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写到这里,我发现主人公想家了,便让他上了一列火车。这一刻夜已深,天很冷,整个站台上人影零落,车站补水管在哗啦啦响着。
我的这位主人公外号阿贝——球友们夸他球场威猛,称他为小贝哥,小贝克汉姆,他也乐意以欧洲球星自居,包括走路时垂肩曲背,像个内敛的猩猩。他稍感奇怪的是,他刚才入座时不但内敛而且礼貌,但对面一个妇人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显然受到了惊吓。身旁一个歪头昏睡的胖子,被火车启动声惊醒,一旦发现他也神色惊慌,急忙撅起肥圆屁股抢出座椅上的旅行袋,转移到斜对面的卡座去了。不一刻,他的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乘客在远处伸长脖子,对他浅一眼深一眼地打量。
他们看什么呢?
他刚想问,那些长脖子立刻沉没在椅背后面。
他的长头发有什么稀奇吗?他是不是身上有血迹?一看就像个杀人犯?
神经病啊。他脱下秋雨淋湿了的外衣,继续挂着线听MP3。但这一刻他倒是看出了车上的某种异样。中山装。他发现这里的男人大多穿中山装。辫子和辫子。他发现好几个女人的耳边都齐刷刷挂着短毛刷。都什么年月了,有人还套着肥囊囊的大统裤,散发出红薯的气息。一个包着白头巾和怀揣毛主席著作的老村长该出现了吧?只是他眨眨眼,老村长不翼而飞,有点虚幻不实。
他觉出鼻子里不爽,有一种猪屎臭。大概是他脱口而出,正在扫地的女乘务白他一眼:“你才猪屎臭哩。”
“怎么这么冷啊?也不放点暖气?”
“怕冷就别出门,钻你老妈的被窝去。”
“你这是人话吗?”
他冒火了。
对方像没听见,用扫帚敲打他的脚,意思是要他挪脚,只差没把扫帚直接捅向他的耐克鞋,其动作之粗鲁气得他晕。
不过,她把一堆果皮纸屑扫走以后,给他拉上厚布窗帘,还摔来一条棉毯,意思是:冷就披上吧。
披上棉毯,身上暖和些了。球星没法跟小女子斗,只好随手抄捡起一本杂志消磨时光。这是一本《新时代》,破旧得卷了角,大概是哪位旅客扔下的。有意思的是,阿贝的目光一扎进去就拔不出来,女乘务取他的湿衣去锅炉间烘烤,车长来给一位旅客测体温,询问有哪位旅客掉了钱包,他都充耳不闻。
事情是这样,杂志上居然有个奇怪的故事:深夜,下雨,站台,火车等等。车上有中山装和小短辫,然后一个新上车的年轻人感到鼻子不爽,然后女乘务员用扫帚敲敲他的脚,差点把扫帚捅向他的耐克鞋……唯一的出入,是主人公不像阿贝:他不是江湖艺人,而是个球星,正在业余收购文物的归途。
他咬住指尖,忍不住大叫一声。
女乘务赶过来,揉着自己的胸口:“没看见好多人在睡觉?你叫什么?把我都吓住了。”
阿贝这才细看对方一眼。没错,她眼眸大黑大白地分明,就是杂志上写的那种。戴着两个布套袖,与杂志上写的也相同。至于她穿着刻板的制服但翻出了个小花领,挂着短辫但辫尾巴烫成卷毛,算是小说家遗漏了的细节。
吃错药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狠掐自己的胳膊。
“我看你是有点不正常。”对方盯住他的眼睛。
“你叫莫小婷?”
“你怎么知道?”
“这书上写的。”
“鬼才信。”
“不信?你今年是不是19岁?是不是有个当兵的对象……”
“你是派出所查户口的?”
“你自己看啊,就在这里,你看你看。”
对方懒得看杂志。她手提一个带布套的开水壶:“杯子呢,把杯子拿出来,等一下不要说我没送水。”
阿贝没有带杯子的习惯。“车上卖可乐吗?”
