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是本纪念册
《论语》在过去是《十三经》之一,被视为是记载圣人行迹的经典。其实就《论语》的原始意义而言,它应该是本纪念册,是孔子去世后弟子(包括再传弟子)为追念恩师所编纂的恩师言行录。
孔子可以说是中国最早伟大教师,传说他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许多弟子们长的追随他数十年,短的也有十几年。那时的教学方式是师生相对,如同朋友,孔子又是一位性情温和、博学多能、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老师,师生之间建立非常深厚的感情。孔子去世后,许多弟子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恰恰弟子有若外貌像孔子,“弟子相与公立为师”,让有若扮演孔子。后来因为有若也仅仅是外貌像,内在力量不足,同学们还是把他赶下了老师的座位。从这个故事可见弟子们对孔子的思慕之深。后来他们找到了追念老师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编一本纪念册,把孔子与他们的谈话、对他们的教导记录下来和与他们平日往来,想念恩师时就可以看一看。我们读《论语》突出感受到的是书中的感情的力量.为什么《论语》中的孔子是那么有人情味、那么亲切、好像在与每一个读者对话?即使记录批评孔子的话(如“四体不勤”之类),我们仍然能够从中感受孔子人格的力量。这是因为记录者的感情在左右着读者。由于“纪念册”中所记的多是孔子感人的一面,或说是“菩萨心肠”的一面,其为政时“霹雳手段”的一面则付诸“阙如”(如孔子为司寇时“诛少正卯”,齐鲁两国会盟诛“侏儒”等,主张“治乱世,用重典”之类)。因此,《论语》中的孔子不能说是全面的孔子。只是弟子们心目中的孔子。
认为《论语》是纪念册不仅仅是我的推测,自古以来也这样看待。《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子弟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论语》。
从这段话可知《论语》内容包括:①孔子回答弟子之问。②孔子回答当时人(鲁国君等)之问。③弟子们互相传的孔夫子语言。④弟子之间的语言。当时弟子们各有所记。《论语?卫灵公》中记载子张问孔子出远门应该怎样做。汉代把这类有关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记录的书都称《论语》。《汉书?艺文志》中著录《论语》流行本子和《孔子家语》《孔子三朝记》(孔子朝见鲁哀公)《孔子徒人图法》(孔子弟子图像)之后说“凡《论语》十二家”云云。可见当时凡与孔子及弟子言行生平有关,对于孔子有纪念意义的都可称《论语》。
我们现在见到的《论语》不是孔子弟子最初编纂的原始本,孔子弟子众多,“纪念册”不一定就是一种。后来经过多次筛选和编纂,其中留下孔子再传弟子的痕迹。
认识到《论语》是众弟子、再传弟子为怀念师尊而编纂的,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孔子说的一些浅白的话(如《乡党》篇中关于饮食和君子行为的话)、自相矛盾的话(如既说《诗三百》的特点是“思无邪”,又说“郑声淫”“放郑声”之类)、不太高明的话(如“勿友不如己者”)也都会记载下来、流传下来的缘故。弟子各出自己记录下的言行,更多是要从中温习老师和自己相处日子的温馨,并非要造神、造圣。那时由于记载工具的限制不可能动辄千百言,可以把话语的环境背景说得一清二楚,大多只是三言两语,但只要是老师的话就记下来,曾经亲历的弟子们就能想象当时的情景,就可以回到当时的氛围。对于后世读者,由于不清楚背景,读《论语》则不免像盲人摸象一样地胡猜。
《论语》是儿童读本
两汉以前载籍中记录有孔子言行的书籍有许多(如《左传》《礼记》等),但自古以来以《论语》中的最可靠。它又十分浅白,适于初学阅读。宋代吕本中在《童蒙训》中说:“孔子以前,异端未作,虽政有隆污,而教无他说,故《诗》《书》所载,但说治乱大概。至孔子后,邪说并起,故圣人与弟子讲学,皆深切显明,《论语》《大学》《中庸》皆可考也。”宋儒认为《论语》所体现的思想倾向最正,所以把它作为基础教育教材。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近代。刘禺生在《世载堂杂忆》中说:“旧时教儿童,注重发蒙。儿童五六岁以上,家中延师,具衣冠酒食,封红包贽敬,列朱笔,请先生点破童蒙。先生即以朱笔点读‘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四书《论语》首句;先生读,学生随读,读毕全家谢先生,是为读书儿童一生发轫之始。案中国社会最重蒙师,尤重发蒙之师。此种风气,宋代最甚。考宋人轶事,某门下中书(宰相)还乡,必具衣冠拜于启蒙师床下。”可见当时社会风气,及《论语》在读书人一生中的地位。 新文化运动中的儒学与《论语》 近来人们批评传统的中断往往归咎于新文化运动。