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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望书5 西北:缺水背后的真实
内陆河的断流萎缩,水量的锐减。
下游绿洲生态环境不断恶化。
也许没有人告诉过你,西北是人均水资源量丰富的地区--河西走廊人均水量是海河流域的4倍。
从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一个个耗资巨大的引水工程建成。
西北缺水与生态危机的背后是什么?
是谁把唐玉门关没入了水底?
一、河西走廊的河
西出兰州,过黄河,越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另一派风光。
亘古如斯。壮阔悲凉、夺人心魄的风景,就是雪峰、河流、村镇和戈壁滩的组合。
河西走廊位于黄河以西,地处祁连山以北,合黎山和龙首山之间,这里古代是连接中原和西域、中亚的重要通道。"走廊"因而得名。
河西走廊有自己的河,属内陆河。
河流一律发源于祁连山,发源于冰峰雪线,由南向北或西北,最后汇成并止于沙漠中的湖泊。
我曾深入祁连山的水源涵养林区。潺潺的小溪蜿蜒于高山草甸,注入明镜似的湖泊。在山中,水流很快积蓄起了足够的能量,水一旦叫了河,就会显示出一种生命的意义。冲出峡谷时的欣喜与狂欢,流过草滩绿洲时的优雅与雍容,冲向沙海时的无畏与勇敢,都是你无法忘记的。
河流渐行渐远,步履慢慢变得沉重,一条条内陆河最终都消失在戈壁大漠深处--往往,在尾闾还凝聚成湖泊或湿地。无论长度可与辽河、海河、黑河、疏勒河、钱塘江相比的,还是不知名的小小的季节河,西北每一条河流都似乎走得太匆忙、太急促!
世代更替,江山位移,流水无意,绿洲常新!
如果认为河西走廊是个水资源严重短缺的地区,那就大错特错了。
二十多年来,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过西北,走进祁连山与天山上的林区。从涧水急湍滚涌的峡谷,直至沙海中干涸的河道--我们毕竟成熟了,人云亦云不是我的性格。
国情是什么?区情是什么?
专家们可以随意评说,地方政府和部门筛选的各种数据都是有选择的,着眼于某种具体的目的。为了吸引外来投资,宣传资源丰富是一种算法,强调部门工作重要性时又用另一组数据。
不幸,急功近利被裹上了各种色彩的包装,还冠以"科学"之名。这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资源观--抛开各种概念不谈,中国人为什么"退化"到连"地大物博"都不敢说了?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不大吗?中国辽阔的土地上,矿产、森林、水资源难道不丰富吗?
世界银行在一份报告中说:"中国拥有非常丰富的水资源,但分布很不均衡。中国的南方人均可利用的水资源较多,而北方较少。"--这是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都在喊缺水。中国的水到哪里去了?
世界银行未论及中国西北的水资源。
要讲清楚其实只需抽一支烟的工夫。
国土面积、耕地面积、水资源量与人口是几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任何两个组合,都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比如说西北地区多年平均水量为1 635亿立方米。如采取国土面积与水资源量组合方式,西北广袤的地区,水资源仅占全国总量6%左右,水资源自然是非常紧缺的了。
"人均"是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理论中各个指数的特征。如果离开了人,遑论土地面积与水资源,就像讨论荒芜的月球与火星表面一样,将没有多少现实意义。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人口是"深度忧患"的基数,我们还是按照专家们常用的"人均"这个算法吧。
数字虽然比较枯燥,却是不可缺少的。
没有人告诉你这个事实--我国内陆河区平均每公顷水量2.2万立方米,是我国华北东北地区的3倍;人均水量6 290立方米,是全国人均水量的2.4倍。①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北水资源实在是比较丰富的。一说水资源,人们往往会想到河流纵横,雨量丰沛的南方。可你没有想到,西北内陆河地区按单位耕地面积水量和人均水量,是广东省人均的近三倍。
现在连水资源最丰富的广东省,也在宣传人均水资源量不到全国的平均水平--这些都成为推动水价不断上涨的理由。
若中国南方人口稠密的诸省,真的达到西北的人均水量,将是一幅灾难性的图景:洪水不断、水患肆虐,珠江三角洲等将成为一片汪洋泽国!
河西走廊水资源与其他内陆河地区相比相对少一些,平均每公顷水量 1 235立方米,但仍是我国北方的1.6倍,是海河滦河流域的3倍。人均水量1 713立方米,虽比全国人均低,但仍是我国北方人均水量的1.8倍,海河流域人均水量的4倍,以色列人均水量的5倍!
二、雪山--湿岛
与极端干燥的非洲撒哈拉大沙漠不同,与澳大利亚平坦古老的大陆有异,降雨稀少的中国西北为什么有比较丰富的水资源?
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沿海平原的降水气候来推测祁连山、天山等山地的大气降水特征。中国西部尽管地处亚洲腹地,这些干旱地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周围有高大山脉环绕。直插云天的峰峦拦截了高空中的水汽,在山区形成一块块"湿岛",凝云致雨,四季飘雪。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降水和冰川哺育了内陆河,在这些河流经过的地方,出现了片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冲出祁连山各个谷口的河流多达60条。
从东到西,放眼望去,雪浪翻滚、激流汹涌的大河依次是石羊河、黑河、疏勒河和党河。河西走廊水资源总量70多亿立方米,内陆河出山口流量66亿立方米,占河西走廊实有水量的90%。
这是一种神奇的血脉。世界上的外流河,越到下游,汇集的支流越多,水量就越大,河面越来越宽阔。而西北内流河则不同,中游可能还有一些支流汇集,但到下游,再无补充的水源,流向盆地或沙漠的深处,时断时续,成为季节河,直至完全消失。
--如同四季更替,如同生命轮回。从这个意义上说,内陆河完全没有弃水和余水问题,它的每一滴水都滋润了土地、养育了绿洲。
河西走廊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
河流出山后往往要经过地表水和地下水的多次转换。
不少河流穿峡出谷,在流经冲积扇砾石滩时,潜入地下,又在盆地或地势低洼处涌出,形成泉群。
河西走廊地下水资源高达42亿立方米,其中有一些地下水资源与地表水重复。此外,在河西走廊地表300米以下的地层中,大约还有7 000亿立方米以上地质历史时期形成的深层静储水,其性质类似于矿产资源,开采后难以补充,不能无限制利用。超采深层地下水将导致水位下降和生态环境不可逆转的恶化。
我们惊叹大自然无与伦比的造化。
在地下特殊的构造中,水的这种运动和赋存状态,减少了蒸发与损耗。"河水"隐遁不显地汩汩流动,无论烈日与漠风,如何击溃地表的生命和土壤,西北大地始终保持着不息的命脉。历代无论引泉打井提水,还是筑坝修渠引水灌溉,都要明地理,察水情。新疆吐鲁番火焰山下的坎儿井,则是人类通过暗渠引流天山雪水形成的含水层灌溉农田的杰作。
三、谁废江河万古流?
水利与水害是相对,又是相生相依,甚至互相转化的。
与江河打交道时,我们睿智的祖先比较"谦逊",经常用的字眼是"治水"。
治,是指治理,有"安定"或"太平"的含义。
治水更有明确的指向:道法自然,疏通水道,筑堤设堰,消除水患。先贤们在治水中表现出了非凡的大智,精湛、深刻而丰富;他们创造出的惊人业绩,高山仰止,震烁古今。
某些遗轶的、史诗般的伟大往事,成为历史时期人类科学发展的一束光明与渊源。它们往往并未写进先祖遗典,而是散失在江河大地,深刻在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里。
公元前256年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引岷江之水灌溉成都平原,使这一地区从此"不知饥馑,时无荒年"。他们创造出的"无坝引水",竟鲜有后来者。
公元前219年开始开凿的灵渠,沟通了长江与珠江水系,其航运长盛不衰,成为岭南与中原的主要交通线路,直至京广与湘桂铁路建成以后。灵渠今天仍兼有农业灌溉与城市供水的功能。
大约2 500年前,吴王夫差挖邗沟,开通了连接长江与淮河的运河。公元612年,隋朝开始修建大运河。运河繁荣于唐代,取直于元朝,明清历代经多次疏通,形成了今天的京杭大运河,全长1 780公里,沟通了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和海河五大水系,至今仍居世界人工河之首。
创建于公元前100多年的宁夏引黄灌区,唐、宋、元、明多有修复与创建,历2 000年而长存。其工程的基本原则是著名的"无坝引水"--即不拦截黄河,从岸边一侧修建一条垒石坝伸向河中,导黄河水入渠。
在南方太湖流域等地,前人修建湖堤海塘、圩田水路连为一体,"浩浩其流、乃与湖连,上有涂,中亦有船"。
……
科学和文化的延续或转折,不是严格地按编年顺序进行,也并不都是进步或上升的。人的心智的历史,人关于自然和环境的想象与创造,这些流光溢彩的治水和水利工程,与万古奔流的江河共存。
从"关关雎鸠"到"在河之洲",当人与自然的思想与理念荒芜时,这些没有年代的"经典",能否提醒今天迷失的一群,指引人们走出已经稔熟的"怪圈"?
