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欣赏的学者之中,萨孟武先生无疑是必须要提的一位。读他的著作,可以让我明白历史学固然是一种知识,但更是一种智慧。知识固然重要,而睿智更有价值。
萨孟武(1897--1984)是著名社会学家,或者说政治学家,而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学家。萨氏家族属福州八大家族之一,近代著名海军将领萨镇冰,曾任厦门大学校长的萨本栋,都是他家族里面的显赫人物。萨孟武本人早年就读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部政治系,后来在国民党的中央政治学校工作过,当过教授,办过刊物,也是当时著名的十教授《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发起者之一。后来,他当了中山大学法学院院长,1949年以后去台湾,担任台湾大学法学院院长。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去世后,萨孟武曾一度有希望接任台大校长一职,然而,终竟是花落他家,失之交臂,让他颇为失落,郁闷不已。
萨孟武的著作很多,如《中国社会政治史》、《中国政治思想史》、《西洋政治思想史》、《儒家政论衍义》、《中国宪政新论》 《新国家论》、《三民主义政治学》等,另外还有《学生时代》、《中年时代》等自传体著述。萨孟武才华横溢,学贯中西,既熟谙中国历史,又留洋受过严格的西方学术训练,自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在各个学术领域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由于种种原因,萨孟武的社会学、政治学著作在今天大陆并不流行,大陆读者接触和认识萨孟武,更多是通过他的三本学术性随笔著作,即:《〈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水浒传〉与中国古代社会》(北京出版集团,2013年)和《〈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萨孟武自己曾开玩笑说:这三本书是姨太太的面孔,不是正夫人那种很正经的模样。但我读了这几本书以后特别受到启发,他把小说里虚构的情节,与历史文献中所记载的一些史料进行对比,加以引申和发挥,对中国古代社会的婚姻制度、家族制度、社会生态、政治生态以及政治文化等,进行了非常精到的解读,往往三言两语就把中国传统社会政治的特征说清楚了。
萨孟武自己认为,“在古典小说之中”,“写得最好的共有三部,《红楼梦》第一,《西游记》第二,《水浒传》第三”,为此,在完成对《西游记》、《水浒传》的解读后,他又写出“《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一书,以研究社会文化、社会关系的角度来对那部素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之称的《红楼梦》作全新、独特的解读,巧妙地引领读者透过对贾府家庭生活的观察,重新认识中国传统家庭的基本内涵与鲜明特色,在此基础上深刻剖示传统社会的文化与伦理格局,理解与洞悉社会风气的流转,娓娓道来,举重若轻、触类旁通、提玄钩要,发隐烛微,见解精微,可谓是别开生面、言近旨远。足以启迪心智,让人豁然开朗!
如写“探春的改革”一节,就反映了他对古今中外社会改革的卓荦识见。很显然,萨孟武十分欣赏探春的能力,认为探春深谙管理之道,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的庶出身份与边缘地位,决定了能深知荣府的积弊,看到收入不敷支出,实为荣府最大之危机,故其改革能抓住重点,选择好正确的方向。而具有关键性的内容,一是节用,二是兴利,可谓以一驭万,抓纲举目,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下子打开局面。更了不起的,探春心有灵犀,无师自通,使其改革的实践与古人的刑赏两柄的政治艺术无缝对接。即建立改革者的权威,确保自己的改革措施能够顺利推行,其处理赵姨娘兄弟赵国基的身后抚恤、应对贾环、贾兰的年度零花费用申请,无不做到公正严明,从而确立了自己的权威。这些都说明探春其人深谙厉行改革之道。萨孟武先生的总结可谓十分到位:“凡有意改革之人,在改革以前,或先施惠以结人心,或先用刑使人警惕。施惠须从疏而贱者始,用刑须从亲而贵者始。若问惠与刑孰先,我欲依法家之说,刑先。”“齐家、治国、平天下”,对象不同,但性质相似。以小识大,“治众如治寡”,探春的改革,何尝不可以借镜为当权者管理国家的一种启示。萨孟武尽心评点探春改革的成败利钝、得失优劣,实有深意存也!
