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齐物论》中“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的命题,表达的是风生于地的理念。其中“大块”,指大地。古代注家有的把“大块”释为上天,有的释为天地之合,这些说法并非全是主观臆断,而是有各自的理论依托。不过,这些说法所依托的理论分别出自秦国医和、儒家曾子学派、杂家著作《吕氏春秋》。用这些理论来解释《庄子》所说的“大块”属于方凿圆枘,必然格格不入。《庄子》中风意象的调遣,关注的是物我相通,生命一体的理念。对于风所作的刻划,凸显它的流动性,它的强劲有力。所选择的空间背景则是大海和高山。
关 键 词:《庄子》 风源理念 风意象 属性和背景
风是最常见的自然现象,也是影响自然生态的重要因素。《庄子》一书营造的是道家的文化生态,在这个系统之中,如何看待风的自然生成?怎样把风意象纳入论道的话语之中?是一个饶有理趣的学术话题。《庄子》书中涉及到风的段落不是很多,相关文献有限,这就为问题的探讨提供了有利条件,可以从微观入手进行个案分析,并对古今《庄》学家就这个问题的论述进行系统地梳理。
一、《庄子》的风源理念
自然界的风生自何处?它的源头在哪里?对此,《庄子·齐物论》给出的答案甚为明确:“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风生自大块,是大块吐气所生成。那么,大块究竟指的是什么,对此,古代《庄》学家给出的答案多种多样。郭象称:“大块者,无物也。”成玄英疏:“大块者,造物之名,亦自然之称也。”陆德明《释文》列举《庄子》注家多种说法:
司马云:“大朴之貌。”……解者或以为无,或以为无气,或以为混成,或以为天,谬也。[1]46
陆氏对于所援引的各种说法全部予以否定,至于“大块”究竟指的是什么,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他援引《说文》对块字所作的解释“俗凷字也”,这种说法对于后代具有启示性。到了清末,俞樾在陆德明已有论述的基础上,对大块的含义作了深入的辨析:
大块者,地也。块乃凷之或体。《说文·土部》:“凷,墣也。”盖《中庸》所谓一撮土之多者,积而至于广大,则成地矣,故以地为大块也。司马云大朴之貌,郭注云大块者无物也,并失其义。此本说地籁,然则大块者,非地而何?[1]46
俞氏的辨析有文字学和文献学的依据,并且能够结合《齐物论》这个段落的具体语境,所得出的结论颇有说服力,很快得到学界的认同。与俞樾同处晚清的王先谦,在他所著的《庄子集解》中援引俞氏之说:“块,凷或体,大地。”[2]这是他所引的唯一说法,明显赞同俞氏的结论。生活在晚清的另一位《庄》学家郭庆藩,在他所著的《庄子集释》中全文照录俞氏之说,可以看出他的认可态度。刘武先生所著《庄子集解内篇补正》,对大块的解释也援引俞樾的说法,并且作了进一步辨析:
大块既为大地,风则为其所噫之气,而所吹以成声者,有为地面之木窍,故谓其声谓地籁。[3]
所作的辨析紧密联系“大块”一词所在段落的语境,并且运用严密的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颇为坚牢。
其实,早在俞樾之前,具有远见卓识的《庄》学家已经对《齐物论》中的“大块”作出确切的解释。方以智称:“大块,地也。”[4]卷一刘凤苞亦称:“大块,地也。”[5]可以说,俞樾是在继承前人说法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加以深入辨析,所得出的结论更加证据充分。
经过几代学者的反复论证,“大块”的具体所指已经很明确,它指的是大地。这个结论在当代被多数《庄》学者所接受,或称:“大块,大地。”[6]或称:“大块,地也。”[7]29这些注释都是继承俞樾的说法,把“大块”解释为大地。但是,这桩学案到目前为止尚未终结,对于“大块”所作的解释还存在歧义。或称:“大块,指天地。”[8]这是以天地释大块。或称:“大块,大地。一说大块指天地之间。”[9]这是同时罗列两种说法,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鉴于上述情况,有必要对《齐物论》出现的“大块”一词的含义,进一步加以辨析。
