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泉:再论纳西族的“黑”“白”观念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98 次 更新时间:2018-01-11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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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泉 (进入专栏)  


摘要:“黑”“白”观念是与纳西、彝、羌等汉藏语系藏缅语族族群以及喜马拉雅周边地区和“藏彝走廊”不少族群的宗教信仰和民俗有密切关系的文化现象。学术界因此将“黑白”观念与有些民族的族称联系起来作了不少探讨, 也有不少争论。长期以来, 纳西族宗教和民俗中的“黑” “白”观念成为一个争议多的问题。本文用丰富的民族志、宗教学资料和历史文献为依据, 深入分析了纳西族的“黑”“白”观念。指出纳西族的宗教信仰和民俗是“尚白忌黑”的, 纳西、纳罕、纳恒、纳、纳木依等族群的“纳”一词, 是一个尚待探讨其含义的族名, 无论它的语意与“大”、“巨大”或与“黑色”有无联系, 都与“黑色崇拜”无关。此文对探讨有争议的彝族的“黑” “白”观念以及进一步探讨藏缅语族族群的色彩信仰和相关的民俗亦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纳西;黑;白;观念


关于纳西族的“黑” “白”观念, 学者们发表过不同的观点, 主要是围绕着纳西族是否是“尚”黑(纳)的民族来展开, 主要的观点有以下几种:

一是从对纳西族自称族名的不同理解, 方国瑜与和志武先生认为“纳西”之“纳”是“大”之意,“纳”在口语中取意为“大”, 如bbinaq(比纳), 大森林;heelnaq(恨纳), 大海;lvnaq(鲁纳), 大石;jjuqnal(居纳), 大山;heeqnal(恒纳), 大雨等。纳西口语中, naq(纳)还有“黑”的意思, 但“ naqxi”(纳西)bushi不是“黑人”的意思, 按纳西语语序, “黑人”应为xinaq(西纳), 修饰语在被修饰语之后。

和即仁先生则认为“纳西”的“纳”, 其本意是“黑色”的意思, 与大凉山彝族的自称“诺苏”等的“诺”的本意一样, 本意为黑色。在纳西语中,“纳”确实与黑色一词“纳”(naq, 接近的汉语音译应该是“拿”)发音相同, 除了这一点之外, 和即仁先生没能举出更多的例证来论证“纳西”何以是“黑人”之意。而方国瑜、和志武先生所举证的, 如果纳西语表述“黑人” “黑衣”(“西纳”、“巴劳纳”或“机纳”)等意, 修饰语形容词应该放在名词之后,这是有说服力的一个例证。

笔者发表在《世界宗教研究》1986年第2期的文章《纳西族东巴经中的“黑” “白”观念探讨》,是就纳西族东巴教中的“黑”“白”观念专题探讨最早的一篇文章。我在那篇文章中首次比较系统地分析了纳西族东巴教中的“黑”“白”观念。继此文发表后, 陆续见到一些谈纳西族“黑”“白”观念的文章, 觉得有必要对这个问题做更为深入的辨析。

有的学者在原来“纳西”就是“黑族”观点的基础上, 又做了一些发挥和修正, 比如, 白庚胜先生认为纳西族族称的“纳”基本含义就是“黑”, 因此纳西族最早是“尚黑”的民族。“纳西族古代崇拜牦牛, 故而牦牛之毛色黑色便受到人们的崇拜,并以黑命族, 以黑为服色, 以黑为帐篷色, 以黑命名高山大川。”至于“尚白”的表现, 他认为纳西族主要是受到了已被改造成崇尚白色的本教, 以及藏传佛教中的白教派的影响。

日本学者诹访哲郎也对纳西族的“黑” “白”观念做了一些研究, 他得出如下结论:纳西族创世神话《崇般图》开头部分的黑白关系既是本教中的世界起源观念, 也是纳西族固有的观念。纳西族神话中出现了一种黑白从对立转向统一的现象,证明了由北南下的畜牧民集团统治土著农耕民集团最终实现一体化、形成现今纳西族。