防洪要修坝,缺水也要坝。
什么时候,建大坝修水库成了表达当代水利的"唯一语言"?
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古代工程技术水平落后,无法修筑拦河大坝高坝--但这肯定是一个重要因素,人们不能不对大江大河怀有敬畏之心。
现在这一切都变了。有许多修建大坝的理由,一是发电,水电是"清洁能源";二是防洪,用库容来削减洪峰;三是扩大农业灌溉;四是保证城市用水,发展水权与水务;五是改善航道,以利航运--修了成千上万的水库和闸坝以后,现在,辽河、海河、黄河和淮河,还有哪一条河流能够通航?
水利专家杨万里说:"山区与平原这两种地貌与河床的演变及其治河的方法是不一样的。总的原则是,冲刷下来的泥沙卵石,要顺势尽量让它下行。除非荒芜山区可以筑高坝节流发电,拦住了卵石;凡在两岸有冲积平原的河段,若坡降较陡,水流较大的,可筑活动坝通航、发电并灌溉;此外,在综合了许多支流的干流上,则不可拦沙发电。在平原上,河道虽有冲淤,但长期结果总是淤积的,绝对不可修坝;要尽量放淤抬高两岸的田地,其次是冲沙出河口。在最下游的三角洲上必须分流。"
风、海洋、河流、煤炭、石油,都是太阳的热量直接或间接创造出来的一种能量。我们不会忘记,许多真正的科学家都是诗人或者艺术家。以职业医生开始自己生涯的意大利的伽利略,在钟楼顶上开创了现代科学方法,写出了杰出的著作《星辰的使者》。确定机械能转化为热能的准确交换率的焦耳说过:"自然的伟大力量永不磨灭。"德国诗人歌德同时也是一位科学家。
当代人却自认为"人定胜天"。治水的大智与大巧不见了,再也听不到令人耳目一新,或者振聋发聩的声音了。
还是再看看河西走廊吧。
国家环保总局信息中心这份报告值得一读--
河西内陆河流域生态环境保护面临的主要问题及其成因,一是祁连山水源涵养林生态环境不断恶化,森林面积减少,林带下限由上世纪50年代的海拔1 900米退缩至2 300米,雪线以惊人速度后退。二是过度开发土地资源、水资源。近年来河西武威、张掖市、酒泉等五市包括国营农场、企事业单位共开垦荒地数百万亩。三是人口过快增长导致对内陆河流域生态环境压力加大。四是部分水利工程的"功能性"缺陷加剧了水资源供需矛盾。长期以来,河西地区的水利工程立项和建设中,缺乏对脆弱生态系统保护问题的考虑,虽然使人工绿洲不断扩大,却造成了下游天然植被和人工防护林枯萎、自然绿洲退缩的恶果。五是内陆河流域调水机制尚不完善。河西内陆河流域水资源实行的是管理,重行政手段,轻经济调控,而且部门之间职能不顺,监管力度不够。由于缺少全面的整体规划,使水资源开发利用不合理、不充分,综合效益差。水资源的紧缺与浪费现象并存。
国家环保总局在这份报告中,还特别提到了河西走廊,"双塔水库、昌马水库的建设使疏勒河自然河道断流干涸,河流渗水减少,泉眼涸竭,沼泽绿地消失,大面积天然胡杨林死亡。石羊河、黑河流域的渠道衬砌改造,虽提高了水资源的利用率,减少了水流的渗漏,却迫使地下水位大面积下降。黑河中游地区引水口和平原水库过多,造成蒸发量过大。这些都加剧了河西地区生态环境的恶化"。
--疏勒河上修建的双塔水库,淹没了唐玉门关故城,对这一明显的败笔,我后面还将做一些详细剖析。
不管承认还是熟视无睹,在西北各主要内陆河流域,灌区不断扩大,大坝已多得"成灾"。
在西北,河流冲出发源的山脉后,不再有大山的阻隔,不再有险滩和峡谷,在干流上大量修建的是"平原水库",这是西北水利工程的"创造"。
于是,流域的水系改变了,地下含水层破坏了,这也印证了杨万里干流与平原上两个"不可修坝"的原则。修建在石羊河干流上的红崖山水库、塔里木河干流上的大西海水库,形成了足以致河流死命的"血栓"。
面对一个个的人工湖,有谁想过,我国三北地区水库每年蒸发失水就达200多亿立方,这无情的挥霍与浪费,比这一地区缺水总量还多。
河道断流了,沿河的绿色走廊衰败了。河水不再潜入地下,而是潴积在地表,随着蒸腾的水汽大量发散到天空。
在"水利"的围堵下,河流越来越短,地下水资源得不到补充,各河流水系与地下含水层全面恶化。年复一年,下游干涸的河道死去,天然湖泊、沼泽湿地消失,荒漠化无情扩大。绿洲不断上移,甚至"爬上"了山前贫瘠的砾石滩。事实上,不断丧失的正是土壤和光热资源更好的下游家园。
多年以来,没有人对大型水库立项、建设施工,直至建成运行后的自然环境和生态环境影响,以及水利工程和水库废弃进行评估和长期跟踪监测。即使对工程的投入与产出,也未进行认真科学的经济评价。
当代不可持续的水利工程,常常在西北荒漠展露出一种难堪的窘迫和反科学的性质。
为什么人和自然的关系,人与水资源、与河流的关系,上游与下游的关系,不是走向和谐而是日趋紧张?
在这种窘迫的背后,还有深层的决策疑问。
土地资源丰富,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地方政府一直把河西走廊定为全国"商品粮生产基地",往各个绿洲大量移民,不断扩大垦荒面积,无尽的可耕地和麦子、棉花,足以吞噬掉所有河流的水量。至今,从武威、张掖、酒泉到敦煌,这种扩大灌区面积的工程并未停止。新华通讯社2005年10月9日发自兰州的专电《敦煌灌区建成之日,就是月牙泉干涸之时》,决非危言耸听。
中国是强调政府职能转变、重视宏观调控的国家。为什么这种转变难以到位,调控难以奏效?
职责、职权和利益有时是难以区分的。地表与地下,行政管理的划分显得如此可笑。河流等地表水,包括河道和河床管理属水利部门。城市用水属城建部门,而地下水资源属国土资源部门管理。水资源的最大用户是农业灌溉,水力发电又属电力企业。污染治理属环保部门,但污水处理厂又由城建部门管理……此外,还有行政区域的分割,河流的上下游纠纷。
荒漠化扩展,沙尘暴一次次袭来,大灾难逼迫和降临时,对于所有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谁能幸免呢?
不单单是河流与下游绿洲存亡的问题,不单单是家园的废弃和生态"难民"。应当看到,在西北,在河西走廊,种植面积的盲目扩张与农业的可持续发展面临着一个转折点,越来越多的水利工程面临着一个转折点。
历史是一面镜子。西北的平原水库也是一面镜子?
