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哲:儒学的神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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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哲 (进入专栏)  

 

1970年到1972年,我在台湾大学念过书,1983年到1984年,我在台大做客座教授,所以在那边有很多非常密切的朋友与同学。现在我又在北大做教授,因此两岸的熟人都很多。今天晚上我看到这么多的年轻人,就讲真实的想法:我们现在的世界需要儒学。

何以见得?我第一次来中国大陆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1985年我到了上海,上海最高的大楼是和平大饭店,有二十几层,而现在的上海已经有1500个摩天大楼;那个时候男的女的穿的衣服都是一样,没有差别,那是另外一个中国——三十多年以前的中国,一个年轻的中国。这几十年间改变的速度这么快,不简单。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们要了解,一个时代在政治、经济的改变这么大时,文化的改变又如何。我今天就是要谈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文化改革的情况。

可以说我们现在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糕的时代。最好的时代是什么意思?我可以说,世界饥饿已不是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如果谈科学、科技的成就的话,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如果需要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开始用现在的科学技术来面对这个世界饥饿问题,假设有解决的办法,那么饥饿将不成为问题。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什么?不是知识不够,知识早就足够了。问题在哪儿?智慧还不够。解决问题需要的是决心,需要改变我们的行为。而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现在人类面对的问题很复杂,比如环境破坏、收入不平衡、食品与水短缺等。这个问题有四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没有把全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不管你是非洲人、美国人、中国人,全人类的共同命运是什么?第二个特点是出现的问题与人类有密切关系,如果没有我们的话,就没有这个情况。第三个特点是有机性,如果要解决某个问题的话,我们必须要解决其他所有问题,只解决一个问题是不够的。第四个特点是人类现在必须面对的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困境。

困境与问题有什么区别?问题可以即刻解决,困境则需要我们在行为上、在价值上及在意志上有所改变。所以为了解开困境的话,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及行为。美国20世纪80年代有一个哲学家叫 James Carse,这个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想法,他谈的是有限游戏与无限游戏。所谓有限游戏很普遍地存在于我们人类的生活中。比如生意、运动、教育、外交关系等,这些都是人类的有限游戏。有限游戏在一个有限的时间及规定范围内进行,有一个开始,有一个结束,有赢有输,所以这个有限游戏的模式非常普遍,且是一些人之间单独进行的游戏。比如你和我打牌、下棋,决一胜负,这便是有限游戏。无限游戏则不一样。我跟我的孙女,为了面对一个越来越复杂的世界而加强我们的联系。我们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什么结束,当然,我们的目标是一贯的,比如为了繁荣的生活,为了活下去。

我们人类现在所面对的困境,中国没有办法把这个传统文化的问题解决,美国也没有办法。可是如果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系,用我们的力量来解决衣食饱暖的问题,我们可以解决。所以我们现在必须从有限游戏的模式转到无限游戏的模式。有限游戏,跟个人主义有密切的关系,是为了我个人,那个无限游戏则不同,既立己又立人,既达己又达人的一个模式,从中可以更深地了解我们的互相关系。我打个比方,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的关系,假如他是个好的老师,那么学生理论上讲便会越来越优秀。师生关系是双赢的,反之则是双输的。所以儒学对我们现在世界的最大贡献可能是什么?是个人主义以外的第二选择。

这个夏天在北大召开了世界哲学大会,一共有7500个哲学家参会。会议题目是“学以成人”,这是非常中国化的一个题目。所谓“人”,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事件。“做人”跟“成人”不一样。个人主义的概念是“做人”,而儒学培养自己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人”是根本。如果用英语来表现这二者之间的区别的话,我们可以说,西方人“做人”的概念是 Human being,我们人类是一个历尽沧桑的本质永远不变的东西。可是如果看中国“成人”的概念的话,是 Human becoming。“人”不是 what you are,而是 what you do,是一个根据上下文呈现的,用“行动”或许更恰当。

