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脚:裸露70年的战争创伤
王选带着专家们来到金华。尽管事先已经向他们提供了“烂脚病人”的创面照片,但是大家见到李仲明时,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仲明的伤口是用纸板盖起来的,直接裹在伤口上的是旧报纸,打开后臭气熏天,几十米外都能闻到,腐烂的腿上因发霉长的毛有两厘米长,在场的人,第二天鼻子里都是臭烘烘的。”王选说。
82岁高龄的原瑞金医院著名烧伤科专家肖玉瑞,戴上手套蹲下身来,用手仔细触摸李仲明的伤口,然后转过身来说:“这些病人,原则上来讲,都是可以治好的。”
“我当时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王选说。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来自医学界的肯定回答,烂脚,至今70年未愈的战争创伤,终于现出了治愈的希望。
治不好的“黄金脚”
这场由中国最顶尖的医学专家组成的医治行动,在王选的呼吁下启动去年11月。行动起始于深圳安多福消毒高科技有限公司向丽水、汤溪、兰溪的烂脚老人捐药捐纱布,这让一些老人的伤口有了好转,过去他们根本用不起干净的纱布,更不用说药。接着无锡国赢科技有限公司上上海浦南医院捐助了帮助伤口愈合的微氧治疗仪。上海浦南医院、上海中西医结合医院开始用自己医院每年的免费医疗名额,将烂脚病人接到上海试着医治。接着,越来越多的创伤修复专科的专家聚拢在一起,中国工程院院士、解放军生命科学院院长付小兵、上海市创面修复研究中心主任陆树良教授的响应,带动了中国医师协会创伤外科医师分会和全国创面修复专科联盟及其相关专家的联合行动。
3月30日,围拢在李仲明身边的有院士陆小兵,他从北京专程赶来。还有上海瑞金医院的陆树良教授。医生们头上还戴着“谷歌眼镜”,在给李仲明清洗伤口的时候,这双腿的图像便通过4G网络传给上海的专家,那里有上海烧伤外科专家,原瑞金医院烧伤科主任、82岁的肖玉瑞教授、上海中西医结合医院的曹烨明等一批专家。医生们希望通过远程医疗系统的建立,在浙江省金华、丽水、衢州市设立三个医疗点,就近解决当地烂脚病人的诊治和换药护理。
面对这些大专家,李仲明却把极不情愿地把左腿架在椅子上,自已用帽衫紧紧裹住头,身体缩成一团。
他用一层又一层衣服把自己包裹得象只棕子,医生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叠叠的裤子,以便让腿露出来。裤子里面还有花花绿绿的铜板广告纸,也是一层又一层。广告纸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薄膜,薄膜里面,一坨红烂的肉发出奇异的恶臭。
正在操作的上海市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医院创面修复科主治医师吴敏洁愣了一下:是不是又烂了?
坐落在汤溪镇的金华市婺城区汤第一人民医院五楼大会议室,十几扇窗子一齐开敞。还是散不出李仲明烂腿的臭气,这是一种腐尸的味道,又粘又腻,附着力极强。
出身于1950年的李仲明是汤溪镇派溪李村人,他被称为金华市“脚最烂的人”__左脚从膝盖往下,像是被开水煮过一样,没有完整的皮,大大小小的烂坑脓血模糊,深浅不一,有的烂到露出骨膜。每到下雨天,揭开那些创面上的包扎纸,这些烂坑上就会有两寸来长的霉毛。
李仲明6岁开始烂脚,因为烂脚,他跛得不能走路,也一辈子没娶上老婆,自己远离人群独居。
“这个李仲明太可怜了,如果不及时进行救助,他就可能活活烂死。”细菌战诉讼原告团团长王选说。
3月30日的会诊原本通知了6个烂脚病人前来就诊,结果一下子来了19个,他们由晚辈搀扶、背着,爬上医院的五楼大会议室,安安静静地坐成一圈,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忙碌的医生转。