认为自“五四”以来到“文革”,中国思想界主流是被彻底否定传统的激进主义操控的,因此导致传统文化的中断、乃至流落殆尽。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新文化运动中的确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但是就整个运动来看,人们不是完全否定孔子、儒家学派及其经典的,而是要打破其一统地位,重新评价它。新文化运动中最激进的、后来的共产党领导人李大钊也只是说“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这不仅是李大钊一人的看法而是当时人们的共识。被誉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也说:“孔子自是当时之伟人,然欲坚执其学以笼罩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余焰,则不得不攻之者,势也。”可见,当时学人主要还是针对被统治者利用已经非常腐朽的儒学(与原始儒学已经有很大不同)实行文化专制。因此,新文化运动以来,是以科学态度整理国故,而且在这方面取得很大成绩。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肯定孔子在政治上是力主“改良”,说孔子“深信教育功效最大”,因此强调“有教无类”“性相近,习相远”。他并作白话诗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亦不知老之将至。认得这个真孔丘,一部《论语》尽可废。”可见五四时期中坚人物对孔子和儒学的态度。即使以承接“五四”新文化运动自命的中国共产党,在文革以前也没有完全否定儒家、孔子,强调从“孔夫子到孙中山”要加以总结,应该“吸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对于《论语》的研究也从未中断,程树德的《论语集释》、杨树达的《论语疏证》、杨伯峻的《论语译注》等都是这个时期的著作,它们都是有所突破的。
当今的“读经”热与《论语》
“厚古薄今”思潮的一个“反动”。这里的“反动”是指相反的作用。数十年来,当局强调的社会科学和历史的研究“厚今薄古”倒是一种左倾的激进主义思潮的反映,“批孔”则是这种思潮的畸形、恶性的发展。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传统文化大多被贴上剥削阶级的标签,加以扬弃,并用流行的政治文化取代。新社会成长起来的人们关于传统文化的知识越来越少,甚至是一无所知,那时“政治正确”几乎成为一切。传统学问中注重对人与人关系的研究,凝结为对依照“礼”建立的秩序的尊崇和对道德的强调,国人也常以“礼仪之邦”自诩。可是经过“文革”,传统文化被砸烂,人们连鞠躬不会了,倡导“五讲四美”要从说“您好”“对不起”学起。这是多么令人可悲的事情。人们又看到当时经济迅速发展的“亚洲四小龙”和日本都是重视儒教的,这些都大大刺激了人们对儒学的认同。
对儒家认同的群体基础——白领人员。从人群需求上来说,应该注意到近十来年,白领人员及预备白领人员形成一个不可忽视的群体。据2003年的统计数字,当时在校大学生就有1900万人,现在估计得有2000万人。这些人只是白领队伍的预备军。白领大约应有预备军的三四倍吧?两者加起来将近一亿人。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受过西式教育(现代教育基本上都是西式的)的人们,认同西方文化的不少,也应该看到由于白领人员虽然在物质生活上相对优越一些,但他们的生活节奏快、竞争激烈,缺少精神抚慰,自然会有一部分人向具有农业文明背景的传统文化皈依。中国的农业文明是世界上所有的农业文明中发展的最完善、最详密、最优美的。当今我们向现代社会转型实际上是向现代的工商文明转型,而这个工商文明只有欧美发展得最完善。农业文明所产生的文化虽然从总体上说难以适应工商社会,但农业毕竟是人类的第一产业,以这种文明为背景的文化有其更接近生活、更为人性化的一面。这种文明更强调顺应和融入自然、强调生活享受的精致、强调生活节奏的徐缓、强调各种关系的和谐。对于白领人员这些是具有吸引力,因为它们不仅能调节生活,而且更可以平衡心态。因此有相当一部分白领人员热衷传统文化是不奇怪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日本也走的是这样一条道路。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一些人向传统回归,茶道、坐禅进入许多生活优裕人们的日常生活。使许多传统的文化形式得以保存。日本人做得较为理性。
而我们只要群体发“热”,便缺少理性,甚至走火入魔。当代宣讲《论语》强调诉诸“心灵”,从宣讲内容到方式都有些像前几年宣讲气功。这样做虽然具有群体召唤力,但离执着现实人生的《论语》却远了。