我最近写了一本书叫《儒学角色伦理学——一套特色伦理学词汇》,重点是这一套特色伦理学词汇。这些词汇为什么重要?中国传统儒学有两个障碍,一个障碍是我们这些老外理解儒学的障碍,另外一个障碍是中国人自己的一个障碍吧。把儒学介绍到外国去的是传教士,他们有一个使命,要帮助中国人认识他们的唯一的上帝,所以他们把中国儒学翻译成英文的时候,是把中国儒学翻成中国人的宗教。他们把中国传统思想、中国的儒学基督教化。他们把儒学的“天”这个概念翻译成一个大写的 HEAVEN,他们把“义”——“仁义”的“义”翻译成 Righteousness。Righteousness 的本意是按照上帝要你做的事去做。平常我们不用这个词,这个词有很强的宗教性。我们的传教士把中国的道翻译成 the WAY,一个大写的 WAY ;把“仁”翻译成 Benevolence,这个词的宗教性也很强。所以我们外国人所了解的儒学,不是中国的儒学,而是基督教的。在美国的高校,如果在斯坦福大学,要攻读儒学博士,你不能去哲学系,而要到宗教系,如果在哈佛大学攻读儒学博士,你则要到亚洲系去。在美国高校的图书馆,要找到中国的《易经》《论语》《中庸》《庄子》,这些不摆放在哲学类的书架上,而摆放在宗教类的书架上。又比如在美国的书店里,中国哲学类的图书不是归在哲学类里而是摆在东方宗教的架上。所以外国的儒学不是中国的儒学。

欧洲语言之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与“天”对应的词汇。100 多年以前,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了一个理论,认为语言的规则和结构(langue)与叙述(Parole)本身不同,我觉得这个理论有助于西方人理解和诠释“天”。当中国人谈“天”的时候,我们可以用英文了解他们有什么意思,当西方人谈 God 谈上帝这个概念,我们也可以用中文清清楚楚地了解他们在说什么,所以我们没有彼此不能了解的情况。“天”不是 Heaven,“义”不是 Righteousness,一个外国人一听到 the WAY ,他会想到《圣经》里的一句话,“I am the way the truth and the life”,耶稣他说“我是道,我是真理,我是生命”。一句话,如果我们用中国自己的语言去表达他们的传统,比如去看甲骨文的字形,那么“道”这个字,便不是 the WAY,不是一个外在的上帝的道,而是人的道,那个道是“人能弘道”的“道”,而不是上帝那边的道,是我们的道,是每一个时代要延续的道,所以这个道跟上帝的道是两回事,不一样的。

儒学文化传统的特点是在什么地方?如果谈古代的埃及跟现在的埃及这个国家,古代埃及跟现在的埃及有什么关系?它们的文化传统断裂了。古代的希腊——西方哲学的源头,跟现在希腊这个国家的关系也很少了,它们的文化也已经断裂了。古代罗马跟现在的意大利这个国家关系也很浅薄。然而中国的文化传统,从夏、商、周,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地传下去的传统,是人能弘道,而不是上帝给我们的一个牵强的、已经存在的一个道。

除此之外,了解儒学传统不只是老外的问题,也是中国人自己的问题。伯克利大学说我们现在如果做文化的比较——即西方、中国文化比较的话,有一个非常不对称的情况,这个不对称的情况是什么?我们一直用西方的理论、西方的概念来了解中国。这个不只是西方人的问题,也是中国人的问题。不管我们看英文杂志,或是中国杂志,看英文写的书,还是中文写的书,问题是一样的,即用西方的理论来了解中国。19 世纪以来,这个情况就一直存在。

东亚,从日本开始,韩国、中国、越南,都把西方的教育制度体系一股脑地带到中国来。不久前北大 120 周年校庆,然而北大教育体系的存在不是 120 年,而是 5000 年流传下来的传统,“大学”这个在西方教育体系影响下诞生的概念仅有 120 年的历史。

