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石头还是我们这条街上最俊朗的男孩子。问问我们这里的街坊邻居,谁不记得当年的石头啊?那个白皙颀长的少年,又安静又腼腆,他挎着黄书包,骑着自行车从街巷间趟过的样子,至今还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邻居的阿姨大妈们都说,一个暑假过去了,石头就长高了,出挑成一个帅小伙子了。可不是,这一眨眼,石头就十七岁了,我们这些随他一起耍大的小姑娘,有一天突然不敢看他了,害臊了,脸红了,也不和他说话了。
石头看见我们,也会脸红的。他朝我们笑一下,轻轻侧过头去……石头妈说,你看我们家石头,成天跟大姑娘似的,也不晓得叫人了。我妈说,是啊,我们家嘉丽也是这样,这些孩子,人小鬼大呢。
两个母亲站下来说话的时候,我和石头打一个照面,就各自回家了。我妈是很喜欢石头的,也许,她私下里是盼着石头将来能成为她的女婿呢。
石头和我们街上别的男孩子都不同,石头规矩,有教养。他在重点中学读高一,成绩嘛,总算还可以。石头的父亲李叔叔说,石头就是有点闷,眼看就要考大学了,还整天记日记,你说多浪费时间啊,大人都急死了。
我妈说,日记上都写什么了?
李叔叔“嗨”一声道,还能写什么呢?不过就是忧愁呀,人生呀,我看都不要看的,做作!我们就都笑了。
我妈说,你不懂,石头像个诗人。
李叔叔常来我们家,找我父亲下棋,几盘棋下来,他就点上一支烟,“石头石头”的挂在嘴边。他是既骄傲,又焦虑的。他常说,这一代的孩子啊,接着就叨唠起当年他在山西当兵,冰天雪地的,还要到山地里铺铁路。——怎么个苦法,嘉丽你知道吗?有人再没出过山,死在那儿了;雷管刚拿出来,全冻裂了……我告诉你嘉丽,那时候,你李叔叔可想不起命运、人生这些字眼来,我嘛——他站起来,在院子里踱上两步,笑道,净想着你张阿姨了,想着我要是能活着出去,就和她结婚,生个像模像样的儿子出来,取名叫石头。石头再生儿子,就叫石子。
说到这儿,李叔叔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
李叔叔是个风趣人物,他常拿我打趣,说将来要找一个像嘉丽这样的儿媳妇,而我父母竟是一点都不恼的。我尤其记得夏天的傍晚,他坐在我家的院子里,说起起儿子时眉飞色舞的样子。石头这个词由他嘴里嘣出来,就像在敲鼓点,又响亮,又有节奏,石头,石头。他又是个不停嘴的人,一说能说几个小时,而我们是怎么也听不够、听不厌的。
暑假将近末梢,八月底的一天,我们对过的一户人家来了一个小亲戚。小姑娘大约八、九岁吧,也是本城人,她因父母出差,便被送到这户姓王的表叔家里,暂住几天。
我还能记得那天,她由母亲领着走进我们的街巷里。她穿着天蓝色的泡泡袖连衣裙,一双大大的眼睛,在太阳底下眯缝着,既安静又灵活。她是黄黄的小卷毛儿,额头上有两个旋儿,一左一右扎着抓髻,像羚羊的角。后来我们知道,这个像精灵一样的小人儿,她叫夏雪,在实验小学读念一年级。
起先,她是很认生的,她一只手拎着个小包裹,另一只手攥在她母亲的手心里,抵死不肯进亲戚家的门。她母亲笑道,这又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吗?你自己兴兴头头要来的!待她母亲要走了,她站在门框里,眼泪汪汪地说,妈妈,你说过两天以后来接我的。她妈妈说,你要听话,我去上海给你买裙子和皮鞋。她这才收住眼泪说道,皮鞋我要红色的,裙子是白色的。她妈妈笑道,都说过一千遍了!她婶婶弯腰跟她说道,你先住着吧,我们这条街上小姑娘可多啦,过两天赶你走,你都不想走呢。你不是有个同学叫李清的吗?喏,就住在斜对面,呆会我带你去找她。
她这才勉强一笑。
小姑娘就这样走进石头的家里,去找他的妹妹李清。我们说,石头的命运是从这一天开始转变的,虽然这一天,他也许并没有遇上她。
两个小姑娘整天混在一起,我们确实知道,至少在暑假的最后几天,她们是快乐的。她们在巷子里疯跑,玩“捉迷藏”的游戏。其中一个倚在电线杆后面,闭上眼睛问,好了吗?那一个说,还没呢,不准看呵。常常的,我们就听到她们的尖叫声,从巷子的某个角落里传来,弥漫在正午的太阳底下。
很多天后,石头说,他也听到了类似的尖叫声,有时是在正午,有时是在晚上,待他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它就不见了。