“你说什么?”
“可乐。可口可乐。”
“什么可可可?你结巴啊?”
“你连可、口、可、乐都不知道?”
“你到底有没有杯子?没有?我走啦。”
“慢点,你怎么不知道可口可乐?那么农夫山泉、娃哈哈、优酸乳、蓝带果啤……你也没听说过?”
“你说什么呢?”
“嘿,你山顶洞人,你兵马俑啊?”阿贝照例把“俑”说成“桶”。
“你才兵马桶呢。同志,这里是红旗车厢,请你嘴里干净点!”
阿贝忍不住笑,忍不住大笑。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呼呼喘着粗气,终于掏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喂喂,你醒来,快醒来。宋虾子,你知道,知道我碰见什么怪事了吗?宋虾子,你听我说,我在火车上,这趟车啊居然一车土鳖,连可口可乐也没听说过。你说怪不怪?你来看看,他们还穿中山装,还开口叫同志,我骗你不是人……你在不在听?
估计宋虾子把他说的当酒话,不愿听下去,只是要他快回去上班,说老板已经为此拍过桌子了。
他合上手机,发现两个男人不知何时堵在他面前。一位是刚才那位车长,另一位是大个子乘警,都满脸警觉和严肃。小婷躲在车长身后怯怯地眨巴眼睛:“……就是那个东西,你看你看,就是他手里那个什么……吓死我了。”
阿贝发现更多的人围过来,都盯着他的手机。他手机怎么了?他依稀想起了什么:对了,他刚才摸出手机时,女乘务像被咬了一口,扔下水壶大叫一声跑开去。
车长说:“证件。”
“凭什么查我的证件?”
“你哪里来的?从国外来?”
“不不,我天外来客吧,来自冥王星或者海王星。”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手机啊。”
“手机?发报机吧?”
“我为什么要发报机?”
“那要问你自己。”
“我给美国发报是吧?我告诉中央情报局的怀特将军,这里连可口可乐也没有,这里还有猪屎气味……”阿贝差点要笑出声。
“装什么蒜?你就是冲着563号项目来的,以为我们不知道?”
他不知道车长说的563是什么,更不知道车长接下来说的“备战”“路线”“两打三反”“革命委员会”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情况有点不妙了,一切都不像是开玩笑,也根本不好玩。他的手机被一把夺走,背包也被拽过来检查。幸好那里没有毒品。一张坐公共汽车的IC卡,他们似乎不懂,将其一一传看,没看出个所以然。几本足球杂志,他们似乎也不懂,将其仔细查阅,还对着灯光找什么纸纹暗影,还是没找出所以然。比起几件酸臭衣服和一双拖鞋,MP3当然是最大疑点。无论阿贝如何辩解,如何解释音乐和芯片,但它还是连同手机一起成了扣押品,眼看着被乘警略加清点,装入一个公文包,就要离他而去。
“哎哎哎,你们是哪盘菜?有搜查证没有?你们土鳖啊?脑残啊?二啊?你们怎么连手机都没见过?”他愤怒地大喊。
他一把抓住车长,“我要到法院控告你们!要在媒体上给你们曝光……你们不要以为我好欺侮,我报社电台里的哥们儿有的是!惹毛了我,叫你上午下岗,你不会等到下午的!”
大概是乘警嫌他猖狂,飞来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有点飘飘然不知上下左右。等他抓稳了桌沿,校正了脑袋位置,找到了脸上热辣辣的痛感,他依稀听到车厢里发出一片口号声:打倒狗特务!打倒一切害人虫!打倒美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周围旅客都冲着他举起了森林般的手臂。
确实一点也不好玩。要不是女乘务拦着,一个老汉就要把雨伞扑到他头上,一个小孩还差点朝他吐痰。直到他被押走,人们还在气愤地议论:
“早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鸟。你看他那裤子像裤子吗?”