在《庄子》一书中,“大块”一词首见于《齐物论》,还在《大宗师》中反复出现两次,置于两个文字相同的段落之中,首个段落如下: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成玄英疏:“大块者,自然也。”[1]243成玄英把“大块”解释为自然,与他对《齐物论》中“大块”所作的解释是一致的。这个段落把“大块”说成是人的家园,它对人的功能体现在载、劳、佚、息四个方面,首先提到的是“载我以形”,即承载人的形体。在古人观念中,最具承载功能的就是大地,许多先秦文献对此反复予以阐明。《周易·坤·彖》称:“《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坤·象》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10]《坤》指地,这是把大地的功能概括为承载万物。《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季札观乐,他在观赏《韶箾》之后感慨道:“德至矣,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11]1165天的功能是覆盖,地的功能是承载,对此,季札所作的概括极其明确。《管子·白心》:“天或维之,地或载之。天莫之维,则天以坠矣;地莫之载,则地以沉矣。”[12]地的功能是承载,这是它的正常状态。《礼记·孔子闲居》:“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方性夫曰:“地之厚也,在上者无不载,故曰‘无私载’。”[13]以上先秦文献出自不同地域、不同时段,所属学术流派亦是多种,但是,把大地的功能归结为承载,则是高度一致,没有异词。《庄子·大宗师》把“大块”视为人的家园,人的生老病死都依托于“大块”。而“大块”对于人的首要功能是承载,显然,“大块”指的是大地,与《齐物论》中提到的“大块”所指相同。《大宗师》的这个段落,为确认“大块”在《庄子》中的确切含义提供的内证是坚牢的。
“大块”指大地,“块”则是指土块,它的这种含义在先秦文献中也是确定的。《左传·僖公二十五年》记载公子重耳流亡经历,其中有如下情节:“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杨伯峻先生注:“块,土块也。”[11]406《国语·晋语四》亦记载此事:“过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举块以与之。”韦昭注:“块,墣也。”[14]块指的是墣,也是土块。《列子·周穆王篇》:“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这里的“块”,指的还是土块。《说文解字·土部》:“凷,墣也。从土、凵,凵屈象形。塊,俗凷字。”段玉裁注:“屈者,无尾也。凷之形略方,而体似无尾者,故从土而象其形。”[15]684块的本字是凷,取象于方形土块。由此可见,块字的本义是土块,因此,大块用以指代大地。《庄子》书中三次出现的“大块”,取的均是这种含义,在文字学和语用学上均可以找到根据。
综上所述,无论是对“大块”这个词语进行整体考察,还是单独追溯块字的原始本义及其使用情况,都可以充分证明,《庄子》中提到的“大块”,指的是大地。《齐物论》中出现的“大块”,作为风源看待,文章作者认为自然界的风出自大地,大地是生成风的母体。这是《庄子》一书明确昭示的风源理念,也可视为《庄子》学派自然观的一个特色。
二、《庄子》古注对大块误解的理论依托
《庄子·齐物论》中作为风源出现的“大块”,指的是大地,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可是,《庄子》古注对大地所作的解释,一直到清代以后才真正实现历史还原。那么,清代以前的《庄》学家对“大块”的误读,是出自主观臆断,还是有所依托,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因为它涉及到古代的风源理念及自然观。
陆德明《释文》称,对《齐物论》中出现的“大块”,早期《庄》学家“或以为天”[1]46,把“大块”释为天,认为风是上天所生。这种说法来自何人何书,由于文献的缺乏,这方面的问题已经无法落实。不过,把天视为风源,在先秦时期有线索可寻。《左传·昭公元年》有如下记载:
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11]1222