四、民勤绿洲的生死存亡之秋
在河西,有"金张掖","银武威"之称。
养育"银武威"的是石羊河。石羊河古称谷水、马城河,发源于祁连山东段的冷水岭,由三条主要的支流汇合而成,因此也叫"三岔水"。地图上,石羊河的沿线,还能看到古长城蜿蜒的标志。
流经武威盆地的石羊河及其尾闾的大湖,是古代河西走廊上最适宜居住和游牧的天然家园。乌孙、大月氏和匈奴人在这里策马巡游。
石羊河奔流了300多公里后,在其终点汇成一个上千平方公里的大湖泊,古称休屠泽,又称"野猪泽",以野猪经常出没而得名。在石羊河的下游,休屠泽的南面,由于河水的滋润,形成了肥沃的湖滨三角洲,即现在的民勤。
民勤县像一个楔子,插在巴丹吉林与腾格里两大沙漠之间。
1924年,受聘于中央地质调查所的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在民勤县(当时叫镇番县)城西15公里的沙井村,发现了三处古代村落等遗址,这就是闻名考古学界的青铜时期晚期的"沙井文化"。
《水经注》说:"届此水流两分,一水北入休屠泽,俗谓之西海;一水又东迳百五十里,入猪野,世谓之东海。通谓之都野。"可见当时这个湖泊分裂为两个相连的大湖。野猪不是羊或骆驼,是森林动物,野猪出没之处一定有大片森林灌木,生态环境优越。
从地质构造来说,休屠泽和民勤绿洲有些像"放大"了的敦煌鸣沙山与月牙泉。这里属于阿拉善台地的凹陷区,其西部是龙首山(主峰海拔3 616米)和北大山(主峰海拔1 947米),北部是雅布赖山(主峰海拔 2 006米),东部是腾格里沙漠。早在白垩纪到三纪,这里已成为内陆湖盆。近200万年来的第四纪,周围不断隆起,湖盆持续下沉,地势越来越低洼。由于地形关系,石羊河和金川河最后在这里汇聚,形成巨大的湖泊,水面东西长数百公里。当时,狼跑泉山是湖中的岛屿,来伏山、苏武山都是湖滨的半岛--后者因传说苏武在此牧羊而得名。石羊河、休屠水系、城市与塞堡等,《汉书 · 地理志》、《甘肃通志》等典籍上都有详细的记载。
历史的大戏一再在这里上演。
公元前121年,汉武帝驱逐匈奴,占领了石羊河流域,派兵屯垦,并设立了武威郡,为河西四郡之一。
武威郡下辖10个县,其中休屠县、武威县、宣威县,均在石羊河的下游。当时武威郡的治所在民勤县东北。这里是屯垦的重点地区,在东北西三面还修建了寨墙防卫。自汉代,历经魏、晋、南北朝,石羊河下游的农业耕种始终没有间断。
农耕与游牧相比,开荒种地引水灌溉,对林草等植被造成的破坏要大得多。
春种秋收,完好的灌溉渠系,还是能够维系土地和土壤活力。如果由于战争或管理不善等原因,渠道壅塞破坏,耕地废弃荒芜,就会很快沙化。
因石羊河民勤附近的水面广,湿地多,水系发达。历史上的主要屯垦区域多在这一带"流动"。一片地方弃耕后,再找一片地方开垦。初唐屯垦中心是石羊河下游的武威县。但后来受风沙侵害,移至中游地区的一个戍堡明威戍,这里即汉代宣威县,唐代在武威县之东设立白亭军城,作为屯兵之处。白亭军因临近白亭海而得名。白亭海是原来东海的一部分,湖水洁白,景致极佳。唐代的"军",相当于现在的师团级建制,有上千名兵士、家属及后勤人员。当时凉州还有赤水军、大水等军事单位。相当于连排驻军"守捉"、"戍"等就更多了。
这样过了几百年。至元代时,汉、唐时代的主要垦区均因沙化而废弃,垦区就移至石羊河的下游地区--因为湖水面积缩小,不断有大片肥沃的湖底出露,成为可以耕种的良田。清代与现代石羊河下游的农业耕种,基本上仍沿用元代垦区。
武威是西域文明的滥觞之地。
听一听北魏诗人温子升的《凉州乐歌》:
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
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这里车马辐辏,行人来来往往,到处都是歌舞与鼓乐吹奏,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唐代武威更是空前繁荣,凉州"人烟扑地桑拓稠"。王翰的《凉州词》:以急促的琵琶弹奏,和"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绝妙组合,传唱千年不衰。
汉、唐、西夏至元、明,战争与和平,农耕与游牧,天灾与人祸,武威和民勤绿洲的"发展"不断受到各种挑战,文明在间断中交替、延续。"银武威"在两千多年里多次被迫"游移",但石羊河依然流淌,湖面也只是时大时小而已。
100多年前,随着农业用水的增加,往昔的大湖,被称为东海与西海的大湖,终于分裂成诸多较小的湖泊与湿地:鱼海子(白亭海)、青土湖、柳林湖、鸭儿湖、马营湖、头道湖……,还有许多沼泽湿地。原先注入休屠泽的大西河(金川河),因灌区扩大,来水减少,脱离了石羊河水系,在其尾闾形成了新的湖泊昌凝湖,即今天的昌宁湖。但当时民勤地区还依然水量丰富,如青土湖的水面仍有上百平方公里。
上个世纪50年代,石羊河年来水量还有5.4亿立方米,约占石羊河年径流量的三分之一,可以维系诸多的湖泊与湿地。
湖水退去后,湖盆的土壤肥沃,宜于耕种。于是农民们携家带口不断来到这里垦荒耕种,民勤绿洲的人口迅速增加,成为有几十万人口的农业大县。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沙开始增多,民勤人防沙治沙、岁岁植树增绿,在风沙线上建起长达300多公里的防护林带。压麦草,植梭梭,他们与风沙斗争总结出来的经验在全国广为传播。
石羊河上下游用水之争的最早记载是康熙61年(1722年)的洪水河案,其后又有羊下坝案、白塔河案等。但这些矛盾与纠纷都是局部的,规模也不大。进入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石羊河全流域的水资源矛盾激化开始凸显。
县长李玉新,就在这时走上了历史舞台。他冒死为民请命,制造了震惊一时的"炸坝事件"。
李玉新是民勤六坝人,50年代末担任民勤县长,一直保持着共产党人优秀的品质。他亲政爱民,艰苦朴素,作风雷厉风行,为官清廉正直,疾恶如仇、敢说敢做。"大跃进"时代,到处红旗招展,浮夸风盛行。民勤农民在上级号召下也纷纷踊跃上交公粮。李玉新常跑农村,了解民勤各地庄稼长势和实际收成。对一些地方超额交公粮,他不但不鼓励,反加以阻止。人们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一次李县长竟站在民勤的桥上,拦住新河公社插着红旗的交公粮车队。大声斥责交粮的干部群众:"你们都不想活了,把粮交了,明年喝西北风啊!"硬把交公粮的车队截了回去。一年后饥荒降临,新河公社是民勤饿死人最少的地方之一。
李玉新对石羊河上游大修水库一开始就存有疑虑,上游把水层层拦截,下游还有水吗?1962年,河西大旱,民勤县灾情严重,千里赤地。石羊河上游一些农民还在水源地开荒,水源涵养林被大量砍伐。修筑的许多水库坝没有配套工程,水都被白白浪费掉了。而此时,有用水优先地利的上游地区,却护着水渠不给民勤放水,好不容易有一点流下来,半道又被截走引到田里。
这是一个颇具古典色彩的悲壮故事。
当时,上游又一座水库西营水库建成,正并准备下闸蓄水。李玉新跑到武威,找地委行署领导,多方奔走呼吁劝阻无效,李玉新豁出去了,他要用生命为民请命。他在指挥往卡车上装黄色炸药的同时,也装上了给自己准备的棺材。闻讯赶来的民勤老百姓,群情激奋。李玉新劝住了大家:要坐牢、要杀头,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了。他带上几个人,坐着车直奔武威七条沟西营池水库,准备炸坝。
武威地委行署领导闻讯,从半道截住了李玉新的车,西营水库虽毫发无损,"聚众犯上"的李玉新却难逃厄运,被撤职查办。
这个轰动一时的炸坝未遂事件,震动了兰州,直接促成了1963年在省政府主持下,武威县、永昌和民勤三县坐到了一起,达成了分配石羊河水的方案。"三县分水"基本上满足了当时民勤的用水问题,使矛盾暂时得到了缓解。李玉新人生充满了坎坷,后来,虽然甄别平反,但一再调动降职,一生得不到重用。80年代,李玉新从雅布赖盐池党委书记(处级)职务上离休,回民勤居住,终老乡里,去世时年近90岁。
从支流到干流,随着石羊河上游建起一个个拦蓄工程,其中包括在民勤县城以南17公里外修建"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这个水库取代土青湖成了石羊河的终点湖,被称为湖区的民勤绿洲北部的众多湿地和湖泊终于彻底干涸了。