鲁迅先生有云: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一样的道理,正派乃是颟顸的代称。贾政这个人虽然比较古板,但心地不坏,做人做事都恪守底线,循规蹈矩,应该算是正派人物。机缘凑合,他在工部郎中任上,以考绩优异,外放为江西粮道。粮道管理钱谷,此职如同今日之财政厅厅长,无疑是个“肥缺”。谁知道贾政一门心思想做个清官、好官,“州县馈送,一概不受”。他自己这么清高,也就算了,问题是他的手下,那些门房签押受不了了。他们跟随贾政,是有自己小算盘的,即希冀趁机捞上一票,填饱私囊。可是现在贾政一搞廉政,自己不也跟着喝西北风。于是差役们集体怠工。贾政出门拜客,轿夫迟迟不来,轿子出了衙门,炮只响了一声,鼓吹“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而那些“执事却是搀前落后”,稀稀拉拉,无精打采,搞得贾政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他一心想做清官,结果让老滑吏李十儿给当头泼了冷水。弄得乱了方寸、手足无措。没奈何,只好遇上困难绕道走,到后来干脆撒手不管,走了另一个极端,放任属员为非作歹、肆意妄为,结果被参“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所幸皇恩浩荡,只是“着降三级、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未至于惹更大的麻烦。
萨孟武先生从小说这个情节中,看到中国古代官场的肮脏和恐怖,恶习盛行,宛若一口大染缸,导致整个官场价值颠倒、美丑不分,造成劣币驱逐良币,黄钟毁坏、瓦釜齐鸣。真是令人油然而生无穷的悲谅,为之气夺!而吏胥横行,胁制主官,迫使其不得不听其播弄,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而已。同时,小说也告诉我们,以君子之道与小人相周旋,失败的往往是君子,贾政就是一个例子。君子要治住小人,必须用其人之道以治其身,将自己先变为小人,可一旦变为小人,再想回归为君子,又何尝容易!这难免让人们对官场文化的整治与肃清,产生莫名的惘然!毫无疑问,这也是萨孟武先生对我们的重要提示。
萨孟武先生这类卓识,在“《西游记》与中国政治”、“《水浒传》与中国社会”两书中同样有精辟的阐述与发挥,可供大家在读“《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一书时作重要的参考。换言之,萨孟武先生这三本书最好能放在一起读,对比参勘,必然会有一种更深的体会。
比如他说,中国传统的政治说白了,就是三种政治形态的轮回。第一个阶段是兄弟政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同心协力把旧王朝推翻了以后,自己当皇帝。但兄弟中间只能有一个皇帝,其他兄弟就会不服,总是觊觎大位,争夺最高权力,发生斗争,西周初年的三监之乱、西汉时期的吴楚七国之乱,就是兄弟政治破产的标志。兄弟政治破产后,小皇帝上台,便不再依靠自己的兄弟,转而依靠母后及其娘家人,由此转为娘舅政治,也即外戚政治。外戚政治也容易产生问题,导致危机,如王莽及东汉后期外戚专权,往往与小皇帝产生权力冲突。小皇帝成人后,他总是千方百计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但由于太后和娘舅的阻隔,他和百官之间不敢交心,只能依赖身边那些朝夕相处的亲随近侍,即宦官。这些宦官在皇帝的支持下干掉娘舅,自己当政,“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形成宦官政治,也即所谓的马弁政治。因为宦官生理上有残缺,所以心态比较阴暗,很容易倒行逆施、肆意妄为,造成社会难以维系,“纲纪大乱”,于是各方重新洗牌,又开始新的兄弟政治。
萨孟武分析相关问题总是非常的非常到位。他说中国社会里面,当官的通常是对上级负责,天天琢磨人、对付人,实际上是一门对付人的学问。中国的人才,往往是对付人、琢磨人之才,而不是做事之才。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是“人”才过剩,而“事”才太缺,因此,中国政治就不可能不腐败黑暗。萨孟武对有些问题很悲观,比如他认为社会发展可能会变得更差。虽然在古代专制统治下,人们做官追求发财,但远不及今人厉害。他举出的理由是,专制政治下,国家是君主的私有财产,君主要谋自己的地位安固,就不能不讨老百姓的喜欢。如果官吏过于贪污,一定会引起人民的反抗,势必会危及皇室的安危,于是,皇帝就会出面肃贪,以谢天下。而到了今天(指上世纪四十年代),名义上国家是人民的,但大家都是国家的主人公,往往变成了谁都不是国家的主人公了,谁对国家的安危都不负责。以前贪污,因为有君主干预,还不至于太严重,而现在大家都是相识的朋友,想到以后万一自己也有这一天的时候,何必现在去跟人家过不去呢?