“当特务也穷成这样?怎么连理发钱都没有?”
“帝国主义是乱了种吧?怎么这家伙不男不女?”
“不是乱种,是耍流氓。男扮女装,就好钻女厕所。”
“对,肯定是这么回事。”
“应该把这个流氓塞到粪坑里去!”
“让我恶心死了!”
……
他被关入了一间窄小的乘务室。
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成了个傻子。他怎么上了这么一趟奇怪的火车?怎么鬼使神差来到这里挨巴掌和蹲监房?更重要的是,他阿贝,小贝哥,贝克汉姆,什么事不好干,什么钱不能赚,怎么偏偏听宋虾子的瞎鼓动来收购什么文物?他不知道眼下的麻烦如何了结,更不知道一旦行期再耽搁,自己还能不能保住公司里的饭碗。
窗外一片寂黑,偶有一辆对开的列车呼啸而过,咣当当差点撞在他的脸上。他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明亮车窗,甚至看清了车窗里的男女。他们多幸福啊,多温暖啊,多安全啊,说不定在那里喝啤酒啃鸡腿。他们肯定有手机,知道手机是怎么回事,能轻而易举地证明阿贝的无辜。但他们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刷刷刷消失得太快,像一道闪电。
他打门和踢门,把一铝皮桶当足球踢了好几脚。
没人理他。
他有点累,只好坐下来揉揉脸,发呆。他看见天花板上,一只小老鼠从夹板缝里探出头来,一点也不怕人,欢乐地吱吱两声,支着小尾巴又缩了回去。
好在一本奇怪的《新时代》还插在衣袋里,可供他继续研究这列火车。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百年石头还是石头;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千年月亮还是月亮;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万年天空还是天空……
这是第42页上一位盲老人唱的,可车上并没有这样一位老头。这就是说,又有一处出入,可见小说并非预言——阿贝眼下很愿意相信这一点。但他宽心的时间不够长。随着后续情节在小说中展开,他读得禁不住两手发抖,全身发凉,一颗心再次提起来堵在喉头。没错,小说与他的遭遇确有出入,但小说中的老鼠是怎么回事呢(刚才他已经看见了)?暴雨是怎么回事呢(车窗外的水流已经拉出斜线)?打雷是怎么回事呢(车窗外已有闪光,刹那间黑夜如同白昼,千山万水突然涌现)……而且差点令他晕过去的是:小说在第43页处说到子龙峡,叙说这列火车在那里与一片泥石流相遇,于是车轮出轨,车厢翻倒,电光迸溅,钢铁声大作,有两节车厢在挤压中升起来冲向高空,散落的车轮在草坡上飞跑……这也太恶毒了吧?
“喂,干了。”女乘务开门进来,把热乎乎的夹克扔给他,同时发现了他的惨白脸色。“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喘着粗气:“前面,是不是经过子龙峡?”
“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你真以为我是特务?你看我像特务吗?有这样仪表堂堂的特务吗?”
“难说,反正要等保卫处的核查。”
“我们没时间啦!”
“你什么意思?”
“你说,你告诉我,前面是不是要经过一个叫子龙峡的地方?”
“就算……那又怎么样?”
“天啦,我们真要出事了,已经玩完了。”
“不懂你说什么。”
“你当然不懂。你懂个屁啊!”阿贝怒不可遏地从椅子里弹起来,“你们连可口可乐都不知道,还革委会呢,一个个脑子里进水,浑身的潮气没晒干。我问你,就算我是个特务,我会当着你们的面来发报?我要千方百计来让你们发现我?”
对方看来被这句话触动了,有点不好意思:“要是冤枉你了,我们给你赔不是。”
“赔?怎么赔?你看看我这半边脸。”
“大不了让你还我一巴掌,有什么了不起?”
“你受得了?好笑,你是想成扁的还是圆的?”