这段话出自秦国医和之口。他是来自秦国的医生,前往晋国为平公治病。医和的这段话表明,当时的秦地医学理论把上天视为风的根源,风生自天。天除了产生风以外,还生出阴、阳、风、雨、晦、明,统称六气。《庄子》古注对《齐物论》的“大块”以天释之,所依托的是天为风之源的理论。
进入宋代以后,对《庄子·齐物论》中“大块”一词所作的解释,往往把它说成指代天地。林希逸称:“大块,天地也。”[16]14罗勉道亦称:“大块,天地也。”[17]林希逸、罗勉道作为宋代《庄》学的两位重要学者,都把“大块”释为天地,认为风是由天地所生。明代释德清亦持这种说法。他把《齐物论》的“大块”释为“天地也”,并称:“言大风乃天地之噫气。”[18]21这是把天地说成风源。
把天地视为风的生成母体,这种观念先秦时期就已经有之,并且形成较为系统的理论。《大戴礼记·曾子天圆》写道: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明者,吐气者也,是故外景;幽者,含气者也,是故内景。故火日外景,而金水内景。吐气者施而含气者化,是以阳施而阴化也。……阴阳之气各静其所,则静矣。偏则风,俱则雷,交则电,乱则雾,和则雨。
卢辨注:“方者阴义,而圆者阳理,故以明天地也。”[19]99这段论述整体上置于天和地的框架之内。天为明、为阳,地为幽、为阴。而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均是天地相互作用所生成。对于“偏则风”,王聘珍称:“偏,不正也。阴入于阳,旋而无形,为风也。”[19]99王氏是从阴阳相互作用,亦即天地相感应的角度解释风的生成,把风源追溯到天地,大体思路是正确的。不过,他把偏字释为不正,是按照这个字的常用意义加以解说,则与原文的本义不合。偏,在这里用的是它的特殊意义,指的是辅佐。《左传·襄公三年》:“举其偏,不为党。”杨伯峻先生注:“偏,佐也。襄三十年《传》:‘司马,令尹之偏。’”[11]927偏,指的是辅佐。阴阳二气“偏则风”,意谓天地相互辅佐,阴阳二气彼此协调则生成风,把风视为正常的自然现象。
综上所述,古代《庄》学家对“大块”一词所作的解释,有的把它说成上天,有的把它说成天地之气相合,认为这是《庄子》所认定的风源。这些说法并非全是出自主观臆断,而是有各自的理论依托。把天之气说成是风源,出自秦国医和之口。把天地之气相合说成风源,出自儒家曾子学派。用医家、儒家的风源理论去解读《庄子》,出现方凿圆枘,格格不入的困境,显得牵强附会。而从《庄子》书中寻找内证,解释“大块”一词的原始本义,所作的解读就会顺理成章,而不会出现扦格难通的局面。
三、《庄子》书中风意象的特征
《庄子·齐物论》把风源追溯到大地,认为是大地吐气所生成。《庄子》书中多次出现包含风意象的寓言故事,对于风意象所作的调遣别具特色。
《齐物论》称:“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把风说成是大块噫气,秉持的是生命一体、物我相通的理念。《说文解字·口部》:“噫,饱出息也。从口,意声。”段玉裁注:
息,鼻息也。《内则》:“在父母舅姑之所,不敢哕噫。”《庄子》:“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灵柩经》曰:“五脏气,心主噫。”……《论语》:“子曰:‘噫,天丧予!’”郑氏《毛诗》:“噫此皇父”,“噫厥哲妇”,皆为有所伤痛之声。[15]55-56
段氏所引《论语》,出自《子张》篇。所引《诗经》出自《小雅·十月之交》、《大雅·瞻卬》,噫,传世本作“抑”、“懿”。噫字的本义是人所发出的气息,《齐物论》把风的生成用“大块噫气”加以描述,采用的是拟人化的笔法,通过吐出气息这个细节把人和风加以沟通。对此,古代《庄》学家已经敏锐地加以揭示。林希逸称:“天地之间因何有风,亦犹人之噫气也。”[16]14自然界的风犹如人的吐气,噫字表达的正是这种理念。释德清亦称:“言大风乃天地之噫气,如《逍遥游》六月之风为息,此抟弄造化之意。”[18]21释德清把《齐物论》和《逍遥游》对风的描写加以沟通,可谓别具慧眼。他对《逍遥游》“去以六月息者也”所作解释如下:“息,即风也。意谓天地之风,若人中之气息。”[18]4所言极是。息,字形从自,从心。《说文解字·自部》:“自,鼻也,象鼻形,凡自之属皆从自。”段玉裁注:
此以鼻训自,而又曰象鼻形。《王部》曰:“自读若鼻。”……然则许谓自与鼻义同音同,而用自为鼻者绝少。凡从自之字,如《尸部》,卧息也,《言部》詯,胆气满,声在人上也,亦与鼻息会意。[15]136
古代早期字形从自者,都与鼻孔呼息存在关联。《逍遥游》篇把风称为息,是把它视为大自然用鼻孔呼吸,把用于描写人的生命活动的词延伸到对风的称呼。
息,字形从自、从心。《说文解字·心部》:“息,喘也。从心、自。”段玉裁注:“自者,鼻也。心气从鼻出,故从心、自。”[15]502段玉裁的解释是有道理的,是以古代医学理论为依托。《黄帝内经·素问·五脏别论》:“故五气入鼻,藏于心肺。心肺有病,而鼻为之不利也。”[20]古代医学把心肺作为气府看待,与鼻相通。《逍遥游》把风称为息,意谓它如同人的心肺之气从鼻孔向外流通。《齐物论》篇称“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噫的本义是人体的内部从口中吐气,风就是大地之口吐出的气流。《逍遥游》《齐物论》用于描写风的词语分别是息和噫,取象于人的吐气动作,但是侧重点有所不同,一者着眼于鼻,一者着眼于口,这是二者之间细微的差异。
噫的本义是人用口吐气,先秦文献中往往把它用作叹词,段玉裁已经列举这方面的例证。《庄子·大宗师》亦有这方面的例句:“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成玄英疏:“噫,叹声也。”[1]281噫字往往用作感叹词,发挥表声的功用。《齐物论》的“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噫字充当动词,同时也有表声功能,风的生成是一种动态,同时又发出声音。正如文中所言,“作则万窍怒呺”,树的孔窍被风吹入所发出的声音“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都如同出自人的口中。前边用噫字表示动的形态,后边出现的声音如同从人的口中发出,前后相对应,用词巧妙逼真,灌注的是生命哲学理念,通过词语的调遣把风与人相贯通。
按照现代科学的解释,风是空气流动所形成,流动是风的基本属性。《庄子》书中的风意象,采用不同方式凸显风的这种属性。
一种表现方式是对风的形态加以展示,凸显它的流动性。对风所赋予的称谓,有时潜含表示流动之义。《逍遥游》篇叙述大鹏徙于南冥,“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关于扶摇的具体所指,郭庆藩援引多种解释:
司马云:“上行风谓之扶摇。”《尔雅》云:“扶摇谓之飚。”郭璞云:“暴风从下上也。”[1]5
这些解释都有一定道理,基本符合《逍遥游》的语境。扶摇这个名称,是把两个意义不同的动词相并列而来。扶指搀扶,扶植,使动作对象处于稳定状态。摇则是指摆动、晃动,处于变化不定的状态。这两个具有相反指向的动词组合在一起,作为对风的称谓,所表现的是变幻不定的形态。《尔雅》称扶摇为飚,亦即狂风、旋风,颇为合理。宣颖称扶摇是“盘风”[21]3,亦即旋风。扶摇是旋风,盘旋不止,故大鹏能借助风力飞上九万里高空。《逍遥游》又称大鹏所乘的风是扶摇羊角,宣颖称:“添‘羊角’,语奇。羊角之纹团钮而上,鹏之盘风似之。”[21]5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把风称为羊角,也是取自它的旋转升空之象。
《逍遥游》称旋风为扶摇、羊角,用以凸显风的流动状态,这两个词的含义比较明朗。《天地》篇提到的苑风,它的含义则显得比较隐晦:“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指的是什么样的风?成玄英疏:“苑,小风也,亦言扶摇之风。”[1]439这是两可之词,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郭庆藩写道:
《释文》苑亦作宛,苑宛字同也。《淮南·俶真篇》“形苑而神壮”,高诱注:“苑,枯病也,苑读南阳宛之宛。”[1]439
这是采用通假方式进行解释,以宛释苑。但是,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如果指的都是枯病,用来形容风的形态似乎不太可能。钟泰先生称:“‘苑’有长养义,‘苑风’,长养之风,谓东风也。”[7]273把东风称为苑风,在古代文献中找不到证据,这种解释难以成立。
