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80年代的中国改革逻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43 次 更新时间:2018-05-14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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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 (进入专栏)  

中国改革开放40年的历史,可以说是整部世界近代史在高度浓缩之后,在短暂的时间里突然在中国大地放大呈现出来。今天和未来的人们可以在这40年的中国,或多或少找到近代以来的大多历史变革主题,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经济、社会、政治、技术、文化、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急剧变化,使人眼花缭乱,在没有理解甚至意识到一项变化的时候,另一项就发生了。

在意识层面,所有近代以来的“主义”或者“意识形态”都可以在中国找到发展空间和相当的支持力量,正如在城市空间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物那样。不过,很多变化很可能仅仅只是假象,有“乌托邦”,也有善意和良愿。

然而,不管怎样的变化,中国还是中国,并且越来越中国。在开放状态下,各种变革都成为可能,但各种变革必须得到中国实践的检验。诚如邓小平在改革开放之初就强调过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人们可以追求各种自己以为是“真理”的东西,但是否能够成为中国的“真理”,就需要被中国的实践所检验。各种表象掩盖不了真实的中国,更不用说是替代了。

变革并非只是这40年的主题。无论是客观环境对变革所构成的压力,还是变革者的主观意愿,这40年远远比不上近代中国。那个时代,传统中国不仅被遥远的西方国家所打败,而且被昔日的学生日本所打败。因此,那个时代的人们呼出了“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感叹。人们也找到了被那个时代视为必然的变革方向,那就是从小农经济到工业经济、从帝制到共和、从经学到科学。

不过,所有这些变革并没有成功,中国陷入了长期的战争、革命与“继续革命”。等到下一次变革便是1980年代的事情了。不过,也正因为近代变革没有成功,浓缩了的历史和变革动力最终在80年代爆发出来,造就了今天的中国。

变化的是中国,不变的也是中国。变化什么?变化多少?如何变化?如何在变化中维持不变?如何在不变中求得必要的变化?这些问题谁都可以试着回答,谁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但最终决定这些答案的便是政治。政治谁都想参与,谁都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来影响政治,但政治必须有一个主体,没有了这个主体,不管什么样的变化最终都会归于失败。

近代中国方方面面的变革的失败并没有必然性,但从帝制到共和的失败,就决定其他方面失败的必然性。没有了变革的主体,谁来掌控变革呢?自80年代以来的变革是有主体的。有了这个主体,中国重新出发进行变革,拾起了近代留下了的变革主题,一路走到了今天。

也就是说,在所有方方面面的变革中,政治变革不仅不可或缺,而且必须是主体。今天的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或者说一个转折点,政治的变革的重要性是显见的。当人们说今天进入了“新时代”,就假定了过去的一个“旧时代”的存在。所以,人们必须理解如何从“旧时代”走到“新时代”。“新时代”的“新”在哪里?在理解这个转型的时候,人们不仅要理解学术上所说的“宏大真理”(各种“主义”),更要理解“小真相”(即实际所发生的)。

如果光看“宏大真理”,就容易把自己的主观意志强加在客观的变革之上,就很难理解和评介客观的变化。在理解中国政治变革逻辑的时候,“小真相”甚至要比“宏大真理”更为重要。“小真相”发生在实践领域,正是众多的“小真相”才把“宏大真理”转化成为现实。


不同时代的认知不同


的确,学界关于“政治变革”的“宏大真理”,并不能解释中国这40年的政治变革逻辑。大多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没有政治变革,因为他们倾向于把中国的政治改革定义为西方式民主化。抱持这种认知的学者在中国本身也不在少数,很多人也是希望中国走上西方式民主化道路,并且在每一个发展阶段都是以“是否民主化”来评介中国的实际政治变革的。

不过,具体的政治实践则反映出全然不同的情况。在过去40年里,政治变革实际上是主体性变革。不承认政治变革就很难解释所有其他方面的变革和转型。中国政治不仅适应了由其他变革所带来的新环境和新挑战,而且还通过自身的变革来引领其他方面的变革。很显然,政治主体的这种领导能力,把当代变革和近代变革区分开来。

在下一个层面,在不同时代,人们对政改的认知的确是不同的,不同的领导层和不同的环境导致了不同的认知,不同的认知又导向不同的改革。这样,人们便可以区分出三个时代来,即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2012之后的“新时代”。这三个时代呈现出不同的政治思维和不同的政治变革逻辑。

其中,80年代和90年代尽管也有不同的政治变化,但都属于同一个变革范式,可以称之为“旧时代”。中共十九大提出“新时代”的概念,但从十八大到十九大是一个大背景,没有这五年的变化,很难出现“新时代”,因此这个“新时代”要从2012年十八大算起。

80年代的政治变革逻辑是什么呢?政治变革首先取决于一个时代的政治思维。要理解一个时代的政治思维,首先就要理解政治思维者或者思考者。80年代的政治思考者是邓小平、陈云、彭真这一代。尽管邓小平称这个群体为“第二代领导人”,但这个群体很难和以毛泽东为代表的“第一代”区分开来。他们同样积累了革命的经验和党内政治生活的经验。有了共同的经验,他们之间就可以有共识;有了共识,再有改革的集体努力。

