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五十一岁。
在这之前,我当过日文翻译;编过报刊,《新湘评论》,《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又《人民日报》;搞过出版,抓了三本书,一是美国作家耐斯比特的《大趋势》,二是厉以宁的《非均衡的中国经济》,三是厉以宁、孟晓苏、李源潮、李克强合著的《走向繁荣的战略选择》。有评论者认为:“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本书的所有论点后来完全被认同,渐渐变为正在实行的政策。”结果,这三本书都获得了出版界的一等奖。下过海,厕身中国海洋直升机下属北方集团,过了一把董事长、党委书记的瘾。年过不惑而大惑,考虑人生重新定位。天命之年听到来自内心的召唤,决定皈依文学。
三年后,我在《煌煌上庠》一文中,描述年届五十的蔡元培时说:站在五十岁的高度上倚风长啸,苍茫四顾,自他的双眸中射出的,是一股凛凛的心灵之光,它犀利似剑,泠然有声,凝聚了无穷的历史感悟。先觉者总是超前的,超前者总是孤独的,孤独者总是忧郁的,在忧郁中抉择,在期待中觅路前行,这是古往今来一切大智者生命的基本造型。
有人对我的抉择大惑不解,说:“你出版过《大趋势》,你知道这社会已被官本位、金本位挟持,人心都掉进了钱眼,文化已没有出路。”
答:是啊,正因为文化已岌岌可危,所以必须有人知难而上。这不是中国一家,而是世界性的大问题,普遍的精神堕落,思想空虚,文化倒退,因此,需要重建文化。只有靠文化,靠精神,靠道德,才能挽救社会,挽救世界。
又说:“你都到了被淘汰的年纪,从头搞来得及吗?”
答:不晚,我打算用五年做试验,以取得知名度和发言权。
“你打算写什么?”
理论,多忌讳。小说,周期长。诗歌,边缘化。我选择散文,以它为突破口。
1995年正式动笔,第一篇为《文天祥千秋祭》,七千字,适合刊物发表。于是投稿,一家不行,再换一家,第二家仍不行,又换第三家,结果仍然碰壁。是文章写得不好吗?非也,恰恰是写得蛮好,所以人家不发。请看这开头:
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岁。七个多世纪,一个不朽的生命,从南宋跨元、明、清、民国昂昂而来,并将踏着无穷的岁月凛凛而去。
请看这华彩乐章:
假如文天祥在这时候就死去,结局又会怎样?毫无疑问,他是可以永生的了。南宋遗民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的战友,庐陵人王炎午,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张贴了数十份《生祭文丞相文》,疾呼:“大丞相可死矣!”敦促他舍生取义,保全大节。他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因此,一路上才又是服毒,又是绝食,自谓“惟可死,不可生”。然而,且慢一一打量历史,我们只能作这般理解——日月还要从他的生命摄取更多的光华;社会还要从他的精神吸收更多的钙质;盘古氏留下的那柄板斧,需要新的磨刀石;长江和黄河,渴求更壮美的音符。一句话,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
啊啊,古今的无穷雄文宝典,在这儿都要黯然失色。这不是寻常诗文,这是中华民族的慷慨呼啸。民族精魂在历史发展的紧要关头,常常要推出一些人来为社会立言。有时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哀民生之多艰”,有时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次,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正气歌》。歌之临空,则化为虹霓;歌之坠地,则凝作金石。五岳千山因了这支歌,而更增其高;北斗七星因了这支歌,而益显其明;前朝仁人因了这支歌,而大放光彩;后代志士因了这支歌,而脊梁愈挺。至此,文天祥是可以“求仁得仁”、从容捐躯的了,他已完成在尘世的使命,即将跨入辉煌的天国。
年轻人不谙此中玄黄,我岂能不懂,也明白应该如何搞关系,但是偏不。我的应策是:改弦更辙,写千字文,一天一篇,攻报纸副刊。
因为报纸比刊物多,东方不亮西方亮。
如是乎忙活了一年有半,在报纸混个脸熟。文章结集,名《岁月游虹》,请北大老教授季羡林先生作序,承老先生赏脸,赐文“散文的光谱”,将我的散文归为“广义”,意即“不正宗”,结论尚算客气,赞之曰:“他的笔下常常有一种奇幻的光,与之相辅,艺术性强,文采葳蕤,颇具气韵、底蕴。”
