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京东瓜饭楼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35 次 更新时间:2017-01-25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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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冯其庸先生送我一部《瓜饭集》。“瓜饭楼”,乃先生晚年住所的雅号;《瓜饭集》,则是先生部分散文的汇编。

掀开,首篇为《永不忘却的记忆》,劈头就说:“我家老屋的西墙下,有一片空地,长满了杂草,面积不大,倒有个名字,叫‘和尚园’。每到秋天,大人在这里种的南瓜就会丰收,那硕大的金黄色的南瓜,一个个在南瓜叶底下露出来,它就是我们一家秋天的粮食。”童年的经历,是一个人生命大厦的基座,不管你以后爬得多高,走得多远,那饱满金黄如朝暾,用手指轻轻一敲,就能敲出暖洋洋的曲调来的南瓜,总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出来,伴随着泥土的呼吸与藤蔓的吟哦。

也有连南瓜也吃不上的时候。冯先生在《大块假我以文章》中回忆:“……所以一个秋天,在稻子登场以前,我们有一大半时间是靠南瓜来养活的。但我家人口多,自种的南瓜也常常不够吃,我永远忘不了我的邻居邓季方,他常常采了他家种的南瓜给我们送来,有时还送一点米来,这样我们才勉强度过了几个秋天。我现在给我的书房取名‘瓜饭楼’,就是为了不忘记当年吃南瓜度日的苦难的经历,同时也是为了不忘记患难中给我以深情援助的朋友。”

冯其庸的曾祖父有过功名,不大,也许是秀才,也许是举人,这算得是源远流长的文化基因。祖父务农,书没听说读过多少,田是尚余数垄。到了他父亲手里,就现出没落子弟的败相: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在冯其庸的记忆中,刻骨而铭心的,莫过于母亲终夜啜泣——家中断粮,来日将无法举炊!母亲的啜泣是无字的《离骚》,冯其庸坦言从小就“多感多忧”,这一气质,和散发吟啸在汨罗江畔的古诗人无师自通、一脉相承。

小学、中学,读读停停,靠的是一边种地,一边刻苦自学——在当代一流学者中,少年时期种过十多年地的,恐怕无出其右;故而他能彻悟并且终生实践:生活就是读书,读书就是生活。期间,又经历了八年抗战,饱尝黍离之悲,国难家仇。最高学历,仅为无锡国专。最快意的事,则是无锡解放,他加入了人民军队。1954年,冯其庸年方而立,上调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任国文教员。盘点往事,仍离不开柴米油盐,区区一份薪水,不光要管京城这个小家温饱,还要供养并接济在无锡老家的母亲和亲属。

1983年,冯其庸在一篇评析曹雪芹生平的文章中说:“在我看来,曹家的飞黄腾达,宾客盈门,牙签玉轴,烟海缥缈,固然是对曹雪芹的培养,而曹家的大树飘零,沦为贫民,流于市井,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培养’。”同理,冯其庸的“瓜饭”前尘,何尝不是造物主按照特定的意志在对他精雕细镂。

冯其庸时来运转,1959年秋天,他有一篇剧评在《戏剧报》发表,得到戏剧界权威田汉的赏识,后者特意请他吃饭(其时国家已进入三年困难时期),且与吴晗、翦伯赞等大学者共席。后来,冯其庸主编的《历代文选》又得到毛泽东主席的褒奖,校内外传为美谈,人民大学校长吴玉章特地找他谈话,并赠书以资鼓励。后来的后来,因为讨论《再生缘》一书,又和郭沫若结成忘年交。周扬亦曾当众予以表彰,说他的文章好,写得畅快。冯其庸由是崭露头角,跻身京城名流;这时,他的餐桌——笔者着重指的是精神的餐桌,已不只是五谷杂粮、瓜菜代,分明有了香茗佳醪、山珍海味。

“文革”沉浮。先说沉,冯其庸首当其冲地遭到批判,连他钟爱的《红楼梦》也给抄家抄走了,还当作黄色书籍公开展览。冯其庸深受刺激,他怕此风一刮,这部巨著将遭致毁灭,于是,托人从图书馆借出一部影印庚辰本《石头记》,依原著行款朱墨两色抄写,此事只能在夜深人静之际悄悄干,所以紧抄慢抄,整整抄了一年。抄完之日,值1970年一个霏霏细雨之夜,冯其庸掷笔徘徊,百感交集,吟成小诗一首,诗曰:“《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辞。”