进入上个世纪70年代后,石羊河来水锐减至不足1亿立方米。时任民勤县委书记的委玉琳,忍受不了缺水之苦,再次拍案而起。他瞒着上级,千里进京上访,想为民勤老百姓用水讨个说法。但他还未返回,当时武威地委行署对委玉琳的处分就已经下达到了民勤。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无论是民勤县长冒死炸坝,还是书记千里为民上访,都像夜空中道道闪电--那严峻的现实中一再被错过的转折的瞬间。
日子依然流逝,可石羊河断流了。
地表水严重短缺,民勤绿洲地下水位急剧下降,青土湖、柳林湖等所有湖泊湿地消亡了。13万亩人工沙枣林枯萎衰败了,大片白茨、红柳等天然沙生植物呈死亡或半死亡状态。绿洲内部干旱,风沙灾害频繁。年平均风沙日数139天,沙尘暴日超过一个月,每年30万亩耕地受灾。这里原是民勤最美丽、最富饶的地方,如同江南,阡陌相连,青杨绿柳碧水。现在已沦落为贫困地区。正在逐渐被巴丹吉林沙漠掩埋--几年后,也许会不留下一点遗迹。
行走在河西走廊,阅读中华文明的"流程",会看到一处处"文化摇篮",正在当代迅速变成"遗迹",你会看到文明与生命的血脉是如何汩汩地流失殆尽的。
石羊河下游的红崖山沙漠水库,对河水进行了全部拦截。无水的湖泊,由风沙屏障演变为危害绿洲的流沙通道。石羊河下游只好以打井取水维持生计,井越打越多、越打越深。民勤县拥有机井1.7万眼,成了全国机井最多的农业县之一。目前在运行的机井还有9 400眼,有300眼井深越过300米以上。民勤盆地每年超采水量达4亿立方米以上,区域性地下水位下降10~20米,绿洲潜水位平均每年下降1.44米,30年降深总计42.2米,在绿洲中心形成了一个很深的大漏斗。绿洲外围,几十个风沙口日夜不停地进犯,流沙以平均每年数米的速度吞噬绿洲,有的地段年达十数米之多。
民勤绿洲生态最脆弱、最为危急的是北部湖区5个乡镇。中渠乡--这个以水渠命名的乡早已不见了水渠。这里的村民说:"70年代前用水车提涝池子的水;70年代用老式水井;80年代改用机井,50米深;90年代机井要打300米。现在机井打出的水矿化度太高,苦咸苦咸的,浇不成庄稼,饮不成牲口,只能浇浇树。"
中渠乡辉煌村--人们希冀中的辉煌还没来得及展现,就被黑暗的灾难"淹没"了。这个村子农民的外逃,开始于红山崖水库建成后的上个世纪70年代。上百口人24户人家的村子,现在只剩下兄弟两户人家,哥哥盛禹国,弟弟盛汤国。村里其他人都已经陆续离开这个即将被沙漠吞没的地方,留下了被揭光了屋瓦、拆去了椽檩的一座座房屋废墟。盛家兄弟4人,当初取名"尧、舜、禹、汤",父母希望盛禹国能像大禹一样治水。而现在水没了,地没法种了,政府就组织移民,先移比较困难的。盛禹国会电焊手艺,很早就开始在外面打工了,家里其他人种地,他的家境好些,就没移成。盛禹国说,不搬恐怕也不成,到明年村子就不送电了。
湖区许多村庄废弃了,到处是断墙残垣。走村串寨,如同穿行在死城。
今天是明天的历史。考古学家还在努力寻找楼兰奥秘、环境生态学家乐此不疲地诠释古城废弃的原因--不幸的是,当代中国仍在出现着一个又一个新的"楼兰"。
来看一看造成绿洲毁灭的"成果"吧。
在过去40年里,石羊河中游的灌溉面积,扩大了1.7倍,年耗水量增加了一倍多,达11多亿立方米。与此相反,红崖山以下民勤绿洲的面积,减少了近300平方公里,而且生态环境还在继续恶化中。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一边是建商品粮基地,从陇东等干旱山区往河西走廊移民,开垦荒地,扩大灌溉,建设新村;另一边是河西走廊上原有的粮田荒芜、村庄废弃,人们被迫离开家园,沦落为"生态难民"。
民勤县有计划地移民始于1997年,陆续把湖区8.3万人口中最困难的 2 500人移到县城东南部56公里处的南湖乡。--这个以湖命名的乡同样面临生态环境恶化的压力。腾格里沙漠不断逼近,堆起了一座座沙丘。沙进人退,实际是水断人退。以前的南湖乡政府驻地也废弃了。现在南湖乡仅存在的水面叫鄂博海子,那是白花盐碱滩中间一汪浅浅的水,水面只有几百平方米。几丛稀疏的枯草抖瑟着,再远处,则是高大的沙丘了。
从2003年起,民勤县再次启动政府移民计划,有组织地把湖区人口往新疆迁移。但更多的移民是自发的,仅从1998年到2003年,湖区群众纷纷投亲靠友,据不完全统计,陆续去内蒙古阿拉善盟和新疆的就达1.3万人。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计算过这一增一减所付出的经济代价和社会成本,原有家园消亡衰败与上游灌区扩大之间的成败得失。
早在1990年,甘肃省政府曾下发文件,必须保证民勤地表水3亿立方米--事实上,这又成了一纸空文。
2004年6月,红崖山水库在运行40年后首次完全干涸。像这个水库结束了土青湖的生命一样,上游的水库又扼住了红崖山水库的生命。令人惨不忍睹--仅仅半个月,当地2 000多只羊渴死了,300多只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在满地沙砾中觅食,也活活渴死了。为逃避水荒和沙害,数万人被迫举家迁居他乡。无须讳言,民勤绿洲已进入崩溃的边缘,原来的湖区正在向第二个罗布泊演变。
真相有时会被人为设下的一道又一道迷障所遮掩。
各种研究分析,都有意无意地把西北内陆河流域水资源问题归纳为一个个解不开的结,石羊河流域与民勤绿洲尤其如此:
一是山区水源涵养功能下降,出山径流加剧。石羊河上游山区的10多座水库均有不同程度淤积,有效库容减少。二是水资源严重短缺,人均拥有当地水资源量744立方米,仅为全国的1/3,亩均水资源量369立方米。2000年石羊河水资源开发利用程度达172%,居各内陆河之首。三是行业用水结构不合理,水资源利用效率偏低。四是区域用水不平衡,下游生态严重恶化。此外,还有水质污染严重,水资源缺乏统一管理,等等。这些论断不仅令人沮丧,而且还会得出"有效库容"不够,需在上游再增加水库的导向。
我想还是把武威和石羊河流域的水资源与我国东部经济较为发达的山东、河北作一比较吧。
山东省多年平均水资源总量为308亿立方米,人均占有水资源360立方米--武威绿洲的人均水资源量是山东省的2倍以上。山东省亩均占有水资源量304立方米,武威也高于山东省。如果与缺水的河北省相比,与沿海人均淡水资源占有量只有192立方米的沧州市相比,武威绿洲的水资源量简直是太优越了。
"抢救"民勤绿洲工程还在增加。
最先想到的还是跨流域调水。像现在的医院,不管感冒发烧,还是病入膏肓,先插根管子,挂针输液。内陆河无水,就从外流河调,石羊河缺水,就从几百里外的黄河,翻山越岭地调。不管成本如何,工程如何巨大,反正有中央政府买单。从引大(黄河上游的重要支流大通河)济秦工程,再延长至民勤绿洲。尽管这一工程十多年来已经花了几十亿元高昂费用,一期完成后,又准备上二期工程。
无法回避的实际问题是,长距离从黄河调水不仅损耗大,水量少,而且成本高。现在尽管有政府补贴,每吨水仍然达到了0.36元钱。这样的水价,用来灌溉农田,种植棉花小麦,每亩一年得花一二百元钱,民勤农民已觉难以承受。而水利部门调水的成本、渠道等维修的费用,仍难以得到有效保证,无法进入良性调水的轨道。
民勤绿洲严重的生态问题,提到了国务院办公会议,出了纪要,并决定采取多种措施。但至今收效并不大。
其实无需什么专家,真理往往是最简单,也是最本质的,最有震撼力的。
民勤县的一位教师曾结合小学数学课,给孩子们算过这样一笔"生态账"--
在教小学数学"体积"这一内容时,带学生查资料上水库,得知民勤红崖山水库的蓄水面积是25~15平方公里,平均以20平方公里算。又引导学生查资料,得知民勤多年平均蒸发量是2 600毫米左右,降水量多年平均是110毫米左右,年纯蒸发量2 500毫米左右,约计2.5米。然后引导学生计算甘肃民勤红崖山水库的年均蒸发体积:面积×高=20平方公里×2.5米=20×1 000 000平方米×2.5米=50 000 000立方米,即5 000万立方米。这样,若以该水库总库容1.2亿立方米算,每年近一半的蓄水被蒸发;若以"兴利库容"9 000万立方米计算,则多半蓄水被无效蒸发。民勤引黄工程计划年调水量是6 000万立方米,而仅水库本身的年净蒸发量就是5 000万立方米。
多么惊心的数据啊,多么粗放不科学啊!甘肃武威民勤红崖山水库,这座号称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同时也是蒸发量最大的水库。每年平均有5 000万立方米左右的水没有发挥任何效益,没有用于城镇经济生活,没有用于植物生态植被,就白白被日晒风吹,变成无效蒸腾的水,散失到空中而一去不复返了。
这一座水库是这样,再往上游到武威凉州区有大大小小若干水库,照样可算出它们的生态问题账。整个西北干旱地区这样的水库有多少啊!