“你就那么毒啊?你就不能轻点打?就不能分几次打?再不,我叫我对象来顶替。他是特种兵,在部队里天天练挨打的。”
阿贝懒得对付特种兵,把《新时代》翻到第43页,要她自己去看去看去看。
对方看他一眼,又看杂志一眼,又看他一眼,疑疑惑惑把目光投向第43页。列车发生了剧烈晃动,灯光一暗一暗,当然干扰了阅读。对方有些字不认识,有时要问身旁的乘警,碰到大个子不认识的,还要回头来请教阿贝,更增加了阅读的周折。阿贝不耐烦这两个呆货,恨不能把从第38页到43页的字句一把抠出来,狠狠拍进他们的脑袋。但还没来得及这样做,一大群乘客突然登车了,顿时挤得车厢里秩序大乱。阿贝事后还知道,呆货们在手忙脚乱中还丢失了杂志——他知道这事时,真是欲哭无泪。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当时列车驶过一座桥,司机借着车灯的光柱,发现前面路基上有很多人摇手拦车,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批从洪水中逃出来的灾民。他们担心路基不够高,央求铁路工人兄弟带走他们,以防更大的洪峰到来。车长当即同意这一请求,大手一挥说全都免票,于是又哭又闹携家带口的灾民们一拥而上,带来了行包、竹筐、水滴、泥浆、扁担甚至鸡鸣狗吠,使车内顿时充满田园气息。很多人没法挤进门,只好从窗口爬。所有车厢内都挤成了人肉罐头,椅背上或行李架上都有杂技高手,脚丫子不时踩到他人的肩膀或脑袋。卧铺车厢也不能幸免,在车长命令下一律开放,装了人再说。
莫小婷那呆子顷刻间已忙得满头冒汗和头发散乱,刚让一个抱着大公鸡的娃娃找到妈了,刚把几个老人扶稳了和坐下了,又得驱赶攀高的几个汉子,以防他们压垮行李架。一声尖叫,她被新的人浪推过来,倒在阿贝的怀里。
阿贝觉得两张肉饼要搓揉成一块。他感到了女人身体的凸凹,有些脸红,忙说了声对不起对不起。
她瞪了一眼,“你没手啊?还不帮帮我?”
他从对方手里接过了两个热水瓶和一块抹布。
这样,对方就腾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脖子,不至于倒下去。
阿贝刚拥抱了一个肥胖农妇,眼下又被迫吻了女乘务的眉毛和前额,嗅到了陌生的头发气味,脸更红了,只好让身体尽量偏转,又拿出球场上的阴招,屁股使劲一撅,撅出身后哎哟的叫声。
挤死人啦!救命啊!我的桶子!你的爪子往哪里伸……各种狂呼乱叫中,阿贝的腰部发力连环传递,一个人叫了,另一个人跟着叫,又一个人再跟着叫,多米诺骨牌一样,最后导致一个坐在椅背上的汉子大摇双臂,仰面倒了下来,正好盖在阿贝的头上。幸好这一盖,阿贝与另一男人的架才没打成。当时他们不便施展拳脚,但鼻尖对鼻尖,唾沫星子互射,肩膀和胸脯已开始过招,接下来就可能要动用嘴巴了,看如何一举咬下对方的部件。
“不要闹!大家安静!我们来唱一首歌吧——”女乘务摇着双手大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预备——起!”
说也奇怪,这首歌大家都会唱,也真唱起来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奇妙的是,一唱这歌就泄了不少火气,很多人的动作开始变得柔和,体积似乎也悄悄收缩。“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列车在歌声中开动。车厢里更松动一些,大概是一些灾民匀到了卧铺车厢。女乘务这才得以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提着热水瓶什么的,把阿贝押回乘务室。
“你打什么架?还嫌车厢里不乱?我们是红旗车组,战斗在最前线的车组,要让每一个旅客都感到温暖如家。你知不知道?”