我是搞哲学的。哲学本不属于中文的范畴。狭义的哲学概念即形而上学,这个不是中文本来的词汇。本体论,这个更不是。上述所有的词汇,本是西方的概念结构。所以,现在用中文讲哲学,虽然用的是自己的语言,可是其中的概念与价值,不管是什么时刻,这些所谓的“社会学”“伦理学”是西方教育制度所培育出来的词汇。所以我今天谈儒学宗教的概念,就是为了举一个例子说明有这个障碍。那么我们该怎么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我们最杰出的、最优秀的汉学家,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有一样的想法。

葛兰言是法国 20 世纪最著名的汉学家之一,他将此说得非常简单。中华智慧不需要上帝的理念。如果从哲学的角度来看,上帝是什么?上帝是唯一的逻辑,我们可以用这个逻辑去追求、挖掘真理。所以如果用上帝的逻辑的话,是追求真理,但如果从伦理学的角度来看,那个上帝是绝对的、无法改变的道德原则,是已经存在的一个绝对基础性的概念。因此,葛兰言说,中国没有、也不需要这个上帝的概念。唐君毅的说法也是此意,中华民族无须超绝意义的天的观念。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天与地、与人是分不开的,即所谓“天人合一”。在伦敦大学,我的老师 Graham,他也有一样的想法,他认为对中国宇宙论而言,万物互相依存,不存在超然绝对的本源,而我们西方人必然要有。如果用我们西方人的超绝之心去看天、看道的话,会很难搞懂。道,或者天,不远人也。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也有类似的说法。他谈到中国是排斥天的概念的,而西方的 God 是自足的、绝对的,是他创造了人类。在这个情况之下,那个超越、独立、永远存在的上帝才是一切。上帝什么都是,而我们人类什么都不是。有一些神学家,像德国施莱尔马赫,提出了一个典型的宗教概念——即绝对依赖感,因为我们有一个绝对性的基础,我们的道德有一个永远不改变的原则,如果我们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必须依靠上帝。假使我们查阅《牛津英语大词典》,Religion 的定义很清楚,是崇拜宇宙创造者和控制者,是崇拜那个 Transcendental God(超验的上帝)。但如果我们查百度,百度对这个词汇的定义也是如此——即对主宰的崇拜。百度不是西方的,而是中国的,这个概念跟中国的宗教有什么关系?中国没有上帝,可是我们要试图理解。Religion 的拉丁文的意思是绑得很近、绑得很紧。如果有一个超绝的上帝,真善美都在他那里,因此人类要跟他绑得很近。可是如果没有上帝的话,Religion 又是什么意思?

我在北大问我的同事们,中国人是不是一个信教的民族,他们想一想,回答说,信教的那个是太平天国,而太平天国所过的并不是好日子。信教不是中国传统最好的情况,他们认为宗教与科学对立,与迷信牵扯不清,他们认为宗教如同精神鸦片,所以他们说他们不是信教的民族。而我不同意他们的说法。我认为拉丁语中宗教的意思是“绑得很紧”,在中国有另外一种解答。中国人每逢春节的时候要回家乡,我住在北京,一到春节,北京便成了空城,那时我开车四处跑也没有堵车的问题。中国人过年回家去,从初一到十五要跟家人在一起,跟邻居、老师们一起吃饭,这个时候也是一个“绑得很紧”的现象,这是家庭,以人为中心的宗教感。我并非强行在其中植入宗教,可是这与宗教性的感情有很强的相似性。在这期间加强自己和家人的关系,牢固社群的关系,然后再继续回到北京去,做必须得做的事。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国的宗教跟外在的上帝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跟家庭有密切的关系。