我认为, 尽管《崇般图》中有如诹访哲郎提到的白鹡鸰与黑乌鸦、白蝴蝶与黑蚂蚁合作为建筑神山出力等的一些描述, 但从东巴教和纳西民俗整体的观念系统看, 纳西族宗教和民俗中看不到“黑白的统一”, “白善黑恶”是始终存在于纳西宗教和民俗系统中的观念现象。

虽然纳西族的“纳”的发音与黑色“纳” (拿,naq)一样, 但这只是语音的巧合而已, 迄今没有什么证据证明纳西族从古至今有过“黑色崇拜” 。但由于因为有彝族崇拜“黑色”、“以黑为贵”等的传统观点, 加上对历史古籍中“乌蛮” 、“白蛮”等从字面上简单的理解, 因此, 认为属于彝语支的纳西族也是“尚黑”的观点, 在学术界还是比较流行, 有必要加以进一步辨析和澄清。

说到纳西族的整体的色彩文化观念, 与纳西族的“青蛙阴阳五行”也密切相关, 纳西族东巴教中有独特的阴阳五生观念, 它对纳西族传统文化和社会有深远的影响。青蛙阴阳五行在纳西语中称为“精我瓦徐”(zziweqwasieq), 直译为“精我五种” , 五种指五种物质, 即木、火、土、铁、水, 其对应方位为:东、面、中、西、北, 色彩为木(青), 火(红), 土(黄), 铁(白), 水(黑)。具体体现在一张称为“巴格”的图中。东巴经中记载“精我五生”是一个金黄大蛙的躯体化生的。因此, “巴格”图绘如一只箭镞穿过其身的金黄大蛙为中心, 上北(水), 下南(火), 左西(铁), 右东(木)。以北始按顺时针方向排列十二属相,木、火、土、铁、水五种元素又各分阴阳, 成十天干。

在表示人生重大转折, 承担起繁衍家庭新生命重任的婚礼上, 祭司东巴要叫新婚夫妇把一束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或布条系在象征生命神“素”的箭杆上, 这五色布即代表构成生命的木、火、土、铁、水五种元素。

纳西人认为人生于阴阳五行,生命由五种元素构成。人死时也复归于阴阳五行。因此, 死者的寿衣上也寓有这种复归生命本原“精我五行”的观念内涵。男性死者的寿衣叫“阿汝培巴拉” , 意即漂亮的麻布衣裳。长约4尺, 织有一道道五彩丝线条纹花样, 每5寸处织一道五色丝线花样。女性死者穿的寿衣叫“培干杆”,意即美丽而光滑的麻布衣。腰布用五色丝线织花样, 脚套五色线黑面绣花白底布鞋。

纳西族虽有如上与青蛙五行密切相关的色彩观念, 但最基本的则是“黑白”对应的二元色彩观念, 黑白色彩与纳西人的宇宙观、人生观、善恶观等密切相关。“黑”“白”观念贯串于东巴象形文东巴经中。以白为善, 以黑为恶的观念表现在经书中天地神鬼起源、天体物象、生态环境、服饰医疗、宗教法事及象形文本身。这个特点与本教的黑白二元对应观念有密切的联系。在本教和东巴教的二元对立观中, 最为突出的是关于“黑”与“白”的对立。

国外有的藏学家提出这种早期流行于西藏、青海等广大地区的古教没有特殊名称, 因此对此时期的藏族原始宗教不应称为“本教”, “不能把敦煌写本中的古代本教徒与晚期已进入正规的本教相混淆。”

我认为, 喜玛拉雅地区一直至我国“藏彝走廊”广袤地区的“本波”(本补、比摩、贝马、北布等等)信仰(或曰“本教”信仰), 有可能是这一广袤区域一种从萨满(shamanism)式的原始宗教信仰发展而来的民间信仰, 在后期的本教渗透到丽江地区之前就早已经存在于尚未南迁的纳西先民以及“藏彝走廊”中的很多藏缅语族族群中, 与藏族的本教是同源异流的民间宗教现象。因此, 我们分析纳西族的“黑白”二元的观念, 也不能否认它产生于纳西人较早的原始宗教观念, 不能如有的学者那样, 完全把它归因于受了后期“雍仲本教”的影响。