既然水库蒸发量大,下游生态问题严重,为何不开库泄水,及时回灌补充地下水位呢?
因为要放水就得收水费,这里有水利、水管部门人员多支出大的原因。广大用水农户不愿也无法交付高昂的水库水费,而水利水管部门收不上水费生存就有问题,因而不能开闸放水,更不能把库里的水下放"闲滩空地"去"白浇"。从我小时起就记得大人哄小孩:别哭了,再哭水老虎来了。这样一来,一个恶性循环出现了:一方面水库的水圈起来白白蒸发散失着;另一方农户用潜水泵大量超采有限的地下水,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更别说用水粗放效益低,居民、城镇、工业用水浪费,污染严重,循环利用不够。最终的结果是水位下降,植被枯死,风沙狂吼,生态崩溃。这种荒漠化是立体的:天上水、地表水、地下水一齐枯竭。下游水质矿化度年胜一年,又苦又咸,土壤盐碱化,贫困加剧,生态难民人数增加。移民新疆、河套地区,是解决缺水问题的根本办法吗?
五、张掖与黑河
张掖之所以成为"闪金灼银"的风水宝地,就是因为有黑河丰沛水量的滋润。本书下面会另辟章节,专门谈黑河的终点湖居延海的危机,因此,此处先分析其上游与中游。
不能让心灵永远沉重,让笔尖永远滞涩。比如谈风月,先从一个轻松的话题入手。
远在汉代,河西4郡中的张掖,与武威郡相同均领属10个县,人口与辖地,都比酒泉郡和敦煌郡要多。这里水资源充足,适于放牧与耕垦,能容纳较多的人口。
黑河又叫溺水,流经青海、甘肃和内蒙古三省区,在内蒙古额济纳境内又称为额济纳河,最后注入东、西居延。黑河的主源张掖河,古称羌谷水,因祁连山南古为羌人游牧之地而得名。
2005年夏天,我沿黄河的主要支流大通河,来到祁连山南麓,从河谷直到高山草场,翻过海拔近4 000米的金羊岭,最后来到祁连山通往张掖的险峻峡谷扁都口。高山上,晴雨无常,花海子水平如镜。峡谷中溪流急湍,雪浪滚滚--这河流不过是黑河一条不起眼的支流。在如注的豪雨中,我一脚浅,一脚深地去寻找原始部落留下的岩画,衣衫全湿。我伫立在茫茫雨中,百思不得其解,如此浩大的水流,如何会被统统拦截,而最终使居延海成了又一个罗布泊?
用不着追溯久远。
水量丰富的黑河,出祁连山后,在张掖盆地中形成了许多湖泊和沼泽,林草植被繁茂。直至清代张掖的临泽县境内还有许多沼泽。据《甘肃通志稿》记载,在县东南"有湖滩纵十余里,横五里,与五眼泉连,地皆如洳,夏秋陷马";在县西有西湖,"纵五里,横三里,西南隅有巨泉涌出"。
清代史地学家沈丹崖,曾监管军需粮草进驻酒泉。他是浙江嘉兴人,远走河西,如行江南水乡,一路上自在地吟诗,"恍疑身坐鉴湖中","便拟山阴上小舟"。他在《过高台县》中写道:
榆木山前古建康,南都风景绘屯庄。
两行高柳沙汀暗,一派平湖水稻香。
紫燕掠泥穿曲港,白鸥冲雨过横塘。
当年画舸中流处,谈笑兵行寄羽觞。
南都,即南阳郡,这里借指南方。河西走廊的农村,水色天光,鸥鸟翔集,竟是塞外江南的画面。
近几十年来,随着上游过度开垦,支流干流上闸坝增多,流域内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
黑河的主要支流北大河,是肃州,即今天酒泉的"母亲河"。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北大河的上游和中游,修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库。中游酒泉市东北部修建了鸳鸯池水库,在金塔县修建了解放村池水库,这两个平原池水库的容量很大,北大河之水全部被拦蓄,甚至没有余水下泄。因而北大河下游与黑河间,从五星到鼎新间的河道完全断流。北大河也脱离黑河,成了一个独立的内陆河水。
据考古学家景爱考察,北大河鸳鸯池水库灌区,上个世纪50年代初植被覆盖率为70%~80%,到了80年代中期已经下降为10%~15%,红柳丛由原来的2米高,下降为0.5米。天然胡杨林大片地枯萎死亡,其死亡率达38%以上。森林植被的衰退,引起固定和半固定沙丘的活化,转变为流动沙丘。干涸河道中的砂粉,乘风移动飞扬,湮没两岸田野。所有这些都使沙漠化过程不断加剧,使金塔县北部出现了大片沙丘的流动,高大者可达10米以上。①
这两个平原水库,最后完全终结了北大河的生命。
在新世纪开始的几年中,黑河上的闸坝终于向居延绿洲"成功调水"。上游大坝向下游开启闸门下泄一些救命的水源,被赞美为"一曲绿色的颂歌","值得大书特书"。有关部门还为此专门出了本书,"调水"成了当年水利工作的重大成就。
虽然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与冲动,我还是为自己穷究的执著感到无奈。我缺少文人雅士那种出世的境界,也没有那份清高。近二十年的记者生涯,养成这样的性格,总是想切近难题,踏破谜底,了解真相。而了解真情后,又常常感到迷惑甚至愤懑。不说也罢,说出来也许使一些人不快,但还是不得不说,这样心里好受些。
黑河的所谓调水,其实就是中游与上游灌区闭闸,集中一段时间使河水下泄,使之能达到下游。这不是什么创造,是过去就有的老办法。
黑河分水是清代雍正年间制定的政策,而非什么创举。《新纂高台县志》中记载,当时川陕总督年羹尧规定,"芒种前10日,封闭甘、肃、高台渠口,镇夷、毛双各堡得受水10日,永以为例"。
镇夷峡即今天甘肃高台县正义峡,是通向下游居延海的闸坝所在地,当时年羹尧在这里驻军时,制订了"均水制度"。从现在看,这是西北水利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管理法规"。
总督年羹尧大人似乎没有为自己留下"绿色颂歌"之类的诗篇。他也许觉得在春灌季节,封闭上游各渠口,集中下泄,有利于全流域的公平和谐均水,仅此而已,不值得称颂。
清代张掖人马羲瑞的《黑河夏涨》值得一读:
百川入海尽东浮,谁挽洪波却倒流。
道阻三千归玉塞,渠分十二统甘州。
雪消众壑愁漂石,水泮长堤喜溉畴。
可惜狂澜无砥柱,教人五月恨箜篌。
这首诗中隐存着较多的信息,透露出当时黑河的水文和灌区的情况。"洪波倒流",是指黑河"一江春水"并不东流,而是转向西北,即"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古人曾认为黑河流向玉门关以西,与疏勒河相通。"道阻",说明现在疏勒河与黑河已经分隔成了两个水系了。"渠分十二",记载了黑河中游有十二条引水干渠。据《甘州府志》记载,"黑河源出南山,过龙王庙,南北贯通,东西分十二道:马子渠、平顺渠、大满渠、大满新渠、小满渠、小满新渠、大古浪渠、小古浪渠、大官渠、城北渠、溢源渠、新丰渠等"。"漂石"则是河水泛滥,水势汹涌浩大,石头在水中翻滚。"箜篌"的典故,则源自汉曲相和歌辞《箜篌引》,又叫《公无渡河》--这里即化其"无渡"的用意,指黑河水势猛涨,大得无法摆渡。
六、疏勒河的挽歌
疏勒河是河西走廊西部的大河,在我国内陆河中排名第三。
清代学者徐松与诗人闻捷的身影,曾映现在清清的河水之上。20世纪,比羌笛更忧伤的是疏勒河的挽歌。
疏勒河干流全长670公里,流域面积4.13万平方公里,年径流量达到10亿多立方米。疏勒河两岸田陌成片,景色宜人。哺育着安西和敦煌绿洲,使之成为连接河西走廊与新疆、中亚最有力的支撑。在洪水季节,疏勒河汇合党河的大水后,甚至有足够的水量绕过汉玉门关,向罗布泊奔去。古疏勒河流经处留下的湿地与泉眼,是维系古代敦煌与楼兰丝路的生命线。据《汉书·西域传》中记载,疏勒河下游"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
著名诗人闻捷作为新华社记者,1949年随西北解放军出塞,足迹曾至河西走廊。我们应该听一听他的歌唱--
你啊,蓝色的疏勒河,
静静地、静静地流着;
你两岸的荒滩和草地,
多么肥沃又多么辽阔。
你啊,蓝色的疏勒河,
多少年来是多么寂寞;
每天只有成群的黄羊,
从你身边轻轻地走过。
你啊,蓝色的疏勒河,
你终于盼来了最好的年月;
看,那是农人的足迹,
听,这是牧人的山歌。
……
--闻捷《疏勒河》
这首诗在50年代曾打动过无数青年人,鼓舞着他们投身于河西走廊与西北开发建设的热潮。现在,疏勒河下游,还能见到诗人描绘的景象吗?