真是奇怪,石头说,它不见了。
它从来是在石头似睡非睡时响起,迷迷糊糊的像一声唿哨;他清醒的时候,它就消失了。所以,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声音,石头是描述不出来的。有时候,他怀疑自己得了幻听,也不知从哪一天起,石头突然烦躁了,常常彻夜不眠,为的就是等——也许和我们听到的并不是一种尖叫的尖叫声。有一天下午,石头去妹妹房间里找剪刀,推开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小姑娘脱光了衣服,坐在床上玩一种叫做“石房子”的游戏。
石头很大方地就进去了,从抽屉里摸出剪刀,侧头看她们一眼,笑道,你们两个,怎么不讲文明啊?石头根本没在乎她们,整一个夏天,都是由他为妹妹洗澡,他摸着她的小胸脯,常常开玩笑说,一把瘦骨头。床上坐的另一位却是胖的,然而跟她的胖并没有关系,石头紧张了,那是因为她紧张了。
自始至终,她用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瞪着石头,一边拿裙子遮住了身体,这动作是连贯的,迅速的,很像个成人。石头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皮肤是粉红色的,肉乎乎的四肢和手脚,她把膝盖支起来,挡住了胸口,双手把肩膀紧紧搂住……就这么蜷缩在床角,往后退,往后退。石头也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八岁的小女人。
后来,她的裙子滑下去了,她放下手臂去捡裙子,石头就看见了她的小乳头,还来不及肿起来,往里瘪。石头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弱而轻飘,像来自远方,像经历了一场大汗淋漓,他说,你们把衣服穿起来吧。他转过身去,把门关上了,他感到自己很昏沉。
我们小街上的第一场强奸案就发生在两天以后。石头终于听到了他找寻已久的尖叫声,那是由他自己发出来的,在他的身体里藏了很久,折磨他快要发疯了。石头不承认自己是强奸,然而那天上午,他把妹妹支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和那个小女孩,他把她抱在怀里……竟哭了。他知道在这间屋子里,此时此刻,发生了一件事情,他已大祸临头。
石头觉得冤屈。
他回忆说,从见她第一面起,他就喜欢上了她。这是他的第一次……看着一个女孩子坐在他家的院子里,葡萄架下她抬起长睫毛的眼睛,阳光在她的脸上忽闪忽闪的。她的胳膊里夹着一个布娃娃,他看着她给布娃娃把屎把尿,哄它睡觉,又掀起衣服给它喂奶。她喂奶的样子真是迷人极了,微微低着眼睑,嘴唇一张一合的。石头说,他从来没把她当做八岁,在他看来,她是个比他更年长的女子,十八岁,二十岁,她像的。
她比我们街上任何一个少女都像少女。——石头这句话,伤了我们街上的所有女孩,尤其是女孩的母亲们。我妈就说,她怎么就像少女了?少女就得遭强奸啊?总之,这是个奇怪的混合体,她时而娇揉做作,时而落落大方,她看人的眼神是直接、清澈的,有时也曲折。石头忘不了那一双天使的眼睛,纯洁,坦荡,看上去什么都明白……她的鼻翼上有人的汗珠。
她叫他好看的石头哥哥,有时她会亲他,央求他给她买一根冰棍。她也会撒娇,她是对谁都要撒娇的,扭一下小身子,伤心的时候泪水就汪在眼里。她让石头背着她,身体吊在石头的脖子上,嘴唇咬在他的耳边,撇李清的口气说道,李石,李石。后来,我们街上的人都说,这是个小尤物,虽然她什么也不懂……这事怪不得石头。
那天上午,一声尖叫刺破了小街的上空,直到二十年后,这尖叫还回荡在我们的耳膜,让我们想起久远的一段往事,那发生在十七岁的少年和八岁女孩之间的一场“友情”:那于他们都是新鲜的,第一次……两人都很害怕。他央求她别把这事告诉给别人,她答应了,她求他带她去看一场电影,他也答应了。她渐渐感到疼了,石头的最后一个暑假就结束了。
石头被判了两年。
女孩的父亲是刑警队队长,他是在外地执行任务时听说这件事的,一个七尺男儿当即蹲在地上痛哭,他拿拳头砸地,水泥板上血肉模糊。后来,他拨出枪来,朝幽暗的星空连放了数枪。他是当夜赶回来的,到我们街上接他的女儿。女儿蜷缩在婶婶怀里,天已经很晚了,她真的困了,就要睡了。一屋子的人却围住她,轻声地说着,侧过头去抹眼泪。