董桂娣的女儿第一次听到免费到上海治疗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遇到了骗子:先说不要钱,骗到上海,开始治疗就跑不了了。在她的经验里,烂了几十年,从来没人管过,去医院一般都是向往推的。
81岁的董桂娣一到上海浦南医院就被安排了全面的体检,不仅烂脚,她还伴有贫血、高血压、心血管等多种疾病,身体非常虚弱。
输血、清创、全身的综合治疗,董桂弟不仅伤口愈合得不错,甚至人都胖了起来。尽管春节临近,她却不想出院回家,这是老人平生享受到的最好待遇。
去年春节前,上海浦南医院治疗了10个,上海中西医结合医院治疗了4个,上海第九医院里还住了6个,王选在各家医院里走动,看望着老人。
“看着腿上的新肉芽慢慢长起来,老人们高兴得象个孩子,坐在床沿上,把两条腿荡来荡去,他们开心死了”。王选说。
3月30号当我们在金华看到治疗过的王竹花、吕妹妹时,她们的伤口是干爽的,治疗的效果不错。但董桂娣长好的皮肤又开始了糜烂,她的整个左腿烂得如果冻一样,腐肉好象随时会一块块掉下来。“医生让她植皮她不愿意嘛”,董桂娣的儿媳妇说。因为伤口太大,又不愿意植皮,脆弱的皮肤又烂起来。衢州的魏洪福则是到北京免费治疗的,当时创面好转的他,还平生第一次去了天安门广场,现在,他的两条没有收口的腿脚,又都烂了。
医不好的老烂脚,几乎是一个定论。一些条件好的家庭也试图治疗过,但从来是好了又烂,伤口几十年永不愈合。“这哪里是烂脚,简直是‘黄金脚’,几十年医烂脚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一位老太太的儿子说。
仅仅过去两个多月,李仲明的腿再次变得又肿又臭。他也是去年去上海接受免费治疗的二十个烂脚病人之一,去年10月,王选动员婺城区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多次上门做李仲明家属的工作,让其来上海治疗,最后李仲明由其哥哥的孙子背着来到上海。
李仲明住院期间,一共接受三次手术,第一次去腐肉,削纤维疤;第二次施行负压引流新技术,控制感染,促进新鲜肉芽生长;第三次施行植皮手术。当他出院时,950%以上的创面都已经长好。
从上海回到汤溪镇派溪李村的家后,这个终身未娶,独居而有失关照的老人,仅换过一次药,就再次用他的老办法来对付:捡拾塑料、广告纸、旧报纸进行包裹。“就算是好的皮肤,在潮湿的南方,不透气不卫生地捂着,也会烂”,付小兵院士说。
长期的失群独居,李仲明的精神、心理都有问题,他不愿意见人,也不愿意说话。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当医生想脱掉它们时,他像个孩子一样地哭啊哭,而当手术后需要安静时,他却不停地动,以至伤口反复难愈。
李仲明的情况并非烂脚老人中的孤例,风烛残年、体弱多病、贫穷、孤独、有失关照是这群人的常态。对李仲明,上海的医生和金华市婺城区汤第一人民医院采取了特别关照,他自己不来医院换药,医生就上门去换,然而,4月初王选就接到医生们发来的电子邮件报告,上门换药也没有成功:李仲明再次拒绝把烂脚交给医生。
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医学专家的面前:医治长久祼露的战争伤口,仅仅有医术是不够的!
给我个地方,搭一张手术台
4月30日下午,肖玉瑞在金华市婺城区汤第一人民医院接连进行了两台烂脚的植皮手术,两个病人一个是金华金东区塘雅镇的73岁的金岳宜,一个是70岁的何根禄。在上一周,来自上海的医生帮助他们进行了清创手术。
因为第二天是五一,高铁票买不到,肖玉瑞和医生们是开车赶过来的,而就在这一天上午,肖玉瑞刚刚做完了癌症的放疗疗程。
对于如此赶着来亲自做手术,肖老解释说,是想给金华当地的医生做示范,让他们能够尽快地掌握技术,可以在当地展开治疗。手术下来,记者注意到满是银发的肖老出了很多汗。
创伤治疗在肖玉瑞看是,是一种最基本的治疗,但什么时候用什么技术却是一种艺术。有些病人久治不愈,实际上是没有找到方法,“有的医院用非常高大上的技术,常党让病人花很多钱,受很多苦,但还是治不好,对于这些细菌战受害的老人,找到快而省的办法特别重要。”肖老说。