今天,古丝路旅游与西北大开发一再升温。无论是张掖、酒泉、还是敦煌,座座与内地相差无几的新城,宾馆酒楼住宿也很方便。寻访佛寺石窟古堡等遗迹和名胜,只是风景的一种变换,情绪的一种切换。
但当我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之城时,却无法斥拒顽强探求的念头。
不能怨天尤人。气象部门证实,近四十年来荒漠化的发展,是在大多数内陆河水量增加或基本稳定的情况下出现的,人为因素起主要作用。西北荒漠化的扩大并未完全遏制住,绿洲的上移与毁灭仍在继续。
思考有时需要时间提供的佐证,需要科学与历史精神的观照与巡回,走出混沌的那个瞬间,清醒的周期毕竟会又一次来临。
以往的岁月不完全沉没在黑暗之中,不完全是在摸索中前行,有过智慧烛光的照耀,有过超群的智者和大师。尽管水利学科有许多院士博导和专家,但我不清楚当代还有没有像清代徐松这样的学者。
徐松是浙江人,20岁中举人,25岁时以殿试二甲第一名、朝考一等第二名的成绩高中进士--被称为处于封建没落时期的科举制度,在选拔人才上仍显示了公开公正的一面,至少徐松这些有真才实学的俊才能脱颖而出,还是有赖于科举。
在弘扬文治的时代,徐松受到朝廷的赏识,仕途畅达,在京为官时认真做学问,编撰了许多重要的唐宋典籍和学术著作,名重京华。后来他外放,出任湖南学政,树大招风,不免遭到官场同僚倾轧,暗中罗列罪状,打小报告,"奏参"皇上。有最高领导的批示,很快成立了"专案组",杀气腾腾地奔赴长沙,闹得满城风雨。多方调查取证后,发现最后查实的"罪行"只有一桩,即刻印《经文试帖新编》令"生童购买"。这一罪名今天看起来有些可笑,就像"让学生买老师编的书本"一样平常。但有人怀疑你从卖书中得到好处,这就有罪。
时代确实变了,不说别的,现在政府有关单位和部门搞创收,有当官的和教授们出书立课题,拉赞助,搞摊派,连自己推销都用不着,谁听说过因此受到处分的?!
当年林则徐流放伊犁,一波三折,先赴浙江"军营效力",再到开封"协助治水",一年半后再流放边地,思想和生活状态还有个逐步适应的过程。而对徐松的"查办"则是一步到位,由湖南直接"遣戍"伊犁,革官免职,一去千里。
很难想象,一个曾居高位的官员,当年是怎样顶风冒雪,走过风沙滚滚的大漠戈壁,翻过积雪的乌鞘岭的。面对骤至的灾难,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一切如过眼烟云。但他与政治家林则徐一样,身处逆境,放逐之中,并不消沉悲观,感叹个人的不幸,他胸中涌动着古代边塞诗人的豪情。徐松有更多的学者气质,因此从官员到流民、学者的角色转换,就非常自然。
如何生存?如何作为?如何坚守?
"智者乐水",在空前的苦难厄运中,人格和灵魂中那份伟大与高贵,常常与抽刀不能断的"水"连在一起。
林则徐在流放伊犁的三年多时间里,亲历南疆库车、阿克苏、叶尔羌等地,亲自设计修建了被称为"林公渠"的水渠,积极推广"林公井"(坎儿井)。在极端和逆境中,徐松则默默开始考察西域及其水系,选择了西域这片陌生土地上的"亲水"独行。八载风霜,两肩雨雪,沿各条河流、各个水系,行程万里进行考察,夜晚则在驿馆孤灯下整理观察笔记。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实,那么艰难。
几年中,徐松以超人的毅力,完成了《西域水道记》、《汉书西域传补注》两部学术巨著和《新疆赋》。对我国西部地区各个水系河流,《西域水道记》不仅有地理的、水文的、农业的详细考证与记录,甚至还从历史人文的角度进行了广泛调查。
另外,徐松还编定了通志《伊犁总统事略》。
--正是这部著作,引起了新即位的道光皇帝的重视,并"赐名"《新疆识略》。几个字的改动,同样显示了最高统治者的见识与胆略。道光皇帝亲自写序,并把这本书交武英殿刊行。从此,新疆作为一个省一级行政的专用地名首次被政府启用。这些都使返京后的徐松无可争议地成为领袖群伦的学坛宗师。
考察西部的河流是十分艰苦的。从河西走廊,到天山南北,徐松"壮游殆遍,每所至适,携开方小册,置指南针,记其山川曲折,下马录之。至邮舍则进仆夫、驿卒、台弁、通事,一一与之求。积之既久,绘为全图"。正是这种强烈的经世意识,刻苦严谨的写作态度,"功似披榛,稿如束筍"。徐松甚至远涉中亚,考察和记录了今天已是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境内的斋桑泊水系,留下清代国土的珍贵资料。
在《西域水道记》中,徐松独创了一种科学的内陆河水系分类法,即以各个湖泊及其注入的主要河流为"单元"。如"罗布淖尔(罗布泊)所受水"、"哈喇淖尔(居延海)所受水"等等,可见内陆河与湖泊是密不可分的,内陆河的水流往往最后在盆地的低洼处积聚,形成了湖泊。
这部著作科学与人文的重大价值,足以世代流传。
不能忘记伊犁河,不能忘记,天边的惠远旧城。
100多年前,这里曾经聚集了来自各地的流放者。
我在伊宁时,曾专程寻访过惠远老城。
西陲边城伊犁惠远老城南墙下,有徐松住过的戍馆。
老城始建于乾隆二十九年,当时是新疆的中心城市。1871年沙俄占领伊犁时被夷为平地。徐松在古城中挑灯研墨伏案写作时,能听到隐隐传来的咆哮水声吗?
我想,有些特殊的大师、学者,不是大学和设计院所能够培养出来的,寻常意义上的专家很难望其项背。徐松的"专业"不是水利,但他读尽了每一条相关史料,走过了每一条相关的河流山谷,观察过无数风云漫卷水涨水落,和与河相依为命的百姓倾心交谈,其著作才会无愧于西部伟大的河流。
自然,今天徐松、林则徐等流人的旧居早已没入衰草荒烟之中。只有东面与北面还有残存的城垣,城内一片瓦砾荒草,西南一角还有明显河水侵蚀的痕迹。我在老城中徘徊,在河边流连,望激流崩雪,连山忽起,也无非是为了一番心愿,体会一种淡泊的心境与高尚的科学精神。
理解古代大师的钥匙不在当代,也与功利无关。
接着,我又去了旧城之北15公里的惠远古城。这座城是在左宗棠收复新疆后建的,其规制与老城相仿。伊犁将军府旧址现为驻军所在地,门口一对石狮子仍为当年旧物。鼓楼依然,石雕无语。
晨风中,西去的流水银子般闪烁着光亮。所有色彩在这时都绝对自由了,只有白与黑能还原大地的精神。独自伫立在伊犁河畔沉思,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震撼和感动。
说远了,还是回到河西走廊上来。
从酒泉、嘉峪关到敦煌,平坦宽阔的公路就从桥湾故城附近经过。路边立有旅游广告路标。如果不急着赶路,不妨下车一看。当然参观古城也是要收门票的。
桥湾是河西最"年轻",也是最短命的古城之一。
徐松曾详细考察了疏勒河及主要支流,记载了两岸的风物。这是疏勒河的中游景象--"余归程至四道沟,柳荫蔽日,红杏花繁,流水潺湲,环绕村落。疏勒河自是西流十里,有微泉自南注入,是为五道沟。""疏勒河自五道沟西流五里,迳桥湾城南。"
现在桥湾城周围是寸草不长的荒漠。
导游小姐眉飞色舞,把历史的沉重变成传说与掌故,讲得轻松愉快,颇有趣味。这个故事大抵是:京城的皇帝某日做了个梦,梦见龙袍挂在一个河湾边的大柳树上,于是派大臣四出寻找,终于在疏勒河桥湾边发现与梦中完全相同的景物。皇帝下诏书,命在河边建一座城,修一个行宫。在施工中,官员偷工减料,把城池的质量建得很差,不久便发生坍塌。皇帝下令把这个贪污的官员处死,剥下其头皮制成了皮鼓。现在这个头皮鼓还陈列在展厅里……
传说只是传说而已。
实际上,位居疏勒河中游的桥湾城,扼战略要地,沿河有发源于祁连山的十道沟水相继注入,"诸沟皆微泉,并沟皆良田"。1744年修建的桥湾城,"周一百四十四丈,高九尺",也非皇帝的心血来潮。当时在城东南隅建有粮仓,作为西域防务、平息叛乱的重要后勤基地。城内驻有马步兵300多人。50多年后,徐松考察水道途经桥湾城时,其城尚在使用,沿河尽是水渠农田。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清代熊懋奖在《西行纪略》中一个小故事:疏勒河"黑水桥有一土房,内住一老翁,捕鱼为生。鱼名铁背鱼,余买数尾"。一部大著作中,有这么几个小故事,就像水面上跳跃的光亮,赏心悦目。我不知徐松到桥湾时,是否亦与河边的渔翁交谈过,品尝过"水煮鱼"?