父亲抱住女儿恸哭,女儿也哭,大呼小叫的。我们街上的人都说,究竟为什么要哭,她自己其实是不知道的。
父亲来到石头家里,在屋子里站了会儿,他的牙齿都在发抖。他毕竟是刑警出身,并未做出什么过急之举,临走的时候只丢下一句话说,我会让你赔命的。
这是真的,石头差点就送了命,虽然他只有十七岁;石头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甚至越级到了省城——李叔叔是供电局局长,是能通上很多关系的。反正至少在半年里,这件事是我们小城的头等大事,被大家议论得沸沸扬扬。当事的两个男女主人公,也成为我们这里的名人。
我们街上的人都在叹息,石头毁了。
不可避免的,我们眼前就常浮现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他优雅懂礼,有着青瓷一样秀美的五官和肤色,他笑起来是不出声的,白牙齿微微地露出来。再有一学年,他就要考大学了,老师们都说,谁能想到石头会出这种事呢?这孩子老实,成绩又好,不知有多少女生暗恋他,往他书里夹纸条,他一概不理的。每年暑假开学,总有几个学生来不了的,他们或是病死的,或是游泳淹死的,李石是强奸的。
那个女主角呢,听说被送到外地的舅舅家里,每天上学由外公外婆接送,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被悄悄地送回来。全族的人都在为她制造一个安全的氛围,让她忘掉往事,忘掉这个小城,某一年夏天,那条小街……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城里有个“智多星”说,其实大可不必,既然事情已经做了,两个孩子也都废了,那两家更应化干戈为玉帛,不如结成亲家,横竖石头再等几年,等她长大了,倒真是一对璧人呢。
不过这话也就私下里瞎说说,传了一阵,就没人提起了。
石头放出来的时候,我们已差不多忘了他。两年,我们这拨孩子的个子又长高了一点点,有了新的朋友、知识和思想。有一天,我就看见了他,他一个人在路边走着,他的身后,是我们生长于斯的嘈杂的街巷,来来往往的下班的人群,整个庞大的夏日的蝉鸣,夕阳的光辉一点点地掉下去了。
我看见了一个青年,他趿着拖鞋,穿着白衬衫和肥大的黄军裤,他似乎瘦了点,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神情沉着而硬朗。而且,他抽烟了,他一只手抄在裤兜里,一只手夹着烟,偶尔手臂轻轻一抬,从鼻孔里冒出白色的气雾来。我看见了他那青梗梗的下巴,青梗梗的,他十九岁了,到了该用剃须刀的年纪了。
说不清楚我是以怎样的眼光来看石头的,他也看见我了,朝我大方地点点头,笑笑,我也笑笑。非常奇怪的,原来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那种紧张微妙的东西不见了,我伤心地发现,从前那个青涩的石头不在了,他长大了,看见任何一个姑娘,再也不会害臊脸红了。
我妈说,你要当心石头,晚上最好别一个人出门——我们街上,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告诫女儿的。可是我想,石头对我们是不会有兴趣的,不管丑的还是美的,因为我们不是夏雪——那个八岁的“少女”;因为,他亦不是他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哭了很久。
时间不断地流淌,清新,永恒。等我长到了石头的十七岁,也读高一的时候,石头已是一个三岁男孩的父亲了。他很早就结了婚,娶了一个朴实能干的乡下姑娘,听说感情还不错。李叔叔又托关系为他在医药公司谋了一份职,这些年来,石头过得还凑合,他健康,平安,矜持。而且他胖了,也没有到痴肥的地步,不过,从前秀弱的体态确实不见了。他也很少出门,只偶尔,我们会在街上看见他,他骑着自行车,前杠上放着儿子,有时他会俯下身来听儿子说话,夕阳迎面照过来,他微微眯着眼睛,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
我们都说,石头是善始善终。他心中的熊睡着了。