探讨纳西族的“黑白”观念,应该探讨其源流,因此要追溯与其同源异流的族群及其宗教文化。关于纳西族的族源, 学者多认为源于远古时期居住在我国西北河(黄河)湟(湟河)地带的古羌人,以后向南迁徙至岷江上游, 又向西南方向迁徙至雅砻江流域, 再西迁至金沙江上游东西地带。随着纳西族分布地区考古实物的不断发现, 一些学者提出了纳西族是南迁的古羌人与现居住地土著融合而形成的观点。

如果我们对纳西和羌人的宗教文化进行比较, 就可以看出, 崇白忌黑是纳西文化与古羌文化一脉相承的一种文化现象。

古羌人尚白, 见于史书记载的很多。北宋杨仁(976 -1030年)在《淡苑》里说:“羌人……以心顺为心白人, 以心逆为心黑人。”《明史· 四川土司茂州卫》条说:“其俗以白为善, 以黑为恶。” 白色旗帜乃和平象征。如白草羌请降, “明赐白帜一幅, 树寨中以为标志”。这与纳西族东巴经中所记载的“以白旗作为胜利神的标志”和仪式中以白色旗为神灵之旗的习俗同为一理, 胜利神亦表示战后的和平。羌族崇拜的神很多, 其典型特征是这些神都是以白石为代表, 供奉在山上、屋顶、庙宇。以白石作为神灵象征也是纳西宗教的一个突出特征。如上述纳西族全民信仰的民族保护神“三多” , 其化身就是一块白石;经纳西族民间传说和东巴经中所记载的人类远祖美利董主及其妻(亦为阳神董和阴神色)在纳西族论中是很重要的两个角色;这一对神人同格体的化身用两个自然呈三角形的白色石头表示, 称为“董鲁”(意为“董之石”)纳西族家家户户把这两个“董鲁”立在大门外, 视若家庭的守护神, 每年腊月三十都要向它举行跪拜献祭礼。在香格里拉县三坝纳西族乡的很多村子, 村民用白色石或白色土设立家庭的烧香灶和社区公用的烧香灶。

有非常丰富的民族志资料表明, 近代和当代的羌族崇尚白色, 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分布在四川西南大渡河南北两岸, 包括雅安地区的石棉、汉源;凉山州的甘洛、越西、冕宁和木里;以及甘孜州的九龙等地、属于藏缅语族羌语支的尔苏沙巴人创造了和纳西族东巴象形文字相类似但其形状更为原始古朴的一种象形文字, 称之为“尔苏沙巴文字”, 在这种文字里, 用黑色来表示暗淡和死亡等不吉祥的事情, 而用白色来表示吉祥的事情。这与纳西族东巴象形文字“白善黑恶”的表示方式是一样的。

从一些丧葬习俗中也可看出羌人与纳西人尚白的共同文化特征。《汶川县志》卷五《风土》记载汶川县萝卜寨羌族的丧葬形式说:“如年过花甲而死, 要给死人装殓白衣、白帕子、白绑腿, 跳锅庄… …”羌族“死者装殓以白衣(麻布)为多。”永宁纳西族死后“把尸体放在一个白色的麻布口袋里。该族认为, 白色表示纯洁, 清白, 象征死者前途无阻。”丽江和四川等地的纳西族, 也有以白麻布为“桥”和“魂路”送死者回归祖居地的习俗。

在纳西族东巴经和各地纳西族的民俗中, 都有大量以白为善、以黑为恶的反映。著名史诗《黑白争战》即是专门叙述代表善的白部落如何战胜代表恶的黑部落的长篇巨制。“黑”一词在纳西古语中有黑、毒、苦诸意, 如象形文“巨毒”, 形如一朵黑花旁加一黑点, 读作“毒拿”(ddvqnaq), 直译即“黑毒” 。又如“苦”, 形如嘴中吐出一黑物, 黑物示味苦, 读作“卡”(ka)。“毒鬼”形如人有黑而尖之头。“毒”形如一朵黑花。黑之花, 毒也。又, 黑道曰:“不吉之日” , 形如太阳中加入四个黑点, 读作“尼美拿”(nimeinaq), 直译即“黑太阳”。东巴经中说鬼地一切皆黑, 天地日月星辰尽为黑色, 故象形文亦有“黑太阳”之字, 以与人间之白日白月相对。还有一象形字为三尖全黑之形, 四面有震颤外射的线, 全字读“美利次古拿路”(meeleelceeqgvnaqlv), 意为天下初出的黑色一团, 是生恶之万物者。象形文“黑月亮”指鬼地之月亮;“黑月”指不吉的月份。在东巴象形文字中, 如果表示一个人在起邪恶的念头, 想坏主意, 就绘一个三尖黑团从心中冒出之形;表示一个人坏, 亦在表示其人的字符旁画一个三尖黑团。至于在东巴教仪式中用黑色物象征鬼怪邪恶, 用白色的东西象征神灵和善;东巴用绘着日月的白色旗镇压鬼怪, 为人祈福;用白面粉涂脸以示用白色镇摄鬼邪等等就更是不胜枚举。

