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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望书10 回望奉节
一、夜泊奉节
还是应当感激奉节,感激那个春雨潇潇的夜晚。
从重庆至宜昌,已经走过了长江横切斜背山脉形成的6个峡谷:华龙峡、猫儿峡、铜锣峡、明月峡、黄草峡等著名的长江三峡、雄峙的夔门又近在眼前。
船泊近岸,仰望云梯石级,和长江北岸那巍然的古城。
几次过三峡,到奉节,都下榻于宾馆。在县城中是听不到长江涛声的,我更愿意宿在漂浮不定的小船上。
不知为什么,夜泊奉节,觉得长江和古城都很亲近。起伏的江涛,触手可及,水声喧哗,分外畅亮。不断掠过的水沫像粗粝的沙石,撞击摩擦着心。人的心也许会因此变得很硬。
丝丝冷雨,暮云四合。远近诸山,渐渐隐去。
我一再眺望的,还是灯火阑珊的奉节大南门--依斗门,和城门前的人影幢幢。后来三峡工程蓄水,奉节即将沉入江底,在报道爆破摧毁城中所有建筑物的消息特写中,差错很多,如《北京青年报》就错写成了"仪斗门"。为什么奉节的大南门叫"依斗门",小南门叫"开济门"?在遥遥的对视中,心里琢磨着--古城墙有时就像好文章一样值得卒读。这在所有报纸与电视等媒体关于三峡和奉节的报道中,都不可能找到解释。
特定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历史文化特殊的内涵。人们只注意到"一般",而忽略了"特殊"。
条石砌成的奉节城墙是一个"特殊"。它的另一个功用,就是兼作江堤。当长江水涨时,水位升高几十米,长江中的航船就与城墙"并肩",甚至在船上就能窥望城内。奉节城墙及"依斗门"的海拔高度124米,而奉节长江多年平均最高洪水水位118.08米,最低水位为75.73米,洪水期与枯水期的变幅达40多米,有时一昼夜水位就会上升十几米--我曾认真地在采访本中记下了这些数字。
古老城墙其实深藏了许多科学。在航船上仰望,更感到这种认知上的巨大落差。
古城大南门气势雄伟,与众不同。门洞里也是陡峭的石级,是一面斜斜的陡坡。我猜测,是不是像刚才船工所回答的,城门看起来更像一只量米的斗?当地的老百姓就叫它依斗门。
在江涛的涌流中,我全然记起了杜甫在奉节写下的《秋兴八首》,想起了"每依北斗望京华"之句。而杜甫的另一个名句"两朝开济老臣心"说的也是正在奉节演出的"托孤"。--"依斗"与"开济",这应该是最切近的答案。
我为自己的顿悟高兴,这一夜在船上睡得很踏实。我想,有朝一日会把这个发现写进关于奉节的报道中,可惜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
是的,我写过三峡的系列报道。在全国人大通过长江三峡工程后,我就冒着相当的"风险",报道了三峡库区的生态,以及水库建成后可能加剧的污染问题、移民问题。我还采访过注定要走进历史的绞滩站、航道工、女子信号台,甚至还深入到三斗坪大坝的基坑里。--这些好像都是遥远的过去了。
现在,已经不再倾听也不再笔录--因为我不再在新闻界从业,不再在新华社当记者,而成了官员。但有些地方会让一个人始终牵挂,比如奉节。我觉得,古城与历史,都远远没有讲完。
二、一条江和一座城
长江和奉节,一条江和一座城。
江水是流动的,而城市则屹立不动。百年千年,长相厮守。在中国的版图上,奉节不仅是地理与地貌的交汇点--巴蜀与荆楚,大山与大江,还有历史与现实。
夔门雄峙,瞿塘幽深--这是三峡中最短、最狭,而景色最为雄奇的峡谷。奉节为出川入川要津咽喉,川东鄂西的商贸重镇。江有多长,城便有多古老。
岁月流过,归帆飘过,纤夫走过。还有,官军、富贾、巴女、盗贼和文人墨客……于是就有了奔波劳碌,有了战火争斗,有了苦乐人生,有了"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的余韵。
在瞿塘峡的入口,我搭乘单机的航道艇,两次弃舟登岸,寻找古栈道,大汗淋漓地攀上陡峭的山坡,来到夔门对岸的老关庙。在那个破庙里,有川江最重要的信号台。信号工是位复员军人,瘦小,一身泛白的旧军装。因他长年在信号台上,收入微薄。在城中摆摊经商的妻子,受不了这分孤独,已随一生意人私奔。他的神情更加木讷。信号工就同水上交警--但他们的待遇与城市里的交警有天壤之别。看看信号员借宿的古庙,无语只凄凉。辨认断碣上苍苔斑驳中的碑文。进入险象环生的瞿塘峡,需要关羽的保佑?站在老关庙前,苍烟落照之中,眺望壁立如铁的峡口,巨大的石刻映入眼帘:"夔门天下雄,舰机轻轻过"。乱石穿空,惊涛裂岸,为什么船帆要"轻轻过"?是怕惊醒你吗?
