子外,几无存款,几无房产,几无收藏品,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他以行动向世人诠释——金刀裁欲勤问道的可能性。
二、无物亦无心
然而,一切未能遂人愿,先生不但未能遁入空门,修成自了汉。仍被红尘所缚,在政治的漩涡里,消耗着青春年华。光阴飞逝,岁月催人老,一晃就是二十年。待“文革”结束,先生平反,恢复自由身时,临近耳顺。
鬓发即白,鱼尾丛生。先生没有埋怨,反倒更加珍惜光阴,有老骥伏枥之势,全身心投入教书育人与学术研究之中。不仅培养出许多优秀的学生,还撰写了大量的论文,探索各种始基性的问题,提出不少新观点。
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赵先生在云大的讲座场场爆满,可惜余生晚矣,未能睹此盛况。其文深奥玄远,其思敏捷独到,吾有幸受教四年。与先生在一起时,他虽对曾经的时代颇有微词,但早就放下了,能够豁达处之。多年的佛学研究,使他知晓世间诸行无常,诸法空相,万法唯识等佛理。也就能够看淡个人得失和尘俗名利。在《抚仙湖畔观音阁》一诗中,他道明了法由心生,相随心转之理。
观音阁外海天空,菩萨像前香火红。
若问梵天何处是,禅机只在汝心中。P117
诗人游览澄江时,有感而作,人们执着于有,执着相,执着于观音阁的佛菩萨,痴心烧香拜佛就能脱轮回。这是南辕北撤,真正的修行,不是向外寻求,而是向内寻求,真如就在自性之中“禅机只在汝心中”。《三界唯心颂》云:“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自性原本清净,能够生万法,一切都是心识或阿赖耶识幻现出来的,《坛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一心不生,万法无咎。”慧能阐释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进而,告诫众生切莫外求诸法,应向自性求: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
众生不过是迷了的佛,佛不过是悟了的众生。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只要按次第精进勇猛地修证,人人皆可以成佛。而佛,则是参悟透因果轮回,能够看破放下,了脱轮回,获得自在。佛不仅生起出离心和菩提心,还证悟空性。赵先生《题昆明居士林》一诗,便体现出他对“空”的领悟。
淡淡西泠月,萧萧处士林。
树台皆幻象,无物亦无心。P116
先生59岁时,写下此诗,自然、恬淡,却又玄远。不仅破除有,还进一步破除空,对空的执着就是有,故而空亦空。对禅宗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陌生于神秀与慧能之间有无之争。
《坛经》记载,五祖宏忍欲传衣钵,要弟子们写参悟佛法的感受,上首弟子神秀所悟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境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听后,不以为然,请人代写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神秀执着于有,而慧能则领悟到空性,因此五祖便传法于慧能,授之衣钵。大乘般若经以空观为要义,《金刚经》有言:菩萨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心经》亦表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那么,深通佛学的赵先生,不仅熟悉佛经,曾经还讲过唯识宗,自然能够参悟透空性,因此他表明“树台皆幻象”,尘世的一切不过是心的幻相而已,其实无一物“无物亦无心”,“空”也是空的。“空”也要放下,才是真空。正如《金刚经》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三、嫣然于山茶
禅宗对中国诗歌产生的影响难以估量。禅与诗结合后,形成新的诗风,自成一体,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内容和题材,创作手法手多样,不仅通俗易懂,且哲理深刻,意境淡然而幽深。平淡自然的禅诗,却又蕴含深意的禅理,如无门慧开禅师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此诗传诵千古,犹如一幅素描,淡然无奇,却又点明“放下”的佛理。
先生博览群书,对佛学亦好而不倦,因此将禅宗思想融于诗歌创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诗与禅诗风格一致,自然平淡,而意境悠远。如《游安宁曹溪寺》(其二):
坡仙颇好禅,彭泽恋秋山。
僧少梵心静,寺幽花影寒。
泠泉弹古调,燕岭作峨冠。
行到无人处,白云来去闲。P102
这是先生1985年10月游曹溪寺所作,采用白描手法,展露无念无妄的禅意,寺庙僧少宁静,寺花独自开放“僧少梵心静,寺幽花影寒”,泉水伶仃作响,犹如古琴声,远望燕岭好似峨冠“泠泉弹古调,燕岭作峨冠”。心中了无牵挂,独自悠游“行到无人处”,抬头一看,“白云来去闲”,正是“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现代写照。
若是没有执着,没有分别,没有妄念,则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法喜充满,快乐幸福。这是佛法的至高境界,不仅要领悟空性,还要修得圆满法。方可做到和光同尘,娑婆即净土。这种觉悟与心心相印,在“拈花一笑”中,有所呈现。宋代释普济在《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卷一中载:世尊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刚过耳顺之年的赵先生,便借山茶花,传递实相无相,妙有即空,寂静涅槃,心心相印的佛理。《红山茶》诗曰:
新枝染就映霞丹,万点胭脂可证禅。
佛祖拈花迦叶笑,山茶悦我我嫣然。P126
山茶花喜温湿之地,盛产于云南,冬季尤旺,花姿优雅,花型秀美,花色艳丽,尤其是红山茶极为绚烂,观之,赏心悦目。“新枝染就映霞丹,万点胭脂可证禅。”盛开的花朵,与丹霞相映成趣;鲜艳无比的花儿,一样有佛性,能够证悟。遥想当年灵鹫山“拈花一笑”的情景,而今面对这姹紫嫣红的山茶花,诗人亦有以心传心的法喜。
四、结语
这种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之法,便是要摆脱对“空”的执着,因而禅宗的空观尤为彻底,亦是艰深难懂之法。领悟空观,回到尘世,便是自在无妄,守住本分,无欲不求。
然而世人却为了追逐名利,而忙碌不息,赵先生借赞叹郭君,来劝诫众人少欲寡求。其诗《题郭鑫铨君》言:
佛陀常叹众生忙,林下逍遥赞郭郎。
历尽炎凉何足道,诗心不老任翱翔。P135
众生忙碌于名利场,却不知这些都是虚妄之物,等到历经炎凉世态之后,才恍然明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外在之物,与己无干,来也空空,去亦空空,何必执着于名利呢?而郭郎则深知此理,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且诗心依旧,创造力不减当年。这既是赞叹郭君,也是描述自己的生活。
晚年的赵先生,学力日盛,发表不少重要的论文;诗心并茂,创作出不少佳作;且其思想体系,也日趋完善,名其曰:开显哲学。
然而,天不假年,2007年5月16日先生“一片空灵化作诗”——驾鹤西去。去世前,先生曾言: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他虽未剃发修行,然终其一生,先生节欲息念,勤而好学,在知识的海洋中求索不止,传道授业解惑不断,可谓有情菩萨。愿其乘愿往生,脱离轮回之苦!
今年正值先生逝世十周年,清明时为其扫墓,作诗一首,以示怀念。《恩师仲牧十年祭》:
烟雨濛濛滇水苍,坟草萋萋阴阳连。
又是一载清明时,生死相别已十年。
劫难历尽残身余,宝山乍寒思忆绵。
屈师再来为知音,共续经天未了缘。
丁酉年癸卯月丁巳日
参考文献:
《赵仲牧文集》第五卷,诗文卷,云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所引赵先生诗歌,皆来自该文集。
《坛经》《金刚经》《心经》
刊于《青年文学家》2018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