纳西族所信奉的几种本民族主要神祇全为白色神, 如纳西族全民信仰的民族保护神“三多”的形象是面如白雪, 身穿白盔白甲, 其化身为白石。四川木里县屋脚村纳西族供奉的女神“巴丁拉木”的偶像上身穿白上衣, 背上披白羊皮, 骑一匹白色的骡子。四川右所的纳西族把荣特拉特布山视为男神, 并把他画成偶像, 骑白马, 有一只白犬和白鸡陪伴。而东巴经中的女魔司命麻松固松麻, 则有一只黑狗陪伴。东巴举行仪式时以白毡铺地, 主持开丧、超度仪式的东巴作法时要头戴白毡尖圆顶法帽。东巴经中说:“白色的褥子是神的坐具, 黑色的褥子是鬼的坐具。”在东巴教仪式中, 以白旗表示胜利神的旗帜;永宁纳西族巫师达巴举行驱鬼仪式前要用白粉涂脸, 他们认为恶鬼惧怕白色。

我认为, “尚白”观念的出现是东巴教中日月星辰崇拜观念的升华和抽象化。日月星辰首先是具象化的光明的代表物, 而“白”则是光明的象征。东巴经中, 白与黑的观念始终围绕着日月星辰的升落有无, 处处显现出人们崇尚光明和憎惧黑暗的心理。如说从白色的蛋中产生出吉祥明亮的白天, 从黑色的蛋中产生出漆黑而邪恶的夜。纳西先民根据太阳等自然发光体呈白色这一自然现象, 以“白”的观念代表“光明”这一抽象的概念,这与汉语“白天”、“白昼”等观念同为一理。纳西人并由此引申, 以“白”概括善和美的东西, 以“黑”概括恶和丑的东西。“白”与“黑”这一自然形式里积淀了观念性的内容, 被赋予了纳西文化独有的符号象征意义。这种从功利经验得出的类比联想的方法是原始思维特征的反映, 它实际上反映了大自然对人类社会生产生活的巨大影响,以至人们的善恶观念都依对自己有利弊的自然力和自然因素而萌生。

我们从汉字的“白”中也可以看到白色与太阳之间的关系, 关于汉字“白”的本义, 普遍为人所接受的是古文字学家商承祚所作的解释, 他认为“白”字是“从日锐顶, 象日始出地面, 光闪耀如尖锐, 天色已白, 故曰白也”。“皇”也与“白”的至尊地位有关, 把“王”中之至尊者称为“皇”。“皇”字最初的构形是直接取象于火, 但我以为火与白色崇拜也有内在的联系, 传说中的炎帝既是太阳神、也是火神和灶神。

在汉、英、德、法、俄等语言中, “白”都含有吉祥、清白、纯洁、美好等意义, 汉语中有“心黑”、“黑心肠”、“黑帮”、“黑店”以及“清白”等词汇;如英语中“吉祥的日子”可称为“白色的日子” (Whiteday), “黑”则有邪恶、丑恶、不吉等意。这种地域、人种不同的人们所具有的语言共性, 我们都可溯源到原始初民基于日月星辰崇拜的功利性自然观。