“我不打,就没法让你。”
“谁要你让?特殊情况么。”
“你会以为我故意挤你,耍流氓。”
“你想什么呢?讨不讨厌?”
“我没想……”他说得有些含糊。
“哈哈,你脸红了?”
“我没脸红。”
“就是红了!就是红了!你就是乱想了!”
“那是我热的……”
对方像发现了大秘密,下巴一点一点,有点兴高采烈和得意洋洋。接下来,她的动作也就有了欢快舞蹈的味道。她欣欣然用毛巾擦去阿贝头上和肩上的泥巴,欣欣然又要对方坐正,要对方转身,要对方伸出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扎手腕上一道血痕——不知阿贝刚才在哪里挂伤的。阿贝倒有些紧张。这间房实在太小啦,他感到对方的腿抵住他的膝,对方的发丝撩过他的脸,自己难免呼吸急促,全身开始冒汗。
直到门外有人叫她,她才提着水桶离去,咔嗒一声锁了门。
事后阿贝想起来,当时确实只有咔嗒一声。
事后阿贝无论怎样回忆也只得承认,当时只有咔嗒一声,连半句话都没有,连咳嗽之类也没有。
他是否应该大松一口气?
风雨还未停歇,车窗上还有斜斜的水流,黑森森的树影在车窗外起伏。列车一下钻入车轮声紧密的隧洞,一下又飘上车轮声柔远而稀薄的桥梁,正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阿贝感到前方神秘莫测的第43页正在步步逼近——他相不相信那个结局?他怎样才能摆脱那个结局?或者他是否应该让女乘务也知道那个结局?
车头尖叫了两声,车身再一次剧烈晃动,然后明显放慢速度,大概是进入了弯道或坡道,再不就是又遇到什么险情。他神色一振,全身通了电一般,立刻朝车窗外看了看,几乎想也没怎么想就拉起了吱吱嘎嘎的车窗。在出窗前的那一刻,他扯出背包里的一条裤子,束紧了自己的腰,束出了及时的勇敢和果断。
他把两条腿从窗口先放出去,感到各种布片被疾风鼓荡,但既然半个身子已豁出去了,就是箭已离弦,他一咬牙,终于跃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光线太刺眼。又过了好一阵,待瞳孔渐渐适应光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菜地里,完全暴露在清鲜的乡村阳光下,全身都是泥,小虫子在脸上爬。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有鸟叫。有绿树。有浮云中露出的蓝天。世界太安静了。他还活着吗?他试着挪挪脚,伸伸手,眨眨眼皮,吐一口带着泥沙的唾沫,发现除了右膝和右踝剧痛,其他部件还能听使唤。他当然还发现地边有一辆摩托车,一个男人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
“帮帮我……救救我……”
对方上下打量他,把他散落在地边的背包翻了翻,向他伸出两个指头。
“我不会……亏待你……等到了医院……”
对方摇摇头,再一次伸出两个指头。
阿贝想了想,只好把泥糊糊的手表摘下,扔了过去。
对方擦擦手表,把它放入口袋,似乎满意了,起身走向摩托车。不一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带来一辆农用汽车和两个青年,把哼哼哟哟的阿贝抬上车去。有意思的是,在汽车开动之际,阿贝发现身边两个青年都手握一罐口乐。不错,确实是那种眼熟的红白两色易拉罐,他感到无限亲切和无比激动的久违之物。
“你们……喝什么?”