无论是为官的、谋生的、敛财的,还是仗剑独行笑傲江湖的,都聚散匆匆。东去的,冲过滟滪滩进入瞿塘峡,不知命归何处。入川的,船过三峡,九死一生之后,弃舟上岸,投入古城怀抱,心情风生水起,更需饮酒,更要放纵,以致一掷千金,梦死醉生。身在异乡,徘徊在山城,满目风涛,愁绪绵绵。--这就是演绎不完的没有年代的故事?
奉节,这是注定要在历史上留名的城市,也是注定要沉入江底的城市。
三、朝辞白帝彩云间
回望奉节,就是回望历史。
船过三峡,游人几乎都要登白帝城--这是瞿塘峡外一座飞峙江边的小山。
一句"朝辞白帝彩云间",便写绝了这里山水形胜。
俯瞰长江,遥望夔门,云海波涛,子规啼归。其实,白帝城只是奉节的一景。
白帝庙里有一组雕塑,再现刘备永安宫托孤时的情景。出自当代艺术家之手,雕塑很现代,也很逼真。确实,奉节的历史绕不开三国--虽然这里的文明史要悠久得多。
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可以追溯到天老地荒。从夔子国、鱼邑、鱼复县,再到永安郡、夔州,直至唐代开始称为奉节。但这里最突出最重要的历史事件,终于冲出迷雾,刻进了版图--诸葛亮"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故云奉节"。
历史真实的基础是考古。如果考证一番,就会发现刘备真正托孤之地,不在江边这座小山上,而在夔州城内,在奉节师范学校的院子里。那里近傍城中府学、文庙和大成殿。附近还有武侯祠等建筑。大抵唐代,永安宫已成了寥落的寺院。到了宋代,便更加破败了,苏轼途经三峡,寻访时有"千古陵谷变,故宫安得存?徘徊问耆老,惟有永安门"之句。遗址上满目荒草蔓烟,断垣残壁,宋代诗人王十朋在奉节任职时,触景生情,发出了"伤心地近永安宫"的感慨。
一个冬日的早晨,我走进师范学校,走近正在重修的永安宫。学生们正在上课,校园里倒显得安静。永安宫遗址尚存,有残碑两座。在大树下驻足沉思,婆娑的枝叶,似乎诉说着英雄末路的辛酸与悲凉。不要说"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现在,连这座新修复的永安宫,都要沉入江底了。
那个"皇叔"的陵墓就在奉节?
在招待所--现在叫夔州宾馆吃饭的时候,县长言之凿凿。
甘夫人墓在奉节,可以见诸史籍记载。到院子里转了转,见有一亭一碑。
但我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在这块土地上,古迹比比皆是。托孤,这是最高领导的更迭,是一种政治体制顽强而无奈的选择。"主公"兵败病危,嗣子年幼,更兼无能。众兄弟众将官垂首环立,神色黯然。一个朝代到了这个份上,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所能挽救的,国家自然无法"永安"了。
在四合的暮云和烟树之中,槛外长江依然滚滚奔流。
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回望奉节,就是回望文化,回望文化的沉积与凝聚。
客居小城的日子,几乎每个晚上,我都漫无目的地行走于高高低低的小街陋巷。
要回忆走过奉节的每一个细节是困难的。某些遗轶的,与史诗般伟大往事有关的细微而深刻的情节,这是不能忽略的,它一再引起我磨难般思考与追问--如同江涛和雨丝潜入心底。
奉节老城的晚上向来很热闹,有一些店铺,有一些摊档,摆着些水果之类。还有几间发廊、歌厅。但现代气氛毕竟不浓。热闹中有一分闲适,一种亲情,一种回到故乡之感。
苏轼徜徉在奉节夜市中,即使在人声鼎沸、物欲横流的市肆,诗人仍能体味"游人杂楚蜀,车马晚喧喧"的乐趣。
在飘洒的雨丝中走进小巷,离繁华便远了。撑着伞,踏过石板路,檐水滴落着,间或有昏黄的灯光闪过,老屋显得更幽暗了。我在迷失中找寻:哪里是杜甫客居过的西园?