寓有深层自然崇拜因素的“尚白”升华为一个信仰和审美的范畴后, 白色成为讴歌颂扬的对象。纳西族的许多神祇都有“白”这一特征, 如民间最大的保护神“三多”身着白盔白甲, 骑白马, 面如白雪;具有神人同格体特征, 既为创物神, 又为人类始祖的阳神“董”与阴神“色”的本体亦是白色。所有神住的地方都是白色的, 而鬼住的地方都是黑色的。东巴象形文字、文学作品乃至纳西语本身也都反映了这种以白色表示善、美、吉祥的观念, 而以黑表示坏、丑、邪恶等, 如对恶人就说其“哦拿丁志衣”(onaqddeezherlyi), 意思是“有一根黑骨头(的人)”, 说坏人、恶人是“怒美拿”(nvlmeinaq),即“心黑”, 或“怒美垮”, 意为“心坏”, 而这“坏”字在象形文字中则用一个黑团来表示。这些词语与汉语词汇“黑心肠”、“黑了心”等异曲同义;不吉的年头称为“黑年”、不吉的月份称为“黑月”, 不吉之日称为“黑日”。东巴教有个“黑暗祭”仪式, 纳西语为“拿富本”(naqfvlbiuq), 这个仪式在太阳落山后举行, “拿富”意为黑暗, 在这个仪式上, 驱赶一个称为“内都此” (N? -dtv-ts' u)的黑色鬼。

不少学者根据纳西之“纳”与“黑”同音, 而且与纳西族属于同一语支的彝族自称“诺苏”, 认为彝族是因为尚黑才以“黑”自称, 唐《蛮书》中将纳西先民“麽些”与彝语支民族归类为“乌蛮”等, 理由是认为“纳西”即是“黑人”之意, 认为纳西族是崇拜黑色的民族或者是在“尚白”之前首先“尚黑”的民族。从纳西族东巴教教义和民间信仰、民俗、语言等现象看, 此说是难以成立的。

语言学家戴庆厦和胡素华先生从彝族的多种自称、彝语的语序、彝族奴隶社会等级的名称等多方面详细论证了彝族自称“诺苏”并非“黑族”义。

在彝语里, 凡是“黑”义修饰的名词时, 都居于名词之后。他们列举了“黑裙” “乌云”、“黑皮肤”、“黑土”等词汇来说明此点。纳西语的语序也是这样的, 形容词一般都在名词之后, “黑人”要说“西纳” (xinaq), “白人”就要说“西盘” (xiperq)。关于这一点, 方国瑜先生在论到“纳西”的“纳”不是“黑族”时也说到了语序的问题, “黑人”应是“西纳”而非“纳西”。

彝族中“尚黑”的仅仅是凉山地区的一部分,而且这并不是从古就有的彝族观念习俗, 而可能是后来随着生活生产环境的改变而形成的观念习俗。“从风俗习惯和语言遗迹来看, 彝族先民崇尚的颜色并非黑而是白和黄。从宗教法事和丧葬习俗来看, 彝族人民观念中白色是神圣的。”

历史学的研究成果表明, 彝族先民只有分布在川西南、滇东北、黔西一带的彝族先民才有“黑贵白贱”的“种姓制度”, 但其他地区的彝族中不存在“黑贵白贱”的观念和制度, 很多“白罗罗”并未沦为“黑罗罗”的集体奴隶, 彝族支系撒尼人和撒梅人等都是“白罗罗”先民“撒摩都(即徙莫祇)的后裔, 而他们从未有“黑贵白贱”的观念。

戴庆厦先生等指出, 从彝族现存的民俗民情中看到, 彝族在历史上崇尚的颜色不是单一的。彝族精美的漆器, 用红、黄、黑三种颜色作火镰鹰爪的花纹, 反映了彝族先民对这三色的喜爱。黄色, 意喻阳光下金灿灿的谷子, 太阳和谷子给人类带来了光明和温饱, 认为黄肤色最健康最美丽。但是到了近代, 彝族又不再尚红黄, 认为红黄招惹鬼魂。彝族祭祀、丧葬习俗中还反映出彝族尚白,而到了近现代彝族又尚黑, 因此说颜色的象征意义是历时的。彝族尚黑和族称与“黑”同音有关,他提出, 这种语言上的偶合增强了人们对黑色的感情。这是语言的一种魔力。语言“魔力”能增强甚至改变人们某些局部的观念。与彝族在渊源上最为亲近的怒族、傈僳族、哈尼族等, 由于族称与“黑”不同音, 就不见有“尚黑”的说法。而纳西族的族称与“黑”同音, 于是也就有学者就认为纳西也有了“尚黑”的观念。