要不是今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石头也许就这样过着平庸的生活,一年年的,看着自己的躯体在腐坏,衰老……静静老死于街巷;他将和我们一样,成为一介良民,一生碌碌无为,心力越来越麻木。二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当年一起长大的孩子,都已步入而立之年。李叔叔也退休了,这年秋天他得了中风,被送进了医院。
是啊,这事说出来谁会相信呢,就在这所医院里,石头又遇见了夏雪。这些年来,我们城里也算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是都不及这对男女……长辈们说,疯了,这事蹊跷了,天上的哪颗星要掉了。也有人说,这就是命吧,二十年前的孽债还没尽,他们不安生呢!当年发表预言的那个智多星还活着,他听了,愣了半晌叹道,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当年要是听我的话结了婚,也不至于此。
总之,事情确实发生了。两个历尽沧桑的人,共同经历了少年时期的一段往事,他们已认不出对方了。他们的容颜都有了很大的改变,女方隐姓埋名,她从八岁起就被送离了自己的小城,就像做贼一样,后来几经辗转,嫁给了一个转业军人,三年前离婚了。这年秋天,她回家来休年假,顺便陪陪父母,跟外人就说,这是她的姑父姑母。
这天傍晚,大约五六点钟的光景吧,她来医院找“姑母”。她姑母是医生,正在病房里值班,不能陪她,她就一个人出来转转。门诊部的左侧有一条僻静的甬道,参天的树木底下摆着一排排绿长椅,她先是在长椅上坐了会儿,大约是百无聊耐了,就沿着甬道走。她把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低头看自己的脚,偶尔她也抬起头来,秋天的阳光从树叶的深处漏下来,像雨点一样砸进她的眼睛里,她站了会儿,闭了闭眼睛。
这时候,她感觉身边有一个男人迎面走过去,是个中年人,她也没在意。这天下午,总有一些人走在这条甬道上,和她擦肩而过。这个人也是。他们各自瞥了对方一眼,似乎都愣了一下。后来她说,她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好像是漫长了些,有意转过身去看吧,又觉得没必要。总之,是顿了顿脚步,心思微微动了一下,就各自走开了。
后来,她又看见了这个人,在甬道的尽头,朝她这边看过来。他在看她,却装着在看别人……他穿着高领线衣,牛仔裤,棕色皮鞋。微风之中,头发有点乱了。他看上去并不老,虽然也有小腹,眼袋,皱纹……是个体面男子,没什么特征。想来,他不过和这城里的大部分中年人一样,过着安静优越的生活,身体一天天地沉了下去。
然而这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并不美,高,出奇的瘦,石头的心竟一凛。石头后来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一个女人,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身在何方,可是他总在设想一幕情景,设想他和她见面了,他的身体因此而抽得紧,他的手心里攥着汗,他的呼吸里能听到隐隐的尖叫声。
这尖叫已经久违二十年了,石头说,他差不多已经忘了,可是又常常想起,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不着觉,就会坐到院子里,或者摸黑走到妹妹的房间里,妹妹出嫁后,这房间就空着,他沿着床沿滑到地上,连他自己都不知晓,泪水就汪在眼里。
有时他也不哭,仅是干巴巴地坐着,耳边就会响起那风啸一样的声音,在很多年前的烈日底下,像幽灵一样地刮过来。那是像唿哨的,像人的喘息,刀子一样的声音,刺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八岁小姑娘的身体,胖乎乎的,粉红色的……石头一下子把灯打开,双臂搭在床沿上,拿手掸了掸床单。
石头决定朝女人走去,现在,他还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他有点害羞,身体在轻微的发抖。后来,他站到了她面前,她便抬了抬眼睛。
石头低了低眼睑,把两只手团着,按得指节骨骨直响。他笑道,你也是来看病人?