两后生看看他,对视一眼,笑了笑。
“我不是要喝,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喝什么。不不,其实我也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想知道你们怎么叫。不不不,我其实也知道你们的叫法,我只是……”
阿贝自觉说得太乱,但他就是想让旁人确证一下他的发现,确证一下他逃出噩梦的真实性。“中药水!”一个青年大笑以后又补充,“喝中药水,呸呸,还是曾麻子的包谷烧味道足些。”
什么是曾麻子的包谷烧?也是一种饮料吧?阿贝不明白。
他住进了医院。几天下来,右踝骨节已经复位,两处创伤也已愈合。大表姐已经来过这个县城医院了,给了他一张信用卡,买了水果和肉罐头,洗净了全部衣物,还就续假事宜同他的公司老板打了长长的电话。还好,在这个有香水味隐隐弥漫的地方,他可以大喝特喝可口可乐了,还可以扶着拐杖找电视看足球,去网吧找到足球游戏软件,让自己带领母校代表队把英超、意甲等各大牛队统统狂胜一轮,每一场至少赢下八粒球。他看着窗外的大雨曾略有一刻的恍惚。奇怪,不还是这玻璃窗上的水流吗?不还是这一片到哪里都差不多的萧瑟秋景吗?这生活怎么说变就变了?
护士拿来账单要他去缴款。他一翻账单就差点滚下床,差一点要再次跳窗逃逸。亲爱的!六万五!没搞错吧?不开玩笑吧?什么钱啊?他不知道自己是进了病房还是被绑了票。难怪这些天医生对他笑容可掬,不厌其烦地来量血压、测心律、做X光,做彩超,做CT……口口声声这些绝不多余,完全是为了对他的身体高度负责。这下好,光量血压就量去了三千多,不是明摆着要逼高他的血压?他自觉血压升高的叫骂引起了骚乱。三四个白衣男女涌入病室,倒也不生气,倒也很耐心,只是向他详细讲解每种收费的依据,让他明白血压高无理。
降压药总算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太婆走来,有点领导模样的,对账单皱起了眉头,抽出圆珠笔在这里一勾在那里一划:“哎呀呀,对外地客人要优惠一点嘛。这笔免了,这笔减半,这笔也打折……”然后将账单递给阿贝。见他还黑着一张脸嘟嘟哝哝,又再次善解人意地操起圆珠笔:“这样吧,大家都献点爱心。这笔归你出——”她指着一个部下;“这笔归你出——”她指着另一个部下;“这笔归我——”她拍拍自己的胸口。
六万五已一减再减,最后成了一万六,周围的白衣人士已有悲壮表情,阿贝还能说什么?况且老太婆最后还发话,称确实困难的话就不必缴啦——但这种没面子的事,一个伟大球星肯定做不出来。
他只能交出信用卡,还傻傻地说了声“谢谢”。
他卡里没多少钱了,得打电话求大表姐再往卡里打一点,往空空的衣袋里一摸,才记起了自己的手机。他悲愤地想了想,去网吧上网搜索关于子龙峡的消息,发现毫无线索。又去附近的报摊,看报上是否有类似的报道,还是一无所获。让人心烦的是,一个大盖帽见他随地吐痰,按最新规定罚了他十块钱,把他好好说道了一番。
他觉得手机一事还是戳心,便雇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找到了问讯台。一位穿制服的小姑娘看了看他的车票:“这是什么票啊?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六天前买的,就在你们前两站买的。”
“假票吧?”
“我上了车啊!怎么可能有假?”他大叫起来。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叫来了几个同事,大家也把票看来看去,交头接耳。一个头发半白的老铁路最后对阿贝说:“先生,你这种票20几年前才用,你不知道?年轻人,生财得有道,你不能乱来啊。”
对方显然听说了他的手机和MP3,把他当成了一个上门取闹的讹诈者。
“你的意思,我一跳就从20多年前跳到了今天?”