我18岁在香港,没有一所中文大学,只有英文的学校。我跟唐君毅先生认识的时候,我就发现他是一个大儒。唐君毅对中国的传统跟西方传统的区别,有非常深刻的认识。他说中国哲人谈世界,没有第二个世界,只有自然,我们就在这一个世界。他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宇宙恒为一种流行,一种动态,一切宇宙中之事物均只为一种过程,此过程以外别无固定之体以为其支持者。所以他也认为在中国传统中没有外在的上帝的概念。我们可以从他的这一句话出发去把握中国传统思想,把中国宇宙论的基础思想翻译成英文的时候我要用的是动名词,不是 Human Being 而是Human Becoming 。如果谈道,道不是 the Way,而是 We making。“人能弘道”,道是每一个时代不断延续的道,翻译成英文依靠动名词最可靠。我们谈儒学,要清清楚楚地了解什么是“儒”。英文把儒学翻译成Confucianism,孔子主义,听起来有点像马克思主义、黑格尔主义,总之是一个人的学说、一个人的生命。然而儒学不是这样的东西。儒学诞生于一个社会阶级,孔子说要做一个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同时,我们知道儒跟gentle、mild 有密切的关系。儒是Gentleman,或者 Gentlewoman,与高级的社会阶级相关联。在商朝做青铜器,提升了人类的生命审美意识。现在我们说礼乐什么的,礼貌的“礼”,什么意思呢?礼乐将人类的生命文明化了、礼化了,人是动物,可是用礼,给我们的生命提供了家庭制度、道德制度。什么价值重要,我们便要去追求。这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传统,孔子称之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所以文化传统是一个高贵的东西,有道德的人要好好地保护它。同时它也是一个批评性的传统,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我们需要像上帝一样的。没有上帝给你规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要做好人的话,你需要了解对象的情况,从对象的立场来看事情,然后要以包容之心,即是所谓的“忠恕”之道,从另外一个人的立场来看情况,把他的想法考虑进去,之后再来思索我在这个情况下应该怎么做,我在那个情况下应该怎么做,因为每个情况不一样,做法也该随之转变。做一个好人不是简单的事儿,同时也是一个发展性的传统、温故而知新的一个传统。所以“儒”这个社会阶级,是孔子以后所诞生的。

你们年轻人在这里,便是这个时代的路。要好好了解你们自己的文化传统,深刻地学习它,用自己的思想使它扩大,要用这个思想面对一个时代的问题。等到头发白了的时候,再把它传给下一个时代的年轻人,要他们把它接下去。这是儒学的传统,而其中最重要的,都与家庭有密切的关系。老百姓有他们自己的孝道,这个孝道也是属于家庭的。我们都知道“孝”这个字是“老”和“子”联合在一起,甲骨文的“老”是一个老人的形象,我们都看过那个爱因斯坦的照片,头发很乱,是一个典型的老人形象。甲骨文的“老”,是一个用木杖走路的老人形象,可是甲骨文的“孝”字就没有下面的木杖,代替木杖的是作为第二代的“子”,老前辈要依靠下一代来支持他。

我很喜欢美国的爱默生,美国文化最好的代表就是爱默生。他有一句妙语:“文明依靠道德。”那么道德从哪里来?在中国传统中,道德是我们人类的“道”,而不是上帝的“道”。他说如果一个木匠站在他的梯子上,要用他的板斧切上面的一块木头,这很不方便,可以说是一个无效的工作。可是,如果把那块木头放在地下,再用这个板斧顺势劈开的话,就很顺畅了。他说只要把木头放在下面,从上而下地使用板斧,然后整个宇宙会在你的肩膀后面帮助你。他说我们人类文明就是这样,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是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地传下去的事儿。有些事我们个人要做的话是做不好的,可是如果依靠一代人一代人传承下去的话,我们能做得非常好。爱默生对基督教也有评论,他说我们不要过分地批评基督教的传统。爱默生在哈佛大学教完他的神学社会学课程以后,年轻人把他拉过来,要求他在他们的毕业典礼上发言。他说历史上的基督教有一个非常严重的毛病,这个毛病是什么?是把耶稣作为一个神。他说事实上耶稣不是神,而是人。耶稣对我们的文明的影响多么大,所以我们不要那个身为神的耶稣,我们要做我们自己,可是我们要像那个身为人的耶稣一样做,多么好!他应该是一个榜样,一个创造文明的力量。爱默生的这个说法,跟中国传统的想法差不多。孔子也是一个榜样,他是人而不是神。他给我们人类树立了一个标准,我们要追求这个标准,像他一样对我们文明传统作出那样大的贡献。所以爱默生对基督教的评论,跟中国儒学的宗教感,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要谈儒学宗教感的话,我们应该从“礼”这个概念出发,而不是从“上帝”这个概念开始。“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说得很清楚,“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论语·学而》)。我们必须得用“礼”来创造这个“和”。

