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似乎有些不搭调,许多人可能会想不清楚两人有什么关系,能合在一起做文章?马三立先生是妇孺皆知的名人,是相声前辈、幽默大师。晚年时,他一上台不用开口,观众自然想乐。这就是他的魔力之所在。马三立的相声当时听,笑了,回家想起来还要乐。这就是幽默的力量。
聂绀弩先生也是这样,读他的诗文,常常会发笑;日后想到他的名言名句,也还会笑。这也是幽默的力量。20世纪50年代以前,杂文当属鲁迅第一,这个位置是铁的,谁也动摇不了的。而学鲁迅最杰出的,就是聂绀弩,为杂文界所公认,杰出的缘由也在于幽默。绀弩善于把幽默渗入平实的描写之中。其名篇《兔先生的发言》写森林中开大会,狮子大王突然要发扬民主,请最弱小的兔先生作首席发言。兔先生一听,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上了讲台。他想在发言中既要赞颂狮子大王的德政,避免触犯“吃掉法”,被大王一口吞下去;又要符合起码的现实逻辑,不然太肉麻。他就在两者中走钢丝,悲哀辛酸中又显出几分滑稽可笑。最后兔先生因为这个发言而心力交瘁,死于家中,成为兔先生们惟一的例外。
解放后,绀弩做古典文学编辑,历次运动中,多次遭难,但他善于化解,以写作旧体诗自宽自慰。这些作品风格独特,既是古体诗,但又非唐非宋,可以称之为“绀弩体”。这些作品也以幽默滑稽出之。程千帆先生评之曰“滑稽亦自伟”,不仅指诗人的胸怀抱负,也是说其“滑稽”中有悲悯,更显得蕴含深厚。每当想到他的佳句,会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如他牵的马跑了,年近六旬的老头,在后面又呼又叫,可是马越跑越远,无可奈何:“脱缰羸马也难追,赛跑浑如兔与龟。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马逸》)写了一辈子文章的人,突然被送到田间劳改了,老伴从千里之外的北京去看他,他作诗自嘲“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这位自认为很精明的“湖北佬”,变成了在田间一无所能的“三脚猫”。他与戏剧家吴祖光一起在地里捡麦穗,二人一屈一伸,绀弩感慨:“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要是我们这两个老头的腰肢像十五岁的妙龄少女,该有多好!您看了这样的句子,会有什么感受?
除了幽默以外,马三立和聂绀弩都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而且都是不虞之灾。马先生所在曲艺团原本是4个指标,没马三立什么事,后升为11个,一下子多出了7个,实在找不着人,便把马三立拉来凑数;整风时,聂先生在外出差根本没有言论,只是为老伴周颖的发言稿上改了几个字,也被牵连划右。两人都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聂先生被发到北大荒,马先生被发到天津军粮城农场。二人都因为年老体弱,被分配干轻活,马先生在相声里说自己“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卖东西又不认识秤”,大约是实话。在记述他劳改的文章里说,马三立给地里送开水的桶是小号的,只有十五六斤重;而聂先生干的不过就是搓草绳、推磨、削土豆之类,也不会太重。两人同样都是在50年代末的深秋初冬犯了一次相同的错误,即“失火”。聂先生年老被留在宿舍烧炕,因为步履艰难,老眼昏花,不慎失火,烧了草房。马先生是因为看场,看守收割下来还没有脱完粒的稻谷。这时已经是秋末初冬,天冷,马三立在场院用稻草搭了一个小窝棚,躺在里面,聊以取暖。他烟瘾大,吸烟时不慎引着了火。两事多么相似,如果细分析起来,马先生这个事主的责任更大一些,但二人结局截然不同。
聂被捕以后,审判员要他承认是“纵火”,绀弩坚决不承认。最后逼急了,聂对审判员说,你是共产党员,我过去也是共产党员,如果你说我承认对党有利,我就承认。审判员没有言语,但还是按“纵火犯”判刑一年。周恩来总理曾说聂是“大自由主义者”,夏衍见到总理时,说:“绀弩这人,不听话,胡说些话,都有可能,但放火绝对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些都不能改变当地领导的确认。马三立遇到的却是另外一种领导。为失火事,支部书记李奎一搞了一个现场会。在会上,他说:“马三立当保卫,吸烟失火,所幸扑救及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我们怎么处罚他?”说着他环视四周,表情严肃。马三立此时惊魂未定,站起来向四周作揖谢罪。李奎一严肃地说:“我看这样罚,让他说段笑话吧!”大家欢声雷动。
这两件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而结局却如此不同,关键就在当地主事人的态度。绀弩所在农场的领导,是阶级斗争弦绷得特别紧的人,时时警惕着来他们这里改造的“右派”(我阅读人们对“右派”劳改的回忆材料时有此感觉)。有一次晚会上本已“约定”让聂绀弩讲一笑话,但由于领导不同意,只好作罢。大约领导怕聂绀弩放毒吧(聂诗《往事》序)!有了这种僵硬态度,他是绝对不会替绀弩分辩一下,或不把他送往司法机关的(当时这只是单位领导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了的)。当然,这样处理也未必不是公事公办,如果这类事发生在“文革”中,更会被上纲上线,把它定为“反革命纵火”也是有可能的(刘绍棠回忆右派劳改经历时说,有一次失火,管理人员先批判他们右派,并说是不是你们放的火,尽管事情还没弄清楚,但批判右派,大方向就没有错)。至于马三立遇到的这位领导,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想他一定是一位思想不僵硬、心胸开阔、为人快乐、又有点幽默感的人。他的独特处理给人们留下了一段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