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6,下午,与冯其庸先生交谈,一时心血来潮,我问:
“杨绛九十六岁时写了一本书《走到人生边上》,通篇探讨的都是神和鬼、灵魂与命运,杨绛倾向于大自然中有主宰一切的神明存在,您也快九十了,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冯先生答:“回过头来看,有些事,很难解释,比如说做梦吧,我给你举几个例子。”
冯先生举的第一个例子,是关于他的大哥。那还是抗日战争相持阶段,大约在珍珠港事件之后,冯其庸初中毕业,在老家前洲镇礼社小学作教师,一天夜里,他梦见大哥遭到日本鬼子毒打,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俄而惊醒,惴惴不安,再也睡不着。辗转熬到天亮,把梦境跟一位同事说了。同事安慰他:“不就是个梦么,何必当真?”又说:“你家离这儿只有十里路,实在不放心,就回去看看。”冯其庸觉得有理,吃完早饭,便动身回家。临近村口,恰巧碰到几个人抬了一付担架过来,上面躺着的,正是他的大哥,真地被日本鬼子打伤了,伤势和他梦见的一模一样。
第二个例子,是关于名医巫君玉。巫君玉是无锡人,与冯其庸同乡,小冯五岁,曾任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著名的中医。巫君玉经常给冯其庸看病,手到病除,三付药吃两付就见效。九十年代末,有一天,他自己查出得了癌症,随即住院治疗,是北京中医院,在宽街。一天夜里,冯其庸梦见巫君玉腋下夹了被子,从宽街的一个胡同里出来。觉得奇怪,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巫答:“医院不让住了。”冯说:“你是名医,又是中医院的顾问,他们怎么不让你住呢?”心想莫不是看错了人,转而往其身后一看,嗨,那不是他的夫人吗,肯定没错,是巫君玉。恍恍惚惚,再要问……却醒了。怪梦,怕不是好兆头。白天赶去宽街中医院,一看,巫君玉已到了弥留期,话都不能讲了,只见嘴唇在动,发不出声音。唉,两天后,就与世长辞。
第三个例子,是关于杨廷福。杨廷福是上海人,念过无锡国专,是冯其庸的同门,未毕业,后来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杨廷福满腹经纶,以唐代法律为专攻,兼美书法、诗词、考证、文章。1957年,以一篇《实行审判责任制和冤狱赔偿》贾祸,沦为“右派”。七十年代末,“右派”改正后复出,蓄积喷发,佳作不断,正当他意气轩昂、大显身手之际,1983年,查出患了肺癌。住院期间,冯其庸几次赴沪探望。一次,在病房碰到周谷城先生,周老担任过无锡国专的教授,教过杨廷福和冯其庸。周老对冯其庸说:“廷福是天才加勤奋,一般人不容易到达他的成就,是难得的人才!”廷福连忙说:“我的学问都是老师教的。” 周老讲:“不能这样说,你研究的唐律、佛学,都是你自己深钻的结果。”
冯其庸最后一次看望杨廷福,是1984年4月。随后,他带着三名研究生,从南京溯江而上,西去武汉、重庆。一天晚上,忽然梦见回到上海,先去看望王蘧常老师,不等开口,蘧常老师就告诉他:“廷福已不行了。”冯其庸一惊而起,揉揉眼,知道是在做梦,四顾寂然,唯有轮船的发动机在响。心知不祥,良久,倒头再睡。迷迷糊糊,又见江辛眉来京(也是无锡国专的同门,也当过“右派”),急问廷福病状,辛眉皆不答,似在刻意回避。待再要问……醒了,睁眼看表,恰值午夜。过了许久,勉强入睡,却看到杨廷福来京,笑吟吟地告诉他:“你不用担心,我完全好了。你看,我的脖子上就只剩下了疤(肺癌已转化成淋巴癌),其它都没有了。”冯其庸转忧为喜,对杨廷福说:“你闯过了这道难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脖子上落点疤,算不了什么了。”
依然是缥缈一梦。
冯其庸离开上海前,曾向杨廷福夫人交代:“廷福如有不测,务必打电话告诉我。”并且留下了沿途联络的电话号码。
结果,一路上未接到任何讯息。
5月26日上午回到北京,问家里人,也没有廷福的消息。
心想:廷福真的好了吧。
那天午饭后,冯其庸正要休息,楼下有人喊:“电报!”,预感不妙,下楼去拿,一看,唉,廷福已于25日去世。
冯其庸先生向我介绍,杨廷福精于命学,建国之初,曾给一位伟人算命,判断“有三十年旺运,丧在妻宫”。这事有多人作证,绝非胡编乱造。又曾为冯其庸批命书,说他六十岁上,有一劫,挺过去,晚年行大运。六十那年,冯其庸在人民大学国学院院长任上,遭人举报贪污,闹得惊天动地,沸沸扬扬。后来查明乃诬告,终于化险为夷,平平安安到今天。又说杨廷福还为自己算命,说过不了六十岁。杨廷福生于1924年10月28日,死于1984年5月25日,果然未满六十。
冯其庸先生感叹:“杨绛先生的论说,肯定有她的道理。世上事,有些的确很玄妙,人的知识有限,命理之虚实,灵魂之有无,尚需要继续观察、研究,不宜遽下断语。”
笔者唯唯。这世界,这宇宙,实在浩瀚无边、神秘莫测,迄今为止的种种科学,虽然一律排斥造物主,但仍处于探索阶段,未能穷尽事物真相,因此,此时此刻,笔者且当一回“唯心论者”,把杨绛先生的困窘和冯其庸先生的疑惑录在这里,供会心者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