“不能这么说,你没这么大的本事。不过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报上不是说了吗?有一个人,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就摔得没记忆了,不认识爹妈了……”
“这怎么可能?”阿贝急急地拉起裤脚,亮出里面的白色纱布。“你的意思,我这些伤口是20多年前留下的?20多年前我才多大?敢跳车吗?我奶毛还没脱,牙齿还没长齐,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有人冷笑,有人摇头,有人对他挤眉弄眼,大概听完他的故事,都以为他病得不轻。还有些目光明显透出快意:骗谁呢?黑吃黑,这下活该了吧?只有老铁路还算厚道和耐心,戴上老花镜将车票再细看片刻,引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打出了两个电话。“对不起,”他最后无奈地退还车票,“找是找到了。20多年前是有过这趟车,是有过这么一场车祸。我也想起来了,那次伤亡不小,光我们局就有五六位员工……光荣了。”
“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子龙峡那里还有块纪念碑,我都参与过建设的。”
“你这家伙胡说八道!”
“年轻人,你怎么出口伤人呢?我好心帮你查查……”
“你们休想串通一气!你们休想花言巧语!告诉你,我手上有证据,还有人可以做旁证,我同你们——没完!”
阿贝歪着一张脸冲出了车站。
他决心追查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带上出租车再奔子龙峡。司机正好在播放一盘音乐磁带,听起来有点耳熟。“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阿贝一怔,问这是什么歌。司机说不知道,反正是老歌。当这一曲要转到下一曲时,阿贝请司机将前面的再放一遍,就这么锁定放下去。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两眼,似乎觉得这个人有点怪。“你不要听周杰伦?”他问了一句。
子龙峡不算远,汽车很快到了。只是时过境迁,纪念碑似有似无,很多人对阿贝的问话都只是摇头。这样,这位阿贝颇费周折,先找到一所学校,再找到一个牛场,最后才一拐一拐钻过竹林,爬上山坡,跨过牛粪,分开割脸割手的茅草,找到一块破损不堪的水泥平台。在他前面,一座爬满青苔的石碑果然出现了。这确实是对一场大事故的纪念。从那些红漆剥落的刻字可以看出,2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某列车在此地遭遇泥石流。铁路员工们为了搜救车厢里被困旅客,坚持最后撤离现场,不料其中几位被新的泥石流无情吞没。他们的名字是陈某某,张某某,席某某,单某某……阿贝果然在碑面还找到了一个名字:
莫小婷。
就是杂志上出现过的那个名字,也是那位女乘务应答过的名字。
世界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同名人吧?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开始有点怀疑这东东了。捏一捏青苔,发现它是潮的,滑的,应该说真实无欺。他折一折树枝,发现它是硬的,脆的,应该说也货真价实。一声大哭,原来是一声鸟叫,是树林里一大群黑鸦扑拉拉惊飞而去,似乎搅起一阵侵骨的寒风。
他呆呆地在碑前坐了一阵,面对着粗糙的刻字无可奈何。他终于从衣袋里掏出两条白纱布,系在石碑前的小树枝上;又操着石片刮去碑面的青苔,就近摘来一些松枝和野花,让它们守护和陪伴石碑。
事后他想起来,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事后他无论怎样回忆也只得承认,他甚至已记不清那个女乘务的面容,如同真是一片20多年前的空白。
他不知何时下了山,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是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上了另一列火车,在稿纸上朝地平线那边飞逝而去。这列车上有暖气,有高清电视屏,还有可旋转的沙发座,显然让他十分放心,似乎又让他有所不安。他又要了一瓶小件的二锅头,飘飘然从车头游到车尾,像寻觅什么熟人,又几次求看乘客手上的杂志,检查杂志封面,似乎对封面很有兴趣。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还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我看到第43页了。”邻座一位姑娘合上手里的书,放出一个哈欠,倒在身边男朋友的怀里。
阿贝哇的一声差点跳起来,事后发现自己竟一身冷汗。
他瞥了一眼,发现那是本封皮花哨的外国童话。
谢天谢地。
车速越来越快了。钢铁车轮声时厚时薄时急时缓在脚下响着。列车一下钻入黑暗无边的隧洞,一下又晾在无依无靠的高桥,与迎面而来的列车擦肩而过。这位逃出小说的主人公看见了哗哗而过的明亮车窗,甚至看清了车窗里的男女——那些五光十色的人,想必是无忧无虑的人吧?但他只看到了一节节被速度压瘪了的车厢,看到了一沓薄如纸片的窗口,其实什么也没看清。
附记一
值得补记一笔的是,主人公阿贝摘松枝时划伤了手,在稿纸上五官收缩成一团,曾忍不住回头冲着我(即本文作者)大叫:“你乱写些什么?小说里那傻丫头不是没死吗?怎么又冒出这块碑让我找找找?”