彝族族称“诺”指什么意思,戴庆厦先生说, 我们的研究到现在还未能解释“诺”的其他意思, 因而只能认为“诺”就是族名, 不是形容词“黑”义,它是否有含义, 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探讨。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一个民族的名称不一定都要由别的意义引申而来, 有许多民族的名称至今尚难解释其意义。

我认为, 纳西、纳罕、纳恒、纳、纳木依等族群的“纳”也一样, 现在只能证明是族名, 而不是形容词“黑”义。而且, 在纳西族民众和上层以及宗教专家中, 尚没有如上所述的那种因语言上的偶合而萌生或增强的人们对“黑色”的感情, 依然保持着“白善黑恶”的观念和习俗。

至于有的古代汉文献中将包括纳西、彝等在内的彝语支民族称为“乌蛮”一例, 也无足说明这些民族是“尚黑”。从大量的历史学、民族学事例看, 过去大民族统治者和一些儒生往往以“黑”来指称他们认为是比较落后, “不开化”的民族, 因此在历史文献中就出现了很多类似以“黑”作贬义词、“白”为褒义词指称族群的记载。本教是白色崇拜相当突出的宗教, 而却被佛教教派和信徒贬称为“黑教”, 有指斥本教是邪恶的宗教之义。此外, 有时则是以该民族的服饰颜色来作为族名修饰语, 如“黑”、“乌”、“花”“青”等, 而平时着黑色或颜色稍深的服饰并不能证明一个民族与宗教信仰密切相关的颜色崇拜, 根据大量的人类学调查结果表明:寓有宗教观念的颜色崇拜更多地表现在与生和死有密切关系的宗教法事上, 像喜欢黑色服饰的彝族, 在丧葬仪式上则要用白布盖死者的脸, 亲友送来祭悼的也大多是白布条幅。彝族妇女死时必须穿白色褶裙, 鬓边插一支用白色羊毛线缠绕的羊毛坠子。哈尼、普米等族都有这种用白布或白绸盖或裹死者尸体的习俗。

在包括藏、纳西、羌、哈尼、傈僳、尼泊尔的马嘉人等的喜马拉雅周边地区很多在族源和本土宗教信仰上有相关联系的民族中, 用白色的布象征死者的“灵魂之桥”, 用白色之物为死者“照亮”灵魂之路, 巫师祭司用象征日月和白色的法器、白旗、白面粉等镇摄鬼怪是相当普遍的习俗。而这些“尚白”习俗, 我以为最早都可以追溯到远古先民最初源于功利性的日月星辰和对光明的崇拜。

我在十多年的田野调查中采访了众多东巴和民歌手、老人, 至今尚未碰到有哪一个认为纳西人曾经崇拜过黑色, 认为“纳西”是“黑人”之意, 如熟谙纳西东巴教和民俗的大东巴和士诚对我说:纳西的“纳” 不是黑的意思, 它与东巴教仪式中的“堕纳肯” (dolnaqkeel, 放替身)、“窝纳本” (onaqbiuq, 祭口舌是非鬼)中的“纳”都是“大”的意思。他认为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即纳西人自古属白,神属白, 而鬼才属黑。他解“纳”为“大”的解释与著名历史学家方国瑜教授与和志武教授对“纳西”之“纳”的解释相一致。

我注意到一个现象, 和士诚提到的上述几个东巴教仪式“堕纳肯” (dolnaqkeel, 放替身祭“堕鬼”)、“窝纳本” (onaqbiuq, 祭口舌是非鬼“窝纳”), 将“纳”(大)这个词用为“大”而指称东巴教仪式,一般都指的是安抚和驱赶恶鬼的仪式, 比如:“堕纳肯”是放替身祭“堕鬼”的一个规模很大的仪式, “窝纳本”也是一个祭口舌是非鬼的一个大仪式。这里都用以与“黑色”读音相同的“纳”(naq)来指称驱鬼镇邪的大仪式, 而当同样是规模很大的一些祭祀神灵(精灵)的仪式时, 却很少用“纳”这个词, 比如祭祀司掌大自然的神(精灵)“署” (svq)的仪式, 称之为“署迪古“(svqddeeqggv), “迪”(ddeeq)在这里是“大”的仪式, 这个仪式翻译为汉语就是“大祭署仪式”。还有大祭天和小祭天的“大”, 也不用“纳”这个词, 而是用另一个表示“大”的词“迪”(ddeeq)。