再说浮,1973年至1974年,北京市委从各单位抽调了六七位笔杆子,成立评《红楼梦》写作组,其中就有冯其庸。这背后是否有阴谋、阳谋,冯其庸不得而知,他遵照安排,撰写了全书的前三章,即:《序言》《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二百年来围绕着<红楼梦>的斗争》。鉴于毛泽东对《红楼梦》有一系列评点,以及“文革”惯性,他的文章,自然是以当时的政治需要为准绳,如今,走出庐山之后再返身观望,未免失之教条、武断,流于生硬、肤浅。“此书只能覆瓿,不宜上书架”,他说。后来有人据此发难,说他已堕落为“御用文人”,口含天宪,信口雌黄,篡改历史,为虎作伥。冯其庸认为这恰恰是“文革”思路,他引黄山谷的诗自解:“桃李无言一再风,黄鹂惟见绿葱葱;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

冯其庸说,他在“真理标准大讨论”的前一年——1977年——就认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除此之外,不能有第二个标准”。这番话,见于他的学术专著《论庚辰本》第91页,写作时间为1977年5月20日至7月23日。

1975年,冯其庸被借调到国务院文化组,参与《红楼梦》校订。从那时起,他正式投入《红楼梦》的研究,一搞就是三十多年。算上50年代的泛读,60年代的抄写,冯其庸与《红楼梦》结缘,如今已将近一个甲子。那天,2010年7月20日下午,我首次采访冯其庸,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一辈子研究一本书,值不值?”

冯先生答:“一、不能说一辈子只研究一本书,在我的文集里,《红楼梦》研究仅占三分之一稍强;二、要看怎么研究。《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著作,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绝唱,如果路子正,绝对有价值,如果路子不正,终生只是在胡说八道,那就毫无意义。”冯先生随后就曹雪芹的家世和清王朝的政治斗争娓娓谈起,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末了总结:“打个比方,今天,如果有人能把《庄子》解释的清清楚楚,把《论语》《孟子》解释的清清楚楚,你说那是多大的贡献!因此,即使有人一辈子只研究《红楼梦》一本书,把它研究透了,那也值!”

冯先生于《红楼梦》之外,亦致力于西域学。他曾有诗云:“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起,冯其庸以古稀之年陆续完成十进新疆、三登帕米尔高原、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等壮举,最终考察清楚当年唐玄奘从西天取经东归的路径,并在唐僧进入中国边境处立了碑。近年,冯其庸又在人民大学创办了“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将西域学纳入国学研究范畴。

冯其庸于文学、历史、戏曲、古文字等领域亦屡有建树。“你应该写张颔”,初次见面,他就向笔者建议。张颔是谁?冯先生在《瓜饭集》中介绍:“张老是学术大家,他毕生从事考古发掘,精通古文字,精研古史,并精于天文历法、古地理学,而且还精于音韵训诂之学。”识人是一种眼光,荐人是一种品质,一种“不解藏人善,逢人说项斯”的高格。

是日,我事先准备了五个问题,鉴于第一个问题占用的时间太长,只得省去其余,见好就收。学问家的高度在于学术专攻,功力则见于整体修养,也可比喻为金字塔的底座。冯先生学问之余,还工于诗词、书画,如他所言,世界是立体的,知识也应该立体化。我拿出一本册页,请老人家题词留念。冯先生欣然执笔,题的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成句:“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冯先生早年住在城里,上世纪90年代中期,相中京东张家湾,来这儿建了一栋两层小楼。庭前有花木扶疏的园圃,圃内有奇石作石破天惊势,予人以“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顽石的联想。楼号“瓜饭”,三个朴朴实实的大字,为刘海粟九十四岁时所书。冯先生与南瓜一世情缘,园里种的是南瓜,屋里陈列的是南瓜,笔底画的是南瓜,诗文写的是南瓜,闲常食的是南瓜。他有一首咏南瓜的诗云:“老去种瓜只是痴,枝枝叶叶尽相思。瓜红叶老人何在?六十年前乞食时。”此诗请人刻在一把紫砂茶壶上,冯先生纵然有心当陶渊明,捧壶品茗之际,怕也悠然见的是南瓜,而不是南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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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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