就国内环境而言,这一代人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经济发展。共产党闹革命的目的也是近代以来所有政治精英的目的,那就是“富国强兵”。当这一代人走上政治舞台的时候,他们的共识便是要彻底改变当时仍然面临的“贫穷社会主义”局面。

就国际背景而言,美苏两大阵营仍然对峙,但英美开始了以“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为核心的经济变革,国际局势相对和平。新一波全球化开始,欧美呈现出很强的发展势头。邓小平的判断是:“和平和发展是当代世界的两大问题。”中国领导层把这种国际格局视为自己的“发展机遇”。无论是关于“球籍”的讨论还是走向海洋文明的讨论,都是当时改革动力的直接反映。

计划经济如何改革?市场经济是改革方向吗?什么样的市场经济?所有这些问题都没有现存的答案。邓小平因此形象地把改革称之为“摸着石头过河”。从1978年仍然流行的“计划经济”概念,到改革初期的“商品经济”概念,再到1992年中共十四大“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概念的确立,中国足足花了14年的时间。

在实践层面,中国参照的主要是苏联东欧国家的改革经验,尤其是匈牙利的改革经验和亚洲国家包括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经验。尽管经济“意识形态”的变革十分缓慢,但现实层面的变革方向是明确的,即走向市场经济,体现在从农村改革、经济分权改革再到城市体制改革的过程中。国家部委从1981年的100个(大多是主管国有企业的机构)减少到1988年41个,更体现了市场化的大方向。


邓小平政改要解决实际问题


在进行经济改革的同时,领导层也在探索政治上的变革。从80年代初到80年代末,邓小平对政改发表了一系列的看法,可以视为当时领导群体的共识。总体来看,这些改革并没有受当时关于“政治民主化”的“宏大真理”的影响,而是为了解决当时中国政治实践所面临的问题。也就是说,改革不是为了实现“政治民主化”的理念,而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小真相”)。改革主要包括几个方面。

第一,法制。法制一方面是针对社会而言,另一方面是对党内政治生活而言。改革开放前的“继续革命”,导致所有这些方面的法制大破坏,尤其是党内斗争毫无规则,大量的干部惨死于政治斗争。

第二,干部类型和干部录用制度的变革,主要表现在干部的“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和专业化)标准,以适应上述经济建设和发展的需要。

第三,党和国家领导体制的改革。这项包括几个方面。首先要解决领导人个人和体制之间的关系,“文革”前个别领导人破坏体制的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其次,选拔中青年干部,解决接班人问题。再次,和接班人问题相关,也需要解决老干部的退休问题,例如设立设顾问委员会作为废除领导终身制的过渡办法。

到80年代中后期,政改聚集了相当的力量。这不仅因为中国社会有了民主化的要求,处于一线的年轻一代领导层,也在不同程度上认为民主化是可以接受的政改。80年代中期之后,政改加速。在领导体制方面,明确提出了“党政分开”的改革思路。这一思路认为类似“文革”那样的大灾难的出现,是领导人个人高度集权的产物,而个人集权又是党政不分、以党代政造成的。

再者,政治变革不仅是为了保护已有的经济改革成果,而且也是为了克服改革的阻力和提供改革的动力。在社会层面,当时戈巴乔夫的《新思维》在中国社会具有很大的影响力,知识界的共识是中国要走西方式民主道路。

如果人们深入细节就会发现,80年代早期和80年代中后期的政改是不一样的。早期是为了解决具体问题(“小真相”),而中后期则滑向“宏大真理”(追求民主的价值)。总体来看,“小真相”的改革相当成功,党内政治生活正常化、干部录用制度和领导人退休制度都得以确立。但“党政分开”的改革不仅没有成功,而且很快就出现致命性问题。“党政分开”的改革促使“党”“政”成为两张皮。

此后很长时间的机构改革,基本上都是政府机构的改革,而党的领域并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改革。政府不断改革,党的领域没有改革,这就是一个大问题。尽管党的领导不能动摇,但现实中,因为没有进行党的任何改革,党的领导一直被弱化。在80年代后期,当党本身要通过“民主化”的改革来改变自己的时候,危机的爆发变得不可避免。

以“党政分开”为主题的政改,到1980年代末戛然而止。“党政分开”在现实中演变成“党政分裂”。当掌控党政机构的不同领导人之间发生严重分歧的时候,党政分裂变得不可避免,而这种分裂也就是执政党的最大危机之根源。之后,邓小平重组中共领导层。尽管邓小平的侧重点仍然是“领导集体”,但无论是80年代的经验还是现实的需要,都已经在呼唤一种新的政治变革思维了。而这种新的思维,促成了政治变革从80年代转向到了90年代。


本文作者: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IPP)学术委员会主席郑永年教授。文章首发于《联合早报》2018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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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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