“是吗?”我赶紧翻前面的稿纸。
“怎么不是?第43页里可没有这一条,我记得很清楚。”
我叹了口气,“是的,她在小说里是没死,但你得知道,小说毕竟不是生活,更管不住生活。有时候,作者拿她这样的人也没办法。”
“就算死,那也是革命烈士,至少是因公殉职,是有待遇的。你把这里也写得太荒芜了吧?她不是有个弟弟吗?不是有个未婚夫的兵哥哥吗?不是还有他们救下来的那些王八蛋乘客吗?怎么也不能来打理一下?他们死到哪里去了?你告诉他们,最好不要让我碰着。不然我见一个修理一个,打得他妈不认得他!还有那个砖窑——”他指着纪念碑下方的砖窑和浓烟,还有逼近纪念碑的林木砍伐,气出了怒发冲冠的模样。
我面对稿纸笑了笑,“也就是给树刺划一下,你如何这样窝火?”
“划一下?我在你这里挨打挨骂,只差没搭上一条命。”
“你本可以少摘些松枝和鲜花,也没必要修整台阶。我是说你刚才……”
“你以为我想来这里?今天有一场意甲赛,AC米兰对佛罗伦萨。亏大了我。”
“可是你还是来了,还带来了白纱布。你怎么想到这一点?”
“什么意思?不都是你写的?”
“我刚说了,有时候作者并不能指挥笔下的人物。”
“这事赖上我了?”
“看看,你又脸红了,其实我没说你做错什么。”
“得了吧。告诉你,我最讨厌你写我脸红。你们这些家伙,也只有这点味精来吊胃口。你怎么没写我三角恋?怎么没写我一夜情?怎么没写我遗精和自慰?拜托了,你们能不能玩点别的套路?你们以为自己真那么聪明,真的了解我?”
“当然,我并不说你有什么别的心思……”
“打住,打住!”他朝我做了个叫停的手势,“你们这些人总把自己当根葱。包括刚才你那些摘花什么的,白纱布什么的,酸,太酸,删了吧。如果你现在用笔,就把那些涂掉。如果你现在用电脑,就用DELE键,就在你键盘右上方。找到没有?告诉你,我根本不想来这里大汗横流!”
“我感兴趣的是,你还是来了,比我想象的还激动。我对此有些奇怪。”
“不要同我说这些!我没文化,我猪脑子。”
“其实你不光是想找回手机和MP3,我看出来了。”
“活祖宗,你还让不让我走?你话痨呵?骗稿费啊?”
“好吧,就快了,就快完了。你要知道,文学不是由你主宰。也不是由我主宰。也许是市场或者什么在暗中指挥我们。我承认对你的了解有限,本来也不想这么写而且写这么多,但《新时代》的吴编辑一定要我填满八个P的版面,还定要我添上一个漂亮的女乘务与你搭档……”
他摇摇手,一拐一拐地下坡,“不行不行,我饿了。你写的这些狗屁列车统统见鬼去吧!”
他重新钻进出租车,要司机开车下山。当天晚上,他甚至不经我的同意就拎着酒瓶上了另一列火车,就是他眼下正酣睡其中的那一列。
附记二
就在这同一列车上,一位老妇人摘下黑眼镜,对我(即本文作者)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损害本院的名誉了。告诉你,律师会来与你交涉的。”说完气呼呼打开一张报纸,目光落在股票版上。
原发《香港文学》 选载于《小说选刊》2008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