设在金华市婺城区汤第一人民医院的治疗点开始运作起来。这一天进行了植皮手术的73岁的金岳宜,是一个一生没有结婚的孤老头,对于这样的老人,金华婺城区汤第一人民医院对他们进行免费治疗,另外还有低保户,也可以获得免费。
“我愿意义务出诊,不要一分钱,只要有一个地方,可以给我搭一张手术台”。肖玉瑞说,他们原本想抗战胜利70周年时能够抚平这些战争创伤的,没想到推进缓慢。
浙江的烂脚主要集中在浙赣铁路沿线地区。1942年因为美军对日本本土的轰炸,日军便将对华细菌战的重点放在浙赣前线各机场和西南国际交通线,以使美军飞机不能降落在中国机场。为了准备攻击用的细菌,位于哈尔滨平房的731“死亡工厂”加班加点生产,当时的细菌生产部部长川岛清供称:“根据石井将军命令,我叫生产部制备了约一百三十公斤副伤寒菌和炭疽热菌供远征队之用,此外,第一部人员还带有由他们培制的若干罐霍乱菌和鼠疫菌”。除此以外,在南京的“荣”1644部队也进行了大量生产,炭疽菌是其重要的生产内容。
烂脚最集中的就是当年受攻击的金华、丽水、衢州。这三个现在的地级市呈三角状坐落于浙江省的中西部。李仲明所在的金华汤溪,就是典型的烂脚镇。2004年王选带领的宁波大学调查会的学生,开始到汤溪镇所在的金华市婺城区一带,历史上的金华县进行挨村的地毯式烂脚病例田野调查,至2009年,找到了幸存的近380例。
李仲明的手术,是肖玉瑞主刀,副手是肖的学生,上海创面修复研究中心的主任、瑞金医院的陆树良教授做,助手是陆树良教授的博士,上海第九医院创伤修复科主任谢挺,这是师徒三代人共同执行的一台手术,这样的阵容难得一见。
肖玉瑞说,之所以如此重视李仲明的治疗,除了不忍心挫败烂脚老人的期望外,也是想看看这些伤口和炭疽菌的关系,摸索治疗的规律,然后在受害的三个地级铺开治疗。
半年过去了,除了金华,丽水和衢州的治疗点还没有建立起来。
“抗战胜利50周年我们喊,60周年我们喊,现在都70周年了,世界上哪有烂这么久的伤口?再过几年这些人就都死光了,战后70年,还让烂着,也实在是说不过去,而且在一个中国最富的省份,却任由这样的战争创伤裸露着。”王选每当说到这些,就变得失去控制的暴躁。愤怒。
从入选金华市政协委员再到浙江省政协委员,王选年年提提案,年年呼吁,终于2008年浙江省民政厅、财政厅联合发文,提出将二战细菌战受害者的治疗费用纳入医疗救助范围。
2009年,在衢州市防疫站原站长邱明轩的主持下,对衢州市柯城区范围内的烂脚病人进行了普查,随后以浙江省财政拔款,在衢州市柯城区人民医院设立了救治试点,对象是柯城区的39名烂脚病人。
邱明轩上世纪50年代进入衢州市防疫部门工作,接触到大量国民政府时期的疫情记录,加上他的周围的亲友也死于细菌战鼠疫,退休后的他,推动并主持了衢州市卫生局在衢州40个乡镇277个村庄进行细菌战受害调查,以流行病学的方式对包括炭疽病在内的5种传染病进行排查,当时确认了200多名炭疽病死者。
柯城区能够设救助点,其中原因除了有邱明轩的调查基础外,还有一层关系是邱的女儿当时是柯城区民政局任局长,女婿则是衢州市卫生局副局长。救助6年,39名老人中的17人已经去世,而试点也没有在省内其它地方,甚至隔壁的衢江区推开。浙江省这个2008年下发的文件,至今还悬在纸上,而邱明轩却于5月12日因肝癌去世。
在邱明轩去世之前两周,记者在病床边与他谈到烂脚救助,身体已经薄得象一张纸样邱明轩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所有的力气我都已经用尽了。”
在一个周日,记者跟着衢州柯城区医院的志愿者上门为烂脚老人换药,我们走的是柯城区的华墅村等偏远山乡,一辆面包车,两个医生一个护士,一天跑下来,只能走4、5户人家。在三官村垄平岗27号,我们看80岁朱土文因为烂脚基本上不能行走,而衢州柯城区新铺村黄家街道86岁的崔菊英独自住在一间小偏房里,阴暗、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目光呆滞的老人脚上是巨大的流脓的伤口,整个换药过程她不言不语,似乎丧失了交流能力。令人意外的是,当医生们工作完毕要走时,老人突然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有一种穿透的力量,让人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一整天只能走访七八个,还是要马不停蹄,按说应该每天换药,但我们每月上门一次都是排除万难。”医生们常常是刚结束手术,便往乡下赶,6年来救助小组的7名医护人员的休息日全部搭上,为烂脚老人上门换药1700人次,光回收销毁医疗垃圾就达一吨多。但因为医疗技术的限制,他们能做的只是为老人清理伤口,减轻痛苦。