苑,字形从草,从夗。《说文解字·夕部》:“苑,转卧也,从夕从卪也。”段玉裁注:“谓转身卧也。《诗》曰:‘展转反侧。’凡夗声,宛声字,皆取委曲意。”[15]315夗的本义是辗转翻动身体,因此,字形读音从夗者,都有转动之义。由此看来,苑风指的应是旋风,这个名称隐含的还是风的流动旋转属性。
《庄子》对于风的描写凸显它的流动性,在《秋水》篇假托蛇之口向风询问:“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这是通过从北海到南海的空间展示,渲染风的流动性,指出它是强度很大的流动,可以持续作长远距离迁徙。这里采用直接描写的方式加以表现。
《齐物论》篇描写地籁的段落,同样突出风的变动不居属性。不过,这个段落不是直接描写风本身的形态,而是通过展示风的功能效应,间接地渲染风的流动属性。宣颖对这个段落有如下评论:
初读之拉杂崩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既读之,希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21]12
宣颖的评论颇为精彩,通过树窍所发出声音的变化,可以感觉到风在形态方面的变幻不定。《齐物论》把风吹树窍发出的声音称为地籁,籁本指管类乐器,这是把地籁比作大自然生成的乐曲。音乐以声音为媒介,“就是一种随生随灭,而且自生自灭的外在现象。”[22]声音的随生随灭,自生自灭,乃是音波震动的结果。选择地籁用以彰显风的变动不居,可谓适得其用。
风有多种形态,有大风,也有小风;有和风,也有旋风。《庄子》书中出现的风,主要不是小风、和风,而是大风、旋风,着眼于风的强大。对于风的力度和强度大肆渲染,是《庄子》风意象的又一显著特征。《逍遥游》篇提到的扶摇、羊角是旋风,它的厚度多达九万里,它的承载也超出人的想象,形体硕大无比的鹏鸟,可以依托旋风升至九万里高空,并且从北冥迁徙到南冥。“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所作的叙述把扶摇、羊角之风的厚度,承载力渲染到了极致。《齐物论》篇提到“大块噫气”所生成的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风力能使各类树窍发出巨响,风的强度和力度可想而知。《秋水》篇假托风之口对自身有如下叙述:
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
风从北海刮到南海,“蓬蓬然起于北海”,这里用的蓬蓬是象声词,同时具有表意作用。《诗经·小雅·采菽》:“维柞之枝,其叶蓬蓬。”毛传:“蓬蓬,盛貌。”[23]蓬蓬是繁盛之象,《秋水》篇用它来形容风起于北海的景象,显示的是风力之强,风声之大。蓬蓬,有时作逢逢。《诗经·大雅·灵台》有“鼍鼓逢逢”之语,鼍,爬行动物,鳄鱼的一种,又称扬子鳄。用鳄鱼皮制成的鼓面,进行敲击发出逢逢之声,属于宏大的音响。风起于北海而发出蓬蓬声,这说明风力的强劲。风还可以折断大树,刮飞大屋,这也是它的强劲有力的体现,只不过起的是破坏性作用,而《逍遥游》中厚达九万里的巨风,释放的是正能量,是大鹏远徙的依托。另外,《天地》提到的苑风是旋风,当然也是强劲之风。
从一定意义可以说,地球上的风无处不在,没有绝对无风的自然空间。可是,《庄子》中提到的风,却是锁定在两种空间的畛域之内。一是大海,二是高山。《逍遥游》中的大鹏是从北冥抟扶摇而上,所依托的是北冥之风。《天地》篇的苑风,这是处在东海之滨。三篇文章中出现的风,都是以大海为空间背景。《齐物论》对地籁所作的铺陈,在提到风源之后出现的是:“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是以高山森林作为空间背景。《庄子》把风意象的空间背景选择在大海和高山,有它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曹植的《野田黄雀行》诗写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山高风大,海域多风,这是《庄子》风意象以大海、高山为空间背景的内在原因。如果说《庄子》风意象凸显风的流动性,它的强劲有力,选择的是风的典型属性,那么,以大海高山为空间背景,选择的则是典型环境。至于《逍遥游》把大鹏乘风南徙锁定在六月,选择的则是典型时间的典型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