她睃了他一眼,郑重说道,我在等一个亲戚。
石头抿了抿嘴唇说,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她点点头。
哪里人?石头问。
她笑了起来,摆出一副宽恕的、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石头的脸便刷的红了。他搓搓手,嗫嚅着说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不下去了,心有点疼。她以为他是谁?想干什么?他近乎恼怒了。二十年了,没有人知道他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如行尸走肉一般,他早就死了。他的心里爬满了无数羞辱的虫子,每个虫子都在跟他说强奸两个字……石头的身体抖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越发警惕了。自小,她就被告诫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八岁那年的事,她并不记得很多,记得的就是她曾受过伤害,这伤害很重要,人人都同情她。她处处要做出一副端正的样子,据说这样就不会受侵犯,而这些年来,类似的侵犯总有一些……总有一些人会上来跟她搭话,问问她几点钟,贵姓,芳龄,家在哪里,是否需要送送;问问她是否结过婚了,跟她说她很迷人。——无论她怎样冷淡,这些男人……可是细细琢磨起来,她并不是每次都生气的。
这一次也是。首先,这男人还不算讨厌,他面目温和,衣着得体,如果他要追求她,又是单身,或许……她会委婉地拒绝他,跟他说她是离过婚的,家又在外地。她对他有点爱理不理的,三句话能接个一句,可是一句话就能让石头留下来。
石头真是不想走,他有点眷恋,也不知为什么。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告诉他,她姓顾,叫顾平平。无缘故的,石头听到自己吁了一口气,他有些失望,仿佛又更加安心。
有好几次,他想鼓足勇气跟她说说他自己,他从前的一些事……这些事他跟任何人都没说过,放在心里,只想哭。他还想说,这些年来,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哪怕从未见过面,可是打一眼,他就知道他们会很亲近,她能理解他,她长得并不美,可是她很迷人。
有一瞬间,石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他还很年轻,才十七岁吧,是个无所事事的少年。他仿佛又听到了当年在睡梦里才能听到的尖叫声,迷迷糊糊的,正午的太阳底下,有什么东西被烤焦了,他的心动了一下,他感到害怕。
石头现在害怕的,是女人的眼神,小心而机警的,戒备的,像兔子一样忐忑不安。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林荫道上没什么人,路灯光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恍若隔世。他有点看不清楚她了,然而记得的总是她的眼神,那温绵的,柔软无骨的,勾魂慑魄的……她的眼神。石头很沮丧,他得努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落下来。
女人表示要走了,她很慌张,几乎没说什么话,掉头就走,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了,石头也跑。他“哎”了一声,三步两步就抓住了她的臂膀,那是一个死角,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而且,它的四周一片黑暗……
我妈说,四周一片黑暗,他追上了她……我一下子失声尖叫起来。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的尖叫,很锐利,凄楚,它在二十年前的暑假就发作过,它发作过呀,那高亢的、捉摸不定的唿哨一样的声音,曾一直在石头的耳旁萦绕,只是石头不知道罢了。
石头怎会知道呢?石头!
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石头,真的,有多少年了,我不再想起他!可是这年年末,我回小城探亲,当我妈说起他的时候,当我看见弟弟的资料袋里有当事人口述记录的时候(我弟弟在公安局工作),我泪如雨下。
二十年过去了,我竟然不能忘掉他,他竟然还很爱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异常的萎顿,很伤悲。
2002/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