不只是缺钱
有一个媒体曾经问王选,如果你有很多的钱,你会怎么花?王选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把这些老人全部养起来,包养”。
王选没有钱。
董桂娣的儿媳妇听说婆婆的脚需要再治疗,而接下来的治疗没有免费了,眼神里就有些犹豫,嘴里说回家找婆婆的几个子女商量。董桂娣有5个女儿,只有这一个儿子,农村习俗老人跟着儿子过,因此在这个儿媳妇的眼里:“嫁过来时婆婆脚就是烂的”。老人去年在上海接受了三个月的免费治疗,原以为就会好了。老人特别希望能够医好,这一次为了来看医生,她特意穿了一身紫红缎面的棉袄。
年前上海几家医院的免费治疗,各医院都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有一些费用,是由王正国创伤医学发展基金会垫付的。接下来的治疗将是大范围多人次的,靠医院费用是支撑不下去的。
“我们都是志愿者,免费出诊,病人去不了上海,我们可以下来手术,我担心的是病人不来治”。记者了解到,一些农村病人生活贫困,治不起,另外还有不愿意给老人医的,一些家庭更愿意把钱花在孩子身上,下一代是希望,老人反正快死了。
病情不同,费用也不会一样,“医一个病人的费用大约平均是2万元左右”,陆医生告诉董桂娣的儿媳妇。
“如果我们自己出钱是医不起的”,董桂娣的儿媳妇避开婆婆说,她们一家人是九峰水库失去土地的移民,丈夫做临时工,她给别人做饭,移民的赔偿款都盖了房子。
政府出面进行体制化救助一直是王选所希望的。
此次病人报销问题再次摆在眼前,丽水市细菌战调查委员会会长庄启俭等带着记者多次造访民政和社保部门,使赴上海九院治疗的丽水的烂脚病人得到了自付25%,农村医保报70%,民政部门再报剩余部份的60%的政策。庄启俭费了好大劲,向金华和衢州的烂脚病人和家属解释,但没有几个听明白的,最后他只好说“一层层报下来,100块钱自付部份估计是30块”。
相对丽水,金华的病人没有这样的政策,能不能报还不清楚。另外金华病人如果异地治疗,则需要市级的转院证明,否则报不了。像李仲明这种情况,如果转院去上海,就不是很好办。
“政府是应该出面的时候了”,付小兵院士说,政府需要研究病人治疗的钱应该谁出,怎么出,如果病人确实没钱治的话怎么解决。他说将用学会的名誉和院士建议的渠道,再向浙江省政府和金华市政府提出建议。
除政府政策的应对外,社会力量的动员显然也没有到位。记者了解到,之前答应救助的公益基金到目前为止,尚未实质性介入。
更重要的是,这些老人需要关照,需要有人去帮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比如,李仲明这样的病人,怎样保证能够按医生的要求换药,怎样能够保持生活环境的卫生和清洁等等,都成为问题。
创伤修复的日常护理特别重要,医生们庆幸他们来得及时,否则李仲明又会烂得不可收拾。“一个上海市的烂脚和一个农村的烂脚,生活环境的卫生条件大不相同,怎样关照这些农村老人,需要政府、社会、家庭和和志愿者形成一个关爱的系统”。谢挺医生说。
“哪里有志愿者?还不都是细菌战受害者在管?衢州的邱明轩医生去世了,原告代表杨大方也生病住院。丽水的庄启俭67岁了启俭67岁了,江山靠69岁的志愿者祝王飞自己开车去给烂脚送药,这些人也是需要照顾的老人了。”王选说。
听到80多岁的傅君华在上海治好了烂脚,住在丽水高山地区的一个老人一路打听,走了一天一夜找到傅君华家,他说也想治,他都烂了一辈子了。
“以前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我们的名单上没有他”。庄启俭说,
“看样子还会有烂脚冒出来,找上门来”。
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