热衷向传统回归的思潮。当市场经济确立以后,人们自然会考虑相应的文化以匹配。人借呼唤传统文化的复兴呼吁向传统回归、向儒家回归。于是有人主张“读经”,甚至主张把圣人思想注入到我们俗人头脑里,这些人与一些时髦学者结合起来汇成一股“儒道救国”的小小思潮;有的研究哲学的学者突破了历来以“进步”“革新”为正面价值的藩篱,宣称自己是文化保守主义者;还有一些非主流的学者也有感于近百年的“心灵漂泊,精神虚无”呼吁“再文明化”,重新建构“中国精神”。而“再文明化”获得和重构的“中国精神”要素自然也离不开古老传统。甚至连一些占主流地位作家、艺术家与学者也在发表“文化宣言”,向“海内外同胞、向国际社会表达我们的文化主张”时,也津津乐道传统文化的“东方品格”;并期待它能消解“当今世界个人至上、物欲至上、恶性竞争、掠夺性开发以及种种令人忧虑的现象”。应该看到知识界有了不同的声音,说明的思想界、文化界的活跃和日趋多元,这是一件好事请。在法律允许的界限内,人们主张什么、提倡什么只要不辅以强制都是正常现象。然而,这些保卫传统的呼声在学理和实践上都是有值得商榷之处的。
这些思想背景正是儒学热、《论语》热的基础。
为什么热在《论语》上
在所有的儒家的元典中《论语》是最通俗、最温馨的一部。由于两千多年儒家一直占统治地位,因此儒家的思想、及其倡导的概念、儒家特有的话语弥漫在我们生活的空间,无往而不遇,即使在“批孔”运动中,连最常用的一个大批判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是来自《论语》,可见这部书对我们生活渗透的程度。至于工作、学习中,《论语》中出现的话语太频繁了。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等等,这类句子可以举出许多,它们平时就流行在我们之间,当一接触到《论语》时,人们突然发现似曾相识的东西太多了,人们好像拥抱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来欢迎它。
《论语》是通俗的,没有多少文化的的人也可以读。宋代的开国元勋赵普,史书说他“寡学术”,太祖赵匡胤“常劝以读书”。他常读的书也就是《论语》,人称赵普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虽有些大言欺人,但《论语》对赵普处理政事还是有点用处的。现在人们关于传统文化的认知度大大降低了,儒家用以教人的“五经”肯定是看不懂的,就是《大学》《中庸》这些带有点“理论”色彩的儒家读物在大多数人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孟子》也多是长篇大论。惟有《论语》则是由短小精悍的格言式的句子组成的,既通俗,又引人入胜。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爱人”“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等等,明白易懂,读者便于掌握,含义丰富,许多是现实生活中稀缺的。社会现实是关于传统文化的知识越来越少,《论语》的通俗性正适合当前的接受水平、特别是大量白领人员的接受水平,因而,有关《论语》的著作一面世,再加上媒体(从事媒体的人员大多也是白领)的追捧,骤然火爆,是不奇怪的。
儒家是讲中庸的、可是就儒家思想家能够做到中庸的也不多。就是号称“亚圣”的孟子也不免偏激(如对“杨墨”的批判)。而《论语》中的孔子的形象,就比较中庸。特别是他的人生态度、处世方针特别能让经历了几十年反反复复的斗争、并对此感到厌倦的人们着迷。中庸的生活态度实际上是审美的,所谓“审美的”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是超脱功利的,他真诚又尊重礼数,本色而又不缺少文饰,严肃认真而又富于情趣,执着又有豁达的一面,总之他是能够做到“允厥其中”的。孔子在政治上的追求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育人与学术上,他是“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种生活态度是具有感染力的。汉族是缺少宗教意识的民族,审美的人生态度恰恰能够填补这个空白。1993年我去台湾住在圆山饭店,在饭店的每个房间了都有两本精装书,任客人取阅。一是《圣经》,一是《四书》。听说圆山饭店是宋美龄女士一手操办的,她是信仰基督教的,希望人们能读《圣经》,对于不信基督教的,她用《四书》替代,其中深意,可以理解。
《论语》的文学性也是它能被广泛接受的重要原因。《论语》风格冲淡,但文字之中还是流动着对于孔子的怀念和尊敬的情感的,这种感情平实而质朴,很有感染力。弟子们笔下的老师亲切和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在日常教学中尊重弟子,在批评他们时考虑到弟子的个性和接受能力,自己有错误,公开在学生面前认错,做自我批评。因此,孔子批评最厉害的学生往往对他感情最深。这些令每一个做过学生的读者感动,谁不希望有这样一个老师呢?确立孔子万世师表地位的不仅仅因为他传播了知识和文化,更重要的是他对学生的态度,有了这样的老师,人们对“天地君亲师”的“师”的崇高地位才能在感情上接受。《论语》的召唤力与孔子形象的感召力紧紧结合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