眼前的疏勒河既无水,亦无鱼。
周围黄沙莽莽,渺无人迹。农田是什么时候废弃的,人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无法知道逝去的古代真实。
那棵干枯的大柳树一定是"左公柳之一",在遍野的风沙中仍倔强地不肯倒下。
七、春风不识玉门关
即使未到过西域,你总有某种特定的情绪与它有接触。那是我们充满想象与感动的地方。
中国古代诗歌,特别是唐诗,使两座辽远的关隘成了抵达中国文化"疆域"绕不过去的雄关。于是,对旅游者来说,玉门关与阳关是必去的地方。
想象是自由的。
但寻访与触摸能不能与想象对接,或者相悖?
出敦煌往西北,走上汽车在戈壁滩上辗出的便道,长时间颠簸与荒漠单调的风景之后,在一片沙石山岗上,浮现出一座黄色的古城堡。导游一指,那便是玉门关遗址,也叫小方盘城。
旅人纷纷下车,照相留影或者走近观望。
小方盘城虽然高大,但看上去,亦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烽燧。西域多数古城戍堡遗址,上个世纪初均被外国探险家多次光临,轮番盗掘。那是个东方帝国极度衰弱,而工业化中的西方各国却生气勃勃的时代。1907年斯坦因在这座城的北面一处遗址中挖掘到许多汉简,从而推断此城即汉玉门关。上个世纪40年代,我国考古学家夏鼐、阎文儒先生也在此地掘得汉简多枚,其中一简文字清晰,墨书"酒泉玉门都尉"字样,再一次证实了玉门与此城相关。有一本《甘肃行知书》,在引用了王之涣著名的《凉州词》后,也如此告诉读者,"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即距敦煌六七十公里戈壁滩上的小方盘城。
我曾三走丝绸之路。
一次随全国人大常委会执法检查团到河西走廊,而前往玉门关则是我个人为了完成一种"朝圣"。相传古代西域和田等地的美玉经此关口输入中原而得名。小方盘城保存基本完好,城堡平面呈正方形,每边的宽度不过二十五六米,几步就可"量完",城墙高约10米,全为黄胶土版筑,过去牧人在荒城中圈羊。
城之西北两面各开一门,城北坡下隐约有东西走向的一条大车道,应是历史上中原和西域诸国来往过乘及邮驿之路。再远处,是疏勒河干涸的河床,断断续续的长城自东迤逦向西,蜿蜒于平沙莽野之中。用不着太多的知识和学问,直觉此城堡当是汉代建筑。
仅见汉代玉门关是不完整的。
前些年我买了本《敦煌简史》。在这本书中,编者无意或者有意,也把汉玉门关与唐玉门关混为一谈:"阳关、玉门关,南北相距八十余公里,成掎角之势。自汉魏以来,它像西域交通线上的一对大雄狮……有二世纪到达洛阳的安息王子安息高的足迹,也有东晋高僧法显西去求法的行踪。""唐、宋以后,由于海上交通兴起,两关始见衰败,城郭失修,关口湮没。""以来"--可止于何时,没有论及,好像此关是唐、宋以后才废弃的。
唐玉门关不同汉玉门关。
描写玉门关的诗篇难以计数。唐代的玉门关附近有山,我们可以在诗中找到印证--
王之涣的名篇《听玉门关吹笛》即有"一片孤城万仞山"之句。在《唐诗纪事》中,"黄河直上"又作"黄沙直上",认为这更符合唐玉门关的地形地貌。"万仞山"则形容关南祁连山高耸的层峦叠嶂,而在现在的小方城是看不到高山的。
诗人王昌龄长期在西北军旅中任职,《古从军行》绝非随意想象,而是唐代玉门关防线的形象写照:"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在玉门关附近不仅有山,晴朗的日子,还能遥望皑皑的雪山。祁连山上密布的浮云,来自青藏高原,来自青海湖,因此诗人称之为"青海长云"。王昌龄的《从军行》之七,对玉门关形胜的描述更富意境,令人难忘:
玉门山障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
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不仅仅是学问。在文学、思想与精神世界里,玉门关是个不能"模糊"的例外。徘徊在小方盘城一带,天远野阔,极目无际的是茫茫戈壁,既不见雪山,也没有起伏的山峦。对于一般游客看看大漠古塞风景倒也无妨。可是,小方城远去的背景,终究让人难以释怀--此关非彼关。
其实,早在东汉永平十七年,即公元74年,随着直达哈密的"伊吾"道的开通,玉门关即已经东移至疏勒河的下游某一处渡口,新修玉门关逐渐成为伊吾路的起点。此后的隋、晋和北魏至唐,玉门关均建于此,多次征战大军都从新玉门关出发,《后汉书》、《晋史》、《北史·西域传》等对此均有记载。"秦时明月汉时关",唐代诗人步出疏勒河边的驿馆,遥望废弃的汉代关城,已经有人与雄关俱老的感觉了。
历史是不能重叠的。
疏勒河边绿柳掩映的诗城,春风不度的玉门,在历史和文化的地图上,是有明确的方位和地标的。
汉关与唐玉门关完全不在同一个地方。两关不仅相差几百里的距离、几百年的光阴。汉修筑玉门关时,西域道路初通,主要起军事上的作用;唐玉门关则规模宏大,人口众多,有市井驿馆旅舍,城外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
玄奘法师西行求经,风餐露宿,于贞观三年(629年)9~10月间抵达瓜州晋昌城。瓜州刺史独孤达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玄奘十分敬重,盛情相迎款待。正在这时,凉州快马送来了追捕玄奘的公文。独孤达阅后,劝玄奘赶快离开。
玄奘走的是伊吾道,而当时玉门关戒备森严,他只好星夜至疏勒河边,准备绕过关城偷渡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记载,玄奘问询西行路径,"或有报云,从此西行五十余里有瓠芦河,下广上狭,回波甚急,深不可测,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关外西北又有五烽,侯王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当时洪水季节已经过去,水流在河滩上漫散成数支,最宽的水流尚有丈余,岸边长着胡杨林。时间仓促,又在暗夜中过河,玄奘在当地收留的一个胡人徒弟石盘陀砍树搭桥,将草和沙铺在上面,牵马过河,绕过了玉门关城。至今,在离苦峪城西约50公里处的榆林窟和东千佛洞,尚有数幅西夏时代唐僧"西天取经"的彩色壁画。这几幅壁画是以宋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为蓝本绘制的,应为我国最早的玄奘取经图。这画中没有猪八戒与沙和尚,玄奘作汉僧,边上有非人非猴的行者,大约就是那位"胡僧",即"猢狲"的变异。
唐瓜州设在晋昌县,故址为锁阳城。
疏勒河在锁阳城以北实测距离34公里,约合唐里61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是大师西行归来后,根据记忆口述,由弟子慧立整理的,所记路程与实际距离相差无几。几十年前的一宿行程,大师记忆能如此精准,真非凡人所能。其中,瓠芦河即疏勒河无疑。"下广上狭",当是一个峡谷地区。疏勒河自出祁连山后,流经酒泉盆地和敦煌--安西盆地,均在平原荒漠地区,只有穿过祁连山脉北麓延伸到盆地的一条剥蚀残山时,才形成了不太长的峡谷河段。这条残山与敦煌境内著名的三危山、鸣沙山相连,宽只有几公里,相对高度只有几十米,其最高处也不到200米。因为山丘低矮,且多掩埋在沙砾之中,因此又称为"乱山子"。