纳西东巴教另外一个“大祭风”仪式, 纳西语称为“哈拉里肯”(herlaleeqkeel), 也没有用“纳”(naq)一词, 因为所祭的“风”鬼里,有很多是有名字的各种殉情鬼(实际上也可理解为是精灵), 而他(她)们不像在“堕纳肯”和“窝纳本”仪式里所驱赶的鬼怪一样, 被视为是非常凶恶的。东巴经里对这些殉情精灵的描述有不少是充满人情味和同情意味的。可以看出, 纳西人在只有祭比较凶恶的鬼怪的大仪式时, 才用与“黑”同音的“纳”一词。像祭天、祭地、祭祖、求寿等这类规模很大祈福求吉的仪式, 虽然规模很大, 但更不用“纳”这个词来指称。从这个仪式的用词现象中, 也可以看出纳西人一种憎惧黑色的心理, 与纳西族原始宗教中“以白为善”、“以黑为恶”的观念是有内在联系的。因此, 我们也可以推断, 与族群之称的“纳”一词与黑色“纳”一词, 纯粹是读音上的巧合, 而没有什么“黑的族”、“黑的人”的意思。无论是丽江的纳西人、香格里拉县三坝的纳罕(naqhai)人、还是宁蒗县永宁的纳人(摩梭人)的本土宗教专家(祭司)东巴还是达巴, 他们都有相同的一个习俗,即在有的仪式上, 将白色的面粉或颜色涂在脸上,象征着将用象征神的白色去战胜象征鬼的黑色。这也是上述这种根深蒂固的“白善黑恶”的观念表现。

最近看到王慧敏先生《试论“纳西”之“纳”是否表“黑”》一文, 她在文中坚持认为纳西族是“尚黑”的民族。在东巴经和民间信仰中, 凡是与鬼有关的事物都用“黑”来形容, 凡是神和与神有关的事物都用“白”来形容。这也典型地反映了纳西族以白为善, 以黑为恶观念的反映。而王慧敏先生认为, “笔者的观点刚好相反。纳西族从`乌蛮'分化出来之前是尚鬼的, 对此曾有过详细的史料记载。她引用《新唐书· 南蛮传》说:“夷人尚鬼, 谓主祭为鬼主, 每岁户出一牛或一羊, 就其家祭之。送鬼迎鬼必有兵, 因以复仇云。”她根据这一段记录就下结论说:既然纳西族的原始宗教是尚鬼的,那么用黑色形容和表示鬼和与鬼有关的事物正体现出纳西族人早期对黑色的敬畏与崇尚, 证明了纳西族有过尚黑的历史。纳西族既然有过穿黑尚黑的历史, 最初被称为“乌蛮”, 后来又自称“纳西”意为“黑族”, 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实《新唐书· 南蛮传》里所说的“尚鬼”, 并没有“崇拜鬼”的意思, “尚”在这里是“喜欢做”,是指纳西人喜好祭鬼的法事, 喜好举行祭祀鬼怪的仪式的意思。在纳西族的宗教信仰里, 鬼与神是截然分开的, “鬼”有个总称是“此” (ceeq), 神有个总称是“恒” (heiq), 二者不可混淆, 在东巴经古语、民间古语和现代纳西语中, “鬼” (此)这个词汇完全是贬义, 是恶的, 而“恒“(heiq)是神, 是善的。早在唐代, 纳西族就已经有善恶分明的鬼神观, 有庞大的神与鬼的系统。在纳西人的鬼神队伍中, 也有一些不能划归到“鬼” (此)和“神”(恒)这两类里的精灵, 但不会将这些精灵划归到“此”(鬼)类里。《新唐书· 南蛮传》的作者不可能对当时“夷”人的鬼神观念有细致的调研和分析, 不会有准确的夷人“鬼神观”的知识, 因此, 所以“尚鬼”, 完全不足以作为我们推断当时包括纳西人在内的“夷人”是“崇拜(尚)鬼”的。