贪污为什么会在经济上越来越严重呢?萨孟武说,传统自然经济条件下,贪污的东西都是一些实物,如牛马猪羊之类,这些东西容易腐烂,多拿了也没什么用处,因此苛捐杂税还有一定限度。货币产生并流行以后,形势发生变化,因为货币可以保存,什么地方都可以用,官员的贪污程度大大提高。但是,货币经济下,贪污也有底线,金满箱,银满箱,交通不便利的情况下不但运输不易,而且容易引起强盗的觊觎或穷人的眼红,连生命都有危险。所以,货币时代贪污也是有一定限度的。但现在不同了,信用经济时代,数千万的巨款,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变成一张汇票弄到外国去了,半道里也不怕强盗抢去。因此,现在人的贪污超过古人几千几万倍。
读到这些观点的时候,就会感觉在萨孟武那里,历史不仅仅是知识的积累,而是一种智慧的体认。许多问题我以前不太注意,经他加以揭示、点评以后,就看得很清楚了。如《西游记》里的显圣真君,他可是天界中罕见的英雄,是为数不多的能战胜和降服那爱捣乱的孙悟空的天神,可他在天界中地位并不高,他不在中央朝廷做官,而被发配在灌州,只好在地方享受下界的香火。为什么这么重要、有能力的人会下放这么远呢?就因为他是玉皇大帝的外甥。政治生活中,越是与自己亲近的、有本事的人,对自己的威胁就越大,是决不能放在自己身边的。同样的道理,当孙悟空第三次返上天宫的时候,玉皇大帝就不愿意再用他来对付孙悟空了。为什么?再用他的话,功劳会越来越大,势必对自己的权威形成挑战,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这与中国古代政治生态的真实状况,是非常接近的。
平时不大注意的这些道理,经这么一点评,就豁然开朗、悠然会心。所以我在想一个问题,历史学究竟该怎么做?像萨孟武就曾公开表态:他研究《红楼梦》、《水浒传》,就不大注重版本,他强调,他自己并不反对考证,但是反对把考证作为研究的终极宗旨。考证无非是一种工具,一种手段,真正高明的学者是用人家考证的结果为自己的论证做铺垫、做基础。我想这对我们现在的学风,也是一个发人深省的警示。
现在学界很推崇那种看不懂的文章,誉之为“预流”。大家都看得懂的文章你可能说它不入流,读一个小时就睡着的是三流学问,半个小时能睡着的是二流学问,让你拿起书看到书名就昏昏欲睡、悠然入梦的是一流学问。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张了,但确实有这种现象。像我们搞历史的人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不多,反而是搞文学的人来客串,玩票,成了历史学传播舞台上的主角。我想,史学还是应该在坚持正确的知识积累,高明的思想诠释的同时,有一种智慧的体认、文化的推广,给人们今天的工作带来帮助,给我们的人生赋予启示,这才是更有意义的。
所以,萨孟武先生“《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等书,虽然他自己谦虚地说是属于姨太太面孔,不是“阳春白雪”,无法登大雅之堂,但这些论述确实更有生命力,更有影响力,至少它能激发起大家关心历史,关心社会,关心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兴趣。这才是真正的立足于历史,又超越于历史!
从这个意义上说,萨孟武先生“《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真的非常值得一读!
(本文系黄朴民为北京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一书所作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