唐边塞诗人岑参曾两次出塞,在安西节度使幕中任掌书记、判官等职,对河西两关和天山南北的各条通道关隘,十分熟悉。他在《玉门关盖将军歌》中写道:"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南邻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虞。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盖将军即河西兵马使盖庭伦。守关官兵多达5 000人,可见唐玉门关的关城之大。
一切都像是为了让人遗忘。当时瓜州至酒泉的大道,也取道玉门关,沿疏勒河冲积扇边缘的泉水出露带绕行,以保证旅人的水源供给。至今,锁阳城与唐玉门关间还留有"唐道"的残迹。一千多年来,浩浩漠风带来大量沙砾,愈积愈多,唐代的古道已经明显低于地面,像一道断断续续的深沟。
据考证,东汉至唐代玉门关在今天双塔堡村附近。
两座白塔在疏勒河南岸的两个小山上,相距约半里,遥遥相望,是唐玉门关特有的景致。《肃州新志》记载:"双塔不知创于何代。……其地峰回路转,河水湾环,林木葱茜,……徘徊瞻眺,顿涤尘襟。"--说得真好,只有在这里,才能够体会到"长沟流月去无声",才能够领略历史的辽阔宏大,和"故事"的峰回路转。
可曾想过,半个多世纪前,唐玉门关还是河西走廊上保存得最好的古城遗址之一。
清雍正六年,即1728年,当时驻军利用唐代玉门关的旧址,修建了双塔堡。城周围一里多,高一丈八尺,宽一丈七尺,在南北两座城门,各有城楼。堡内建有龙王庙、关帝庙、昭忠祠等建筑。许多唐代故城的遗迹都被保留在这座城堡中。徐松西行途中,1812年到双塔堡考察。时值深秋,登临山冈,一片萧瑟的景象。他觉得与州志中的记载有些差异,"危径临流,河曲平沙,差堪步马。而山非苍翠、树乏青红,滚滚浑波,殊非佳观"。我不知这时双塔堡是否还作为一个要塞使用,但这一带有人家是肯定的。
又过去了一百多年,疏勒河依然奔流。1943年,由向达、夏鼐先生率领的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来到河西从事考古调查,也进入唐玉门城,当时古堡及庙宇等尚存。他们又到周边地区考察,在双塔堡四周的山顶和各河口,有12座耸立着的古烽燧,这应和了唐人诗句中"山南山北总是烽"的意境。其中双塔堡北峰,残丘相对高度近五十米,蹲踞着的烽火台残高三四米,映衬湛蓝的天际,格外宏伟壮观。向达先生在《两关杂考--瓜沙谈往之三》中指出,六朝以迄隋唐的玉门关,当在唐瓜州晋昌县北,"唯今双塔堡乱山一带仅余古烽燧二,其他遗迹悉化为烟云,关址所在,疑莫能决也"。因考察时间较短,双塔堡又为清代重修过,所以向达等虽然指出唐玉门关在这一区域,但不能确定双塔堡是否即为唐玉门关旧址所在。后来,安西博物馆的同仁据实地勘察后,认为双塔堡即唐玉门关所在,并在1987年11月水库水位下降后,对双塔堡故城遗址进行了实地勘测。
这里的每一处遗迹,都是酿造中国历史文化佳醪的"老窖"。
这些遗迹,如气势豪纵的大写意,或深埋于地底的酒坛,不是现在什么几星级旅游景点"指数"所能标识的。
唐玉门关附近的疏勒河北岸,风蚀土台上耸立着一座高大烽火台。
火台南面河边有宽阔平坦的草滩,春来一片青苍葱茏,河滩上长满苜蓿、冰草和芨芨草,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野花。这座烽燧现存残高有6.5米,周围环筑围墙,房屋墙址遗迹清晰可见,长宽各20米,当年应当建有驿馆。专家们考察地理环境后认为,这座疏勒河岸边的大烽燧应为有名的"苜蓿烽"。
唐代诗人岑参策马西来。黄昏,暮色四合,他到苜蓿烽上驿馆投宿,节令虽是立春,边塞依然寒风凛冽。夜深人静,几杯苦酒,泪迹酒痕,无边思绪随着摇曳的烛光漫散开来。诗人唤取笔墨,略一沉吟,在驿馆的墙上挥写,一时烟云满目:
苜蓿烽边逢立春,葫芦河上泪沾巾。
闺中只是空思想,不见沙场愁杀人。
诗写得委婉凄清动人。明明自己的苦旅乡愁,却写闺中红颜思夫情切,诗人写得很巧妙--这就是唐代诗人的气魄和智慧,绝对没有后来文人墨客的孤傲矫情或穷酸相。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唐代诗人只要随手写来,不经意中,能把一整座烽火台写进中国文学史。
丝绸之路断绝、唐玉门关废弃之后,城池仍然孤独地存在了一千多年,人们从未觉得这座故城有什么妨碍。与今天戈壁滩上孤零零的小方盘相比,东汉至唐代的玉门新关宏伟壮观,内涵也更加丰富。关城依山傍水,烽燧簇拥,辐射开来的南北几条大路,在残山叠嶂间绕行,曲折幽胜。如果保存到今天,唐玉门关实为珍贵的文化遗产,无与伦比的旅游胜地,其价值无法估量。
疏勒河流过双塔堡后,残山蜿蜒的峡谷渐渐收窄。"两岸山促,河啮南山之趾"--在这里,山和河都是有灵性、有生命的活物,河水像漫游的鱼儿们,喋喋地击拍着、唧咬着大山老人的脚趾。
清冽的雪水浸润不出理性。悠扬嘹亮的羌笛已成绝响。
唐玉门关的厄运猝然而至。理想高扬、人声鼎沸、干劲冲天、机器轰鸣的年代,其实也往往是最缺乏想象力、最没有卓识远见的岁月。当代一些水利专家鹰一般锐利的"慧眼",让人不得不佩服。即使西北荒漠上相对高差不过几十米的风蚀矮山,也看出了宜于建筑大坝的"价值",疏勒河难逃横截的命运。1958年,在全国兴修水利的高潮中,疏勒河中游修建了一个面积很大的平原水库双塔水库,从此,唐玉门关被沉入水底,完全淹没了。
据说,修建双塔水库主要是为了灌溉。
双塔水库为甘肃省第二大"平原水库",蓄水量2.4亿立方米,为疏勒河年径流量的四分之一,水面几十平方公里。这么大的水库,灌溉的耕地不过10多万亩,受益人口也不过几万人。
其实,即使未建水库,自古以来,疏勒河沿岸就是屯垦之地。灌渠众多,绿洲平畴,沃野村舍相望,双塔堡下游灌溉的农田也有数万亩。修建双塔水库大坝,只不过是把传统水利变成了"现代水利",把下游灌区的农田,移并到了上游。疏勒河下游沿河大片的草滩绿洲,包括敦煌境内的汉小方盘城一带的生命之源,从此断绝。
即使水库非修不可,选址建坝能不能做一些调整,把唐玉门关保留下来?
读懂玉门关所在的河谷、读懂丝路上的河流与河谷,需要特殊的学者大师--历史长河中的"水文",不是目光如豆、浅薄如草、急功近利者所能认识的。
在河西走廊西端的荒漠地区,夏天最高气温可达46度,在烈日的暴晒下,蒸发量高达2 000毫米,而年降雨量只有五六十毫米,可以忽略不计。有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而雨未落到地面就已经蒸发。双塔水库修建后下游常年断流,地下水位严重下降。故地顿失旧容颜。沿河树林灌木、芦苇冰草等原生植物枯死,绿色尽失,一片衰败。双塔水库也成了疏勒河的"终点湖",水质开始恶化,矿化度加剧。若干年后,双塔水库会不会成为一个咸水湖?双塔水库为平原浅型水库,面积大,年蒸发和渗漏损失极大,达总蓄水量的三分之一以上。
大量损失的疏勒河水甚至形不成一缕云烟。
每年春、夏、秋,双塔水库引水灌溉后,水位降低。这时,唐玉门关城遗址就会出露,大方砖、灰陶片到处散落着。虽然经过几十年水淹,仍残存着汉唐夯土版筑的城垣,有的虽已坍塌,但仍坚固如铁。
萧萧寒风中,呆坐良久,捧一掬疏勒河水擦擦脸。极目寥廓苍茫的地平线,落日陷入了乌云,金光敛尽。在迷蒙空冥中,古老的烽燧剪影隐约可见。我想,把这座乱石山中的大坝与一首写玉门关的唐代诗人的佳作相比,谁更久远、谁流传得更广?
不能说,一座大坝不值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