鉴于纳西人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尚鬼”之俗, 因此, 王慧敏先生的以下结论也就显得没有说服力了:“原来, 尚神的白部落代表着受钵教和佛教影响产生的尚白的东巴教, 尚黑的鬼部落代表着纳西族尚鬼尚黑的传统宗教, 白与黑的斗争就是两种宗教的斗争与较量, 白战胜黑的过程就是东巴教取代纳西族传统宗教占据统治地位的程。……纳西族传统宗教是尚鬼尚黑的, 尚神尚白的观念是受后来占据了统治地位的东巴教的影响形成的。”

过去有不少学者认为纳西人服饰是“尚黑”的。这也没有什么根据。在服饰上, 纳西人并非“尚黑”, 主张纳西人“尚黑”一说的王慧敏先生说, “乌蛮” “男女悉披牛羊皮”, 牦牛等的黑色毛皮在“乌蛮”的生产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因为当时中国南部还没有出现服装印染技术, “乌蛮”所穿的毛皮衣服是黑色的, 汉人便称这些穿着黑色衣服的游牧民为“乌蛮”。她在文中还说, 纳西族既然有过穿黑尚黑的历史, 最初被称为“乌蛮”, 后来又自称“纳西”意为“黑族”也就不足为怪了。

此说是没有事实根据的, 事实上, 像保留传统习俗较多的香格里拉县(中甸县)三坝乡、丽江市玉龙县的塔城、宝山、奉科、鸣音以及四川木里县的俄亚乡等地, 白麻布裙、白色披毡是最传统、典型的纳西服饰之一。塔城乡著名的老歌手和学簧(女)对笔者说, 按传统习俗, 纳西人最喜欢的是白色羊毛毡, 黑色羊毛毡是在后来才发展起来的。这一点, 在诸如香格里拉县三坝纳西族乡、四川省木里县俄亚纳西族乡这些保留纳西传统古俗最完整的地区的纳西人迄今依然习惯和喜欢穿用白麻布衣服、白羊毛制作的白色毡衣, 人去世后, 都要让死者穿上白色的麻布衣或白毡衣等的种种习俗中得到佐证。除了白色衣服, 有些地方的纳西族也穿黑色或深色的衣服, 这也与“黑色崇拜”没有什么关系。

对纳西文化有相当深入研究的西方“纳西学之父”洛克(J.F.Rock)博士则对纳西的“纳”有另一种看法, 但也否定其为“黑”之意。他根据实地调查和对东巴教仪式、文献和藏族等的比较研究,特别反驳了认为“纳西”是“黑人”之意的观点, 认为这与纳西的整个宗教观念体系格格不入。他认为“纳”之本意来源于过去纳西人曾住过黑色牦牛毛制作的毡棚, 与住在白色牦牛毛制作的毡棚的Hor(霍尔)部落和岭人(格萨尔之部落)相对应,因此纳西应该指“住在黑色毡棚中的人”。而“盘” (perq)人是指“住在白色毡棚中的人”。但“住在黑色毡棚中的人”与“黑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如果纳西族曾经是如一些学者认为的是崇拜过黑色的民族, 那无论受外来文化多大的影响, 也不至于把自己曾经崇拜过的黑色与所有邪恶、鬼怪、不吉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不至于在最为重要的东巴圣典《董埃述埃》(《黑白之争》)中也如此强烈地自我认同于白部落, 讴歌白部落而贬斥黑部落, 把黑部落说成是邪恶和鬼怪之部落。甚至在一般来说保留本土文化因素最为稳定的语言文字中都有那么多贬斥黑色的现象。种种事实表明,纳西的“纳”一词, 无论它的语意与“大”、“伟大”或与“黑色”有无联系, 都与“黑色崇拜”无关。只有清楚了这一点, 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东巴教和纳西民俗文化中的“尚白忌黑”这一现象。

来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09 /08,参考文献和注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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