我们把“和”翻译成 Harmony,现在形容中国社会的和谐,也用 Harmony,这个翻译不好,Harmony 有点过于简单。“和”意味着优化、最大化,儒学以家庭为最核心的一个目标。在北大,有一个学生跟我说,老师对不起,我要请假回家,家里突发了一些情况,我必须回家去帮助他们。上北大是非常好的学习机会,可是如果家里需要你的时候,你必须回家去。那个家的概念是非常有力量的。我们也可以用这个家庭制度去谈中国的菜谱。如果在德国餐厅,菜谱是一张纸折起来,非常简单,可是在中国的餐厅,菜谱是一本书,是要一页页地翻着看的。中国菜谱便是最大化的共享体系,做中国菜,往往是用最便宜的菜,加一点最贵的材料,合在一起,吃的时候,有面、米饭、饼等主食,要这样子吃。请朋友到外面吃饭,一大堆人要吃很多不同的东西。所以中国菜也是一个优化的例子,优化最大的体系是“和”。汉朝的王充说过一句话“圣人以天下为家,不别远近,不殊内外”(《论衡·书虚篇》)。

最后谈平天下,平天下是家天下,是类似于“共同体”的概念,是community,the world as a community,是无限游戏的一个模式。思考中国儒学的宗教感的话,那个“礼”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可以用它来说明这个儒学制度下的家庭,以人为中心的宗教感。这其中天也有它的位置,“天人合一”不是把两个已经分开的东西联合在一起,“天人合一”是从“一”的关系开始,天和人不可分割。天和人,既是一也是二。天和人是互为中心的,因此才有天人合一的概念。从天来看,天意味着文化传统与文化环境。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不需要再创造新的语言,不需要创造新文化传统,就已经生活在一代代传递下来的语言与文化传统的润泽下。这个和“天”的概念有密切的关系。天赋予我们生活的环境与文明。而我们能给天什么?这个是我们必须问的问题。汤一介,一个北大刚去世的大儒,他说,人离不开天,离开天则人无法存在。天离不开人,离开人,则天的活泼的气象无法彰显。我认为人能弘道,而圣人还可继天立极,圣人能将“天”扩大。“天”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文化传统。我们挖到的考古材料,马王堆帛书《五行》篇中有一句话说,“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如果“仁”变成你的道德习惯的话,便可称为德。如果你的“仁”仅仅只是为了给别人看的话,那么你的“德”和“仁”是两回事。这份出土文献最后一句话说:“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德”是人的行为,也是天的行为。我们看哲学经典,在“天”的传统上总是模糊不清,在《论语》《中庸》中,“天”有时变成与日月等同的概念。孔子认为宇宙与自然是一样的东西,为天下行仁便是为天地立心,孔子把人归到天的一个层次,所以“天人合一”不是感性层面的,“天”给予我们人类环境,可是我们人也将“天”的概念扩大了。

所以,如果总结我今天演讲的重点的话,生活在现在的时代,有几个事情要说:第一,面对世界的困境,特别是年轻人,必须从有限游戏的零和模式转到无限游戏的共赢模式中来。这是第一个事情。第二,为了从个人主义的有限游戏转到无限游戏模式,我们必须得让文化传统——即儒学的传统具体化。这有两个障碍,第一个障碍,西方的儒学并非中国的儒学的本来面貌,而是受到基督教的影响。第二个障碍,是中国人把西方的教育制度体系带进来了,用西方学科结构概念来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我们今天提的例子是用西方宗教里的词汇来谈中国,中国没有宗教,我们可以说中国没有一个信教的传统。然而这其中有另外一种以家庭为中心、以人为中心的类宗教感,它是儒学的,是“礼”。所以我们谈儒学的宗教感的话,必须用中国传统的思维去理解。人能弘道,圣人能继天立极,谢谢大家。

(该文节选自:《明本固根:两岸国学名家十五讲》,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42—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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