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历史,世推悠久。溯其远源,可至四千年以上。然研究政治思想史者,不能不断自晚周为始。此实势有必然,非敢数典忘祖。三代以前,社会浅演,书契无征,固不待论。即夏商之世,文物制度尚在草创之中,学术思想殆亦方见萌芽,未能具体。况文献不足,记载阙失,纵有学说,已难考见。孔子生春秋之时已叹二礼无征。洪范九畴虽或为夏禹政治之大法,而文辞简短。《商书》虽多为信史,而记载疏略。至于殷墟甲骨占卜契券之文字,虽可据以推想古代之制度,而究非学术思想之记录。凡此皆历史家与考古家之重要资料,而就政治学之观点论,殊觉其鲜裨实用。故吾人今日欲取中国政治思想作较有统系之研究,至早只能以周代为起点。盖吾国古代文化至周而盛。吾人虽不必从夏曾佑之说,谓“中国一切宗教典礼政治文艺皆周人所创”,然学术思想之为周人所创,则为至明显之事实。
周代学术之大兴,不在西周盛世,而在东迁以后之春秋末叶与战国时代。政治思想亦于此时突然发展,盖自孔子以师儒立教,诸子之学继之以起。“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持故成理之政治学说乃风起云涌,蔚为大观。吾人今日虽不能依据史实确断其骤盛之原因,然就当时历史环境之大势,与乎文化进步之通则,尚可作大致不差之推论。政治思想兴于晚周之主因有二:简言之,即社会组织之迅速变迁,与伟大思想家之适生其会而已。周室自平王之末,已趋微弱。诸侯强大,“秦、晋、齐、楚代兴”,遂酿成春秋之局势。封建制度既就崩溃,贵族之社会组织与生活亦同时发生变化。士族与庶人间之界限逐渐消失,贵族原有从政掌学之特权亦普及于平民。史家所谓王官失守者,殆非虚构。且列国并存,相争雄长。同文壹教之术犹未用世。思想自由,学无拘禁。处士得以横议,“邪说”亦可大行。而国君图强,每重才士。魏之文侯(西元前四四六至前三九七),田齐之稷下,尤为战国时代之著例。当此“天下无道”(语见《论语》),社会蜕化之际,不仅争乱频仍,民生困苦,而旧日所以维系人心保持秩序之风俗制度皆动摇崩坏,失其原有之效用。深思远虑之士,对此巨变之原因与影响,自不免加以疑问批评,而提出抗议或补救之方。政治思想,于是勃兴。上述种种情形,春秋已见其端,至战国而更甚。故思想之发展亦至战国而始极。然社会环境仅为思想萌育之条件。苟无天资卓绝之思想家如孔、孟、庄、韩诸人适生此特殊之环境中,何能造成吾国学术史上此重要之“黄金时代”。故政治思想起于晚周,由于千载一时之机会。而吾人即以此时期为研究之起点,诚亦有其自然之理由也。
本文选自《萧公权文集》之第四卷《中国政治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