五年限期只剩下三年半,照此小打小闹,玩不出大名堂。再度改弦更辙,找上《十月》杂志的门。
商谈,给我开一个散文专栏。
人家说:“别弄错了,我们是大刊物,上一篇都不容易。我们从来没有给别人开过专栏。”
我坚持:正因为你们是大刊物,从来没有给别人开过专栏,这事才有意义。给我专栏,一半是为我,一半也是为你们,我相信肯定会把刊物的质量、影响提升一大截。
“口说无凭,拿文章来看。”
好,一言为定。
适逢两年后(1998年),北大将迎来百年校庆,校友中张罗写纪念文章。我于是便以此为题,写了一篇《煌煌上庠》。
文章交上去,编辑部认可。专栏命名“长歌当啸”,写20世纪的文化名人,从巴金、老舍开始。
我说不行,要写,就得从毛泽东开始。
这就有了以后的一组长篇散文:《韶峰郁郁,湘水汤汤》、《凝望那道横眉》、《梦灭浮槎》、《高峰堕石》、《思想者的第三种造型》、《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沧桑诗魂》、《瀛海征帆》、《隔岸听箫》、《魔鬼再访钱钟书先生》、《独秀的另类“文存”》等等。
三年后,专栏结束。结集《长歌当啸》,仍请季羡林先生作序。老先生很谦虚,对我由日文、新闻而转向散文,作出新的认识,他说:“总之,一句话,我过去是俗话所说的,从窗户棂里看人,把卞毓方看扁了。现在我才知道,毓方之所以肯下苦功夫,惨淡经营而又能获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腹笥充盈,对中国的诗文阅读极广,又兼浩气盈胸,见识卓荦;此外,他还有一个作家所必须具有的灵感。”
这里就轮到“老王卖瓜”了。文坛不能无视,王充闾认为我有梁启超的豪迈;贾平凹揭示我“不理会小节只讲究实质,平实里见风骨,不是以水流的行状而显示水的急缓大小,而是水在翻腾曲折之中体证河床的宽窄高下”;何建明更直接说,我是当代散文家中最值得一看的。
这前后,各种选本也都作出了反应,以中学教材为例,计有《文天祥千秋祭》、《雪冠》、《犹太三星》、《重铸汉字的辉煌》、《煌煌上庠》等多篇入选,《张家界》一文,被选作2005年高考语文试题。
坊间有了“南余(秋雨)北卞”之说。
2010,又是一个五年计划,做两件事:一是写作《寻找大师》。前提是,大师已经没有了。正如袁绪程所说:“大师近乎绝迹由来已久,不只在某一领域,而是全方位的短缺。我们缺少伟大的思想家、杰出的科学家、音乐家、小说家、戏曲家、影视艺术家、画家、雕刻家、建筑师、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等等,总之,我们在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文学艺术各领域里全方位地缺少大师,这是前所未有的。”
既然没有了,那你又找什么呢?
为了分析,摸底,也为了激励,催生。
大师是一种社会坐标,天地元气。对一个以文化复兴为重任的社会来说,大师的存在,不是可有可无,而是至关紧要,不可或缺。
然而,大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大师的破土而出,大师的横空出世,固然以自身的条件为基础,与之同时,一定的外部条件也相当重要;有时甚至是绝对重要。清人龚自珍有诗云:“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里强调的就是外部条件。古义今释,就是要在今天造成一个风雷激荡、万马奔腾,适宜人才脱颖而出、茁壮成长的大环境,而舆论的关切、呼唤、催生,自然也是“造势”工程的一大组成部分,正是有感于此,我才决定“寻找大师”。
另一件事,就是在京城闹市东单,设了一个季羡林文化书院,有一两千平米,这是传记的延伸。下一步呢,更打算以季羡林的名义,设一个国际文化大奖。这是重点的重点了。诸位应该看出,我为此已筹划了多年。拿它干什么?评选世界各国的文化大师,让他们到中国来领奖。
此事的意义何在?
一言以蔽之:为中华文化正名。
君不见,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已经不是莫言,而成了莫言的n次方。这是因为,乘数,即他的文章,未必就比张言、李言好,但被乘数,即名声,以及由名声而带来的平台、地位、实力,已今非昔比,乘积自然蔚为大观。
诺贝尔奖设在瑞典,其文学奖评委当中,只有一人懂得中文,由他来定中国文坛的高下,这不是荒唐滑稽吗?
哈哈,这是一个游戏,关键在于能玩出权威。
是呀,既然是游戏,外国人能玩,我们为什么不能?
做吧,努力向前走。大道理我就不讲了。大话也更不用说了。至于能做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卞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