作为历史文化名城,说不清是文化负载着城市,还是古城承载着文化,也许两者都有吧。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孟郊、苏轼、苏辙、黄庭坚等等--当我写下这一串震烁古今的名字时,顿有高山仰止之感。
试想,如果没有古往今来诗人作家们在奉节留下的不朽之作,如果没有这些深深浅浅的足印,中国文学史就会缺省重要的一页,缺省辉煌的篇章。不说那些充栋的诗文华章,一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就已经足够。
奉节无疑是中国的一座"诗城"。
即使只是凝眸远望,奉节的外部神貌也会触发南来北往的诗人的无数灵感。
这个地方的人才出去的多,进来的少。与一些当地的干部漫谈时,多有叫苦怨艾之词。我不明白,古代文人在这里任职时,为何有如此襟怀?是大江峡谷急流险滩雄关,抚平了他们心中的块垒吗?
其实艺术文学也是一种信仰。
杜甫晚年流寓奉节,住了一年零九个月,还修葺过三处"草堂"。写下400多首诗,是他一生创作的最后一个高潮。陆游认为,"少陵先生晚游夔州,爱其山川不忍去,三徙居,皆名高斋"。
无论是细岸微风,还是月涌大江,奉节的山川壮美。杜甫在这里盘桓滞留的原因是复杂的。晚年的诗人在这里过的日子也相当凄苦落魄。陆游把它简单地归结为"不忍去"--真是一种绝妙的解读,也只有大诗人才有这种心心相印的理解与感悟。
"不忍去"--不是匆匆的一瞥,不是苦闷与无奈,而是一种情感的维系。历尽人生颠沛流离与磨难之后,华发苍颜,可依然青春。每次出游,都兴致勃勃,踏歌来去。否则怎么解释杜甫上白帝城的诗就有八首之多?《夔州歌》又是十首绝句?更不用说《秋兴》八首,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之作。
五、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在巴渝民歌的基础上,作《竹枝词》、《踏歌词》等诗28首,开一代新风。
刘禹锡在夔州身居高位,想来不会太寂寞。迎来送往,应酬不断。华筵盛开,把盏畅饮,堂前的歌舞美女,断不会少。"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起舞,以曲多为贤"。大俗中还真有大雅,那是滚滚红尘中缥渺的天籁。
现在,真正能写诗的官员兼作家已经很少了--虽然高学历的干部众多,硕士、博士,海归、MBA,其中也有真的假文凭和假的真文凭。灯红酒绿,物欲横流之中,官场岂能幸免?
但唐朝不同。
刘禹锡毕竟是诗人--在那个时代,做官与做人没有矛盾,做官与做诗没有矛盾,都可以做到尽兴和本色。邻里的孩子们联歌《竹枝》,吹短笛,引起了他的注意。政务之余,他想起了屈原居沅湘间,吸取了民间迎神祭祀的乐曲,作《九歌》。一曲曲"竹枝"宛转清新,歌者多是已然稔熟了的姑娘,同流落在他乡,依红偎翠,朝朝暮暮,胸中怎无滚烫的情感,怎无相知的依依?
真正流传千古的,是他在作罢九首《竹枝词》后,意犹未尽的"又二首"中:"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是无名女子的倾诉,还是诗人的感怀?
滚滚江水创造了一个无情的字眼:淘汰。
是值得沉思。100年、10天,甚至1日,时光会淘汰多少新闻?
也是一个"回放"。如果1 000年前有报纸或者电视的话,这应该是一则可以上当地媒体头条的要闻:
任满离开奉节时,为刘禹锡送行的人很多,有官员、朋友、百姓和当地的耆宿名人,当然还有他的红颜知己,以致在衙门与驿馆间搭起了一顶顶延绵的"青帐"--可见他的夔州任上还是颇有政绩的,得到了民众的拥戴。当他拱手道别,登舟解缆,伫立船头,回望渐渐远去的山城,怅然若有所失。夔门如倾如侧的峭壁迎面而来,这对诗人来说,也是一种永别。一股难抑的热流溢满胸臆,悠扬清婉的旋律从江面上缓缓飘来,他的眼睛湿润了。诗人急急地返回官舱,研墨铺纸,挥笔写下了《别夔州官吏》:
三年楚国巴城守,一去扬州扬子津。
青帐联延喧驿步,白头俯伛到江滨。
巫山暮色常含雨,峡水秋来不恐人。
惟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
刘禹锡此行的目的地是扬州。这座长江出海口"国际大都市"的繁华与发展,也永远不能替代三峡叠皱中的小城奉节。百年后,甚至还没等到独守孤城的史可法感叹,盛唐的扬州,也不是早已不存了吗?
这不是离别之际情感的转换。
而是与奉节的山、水、人亲近之后,回望山城神韵时的顿悟,是一种价值观的苏醒,也是从官员到真正诗人的人生跨越。
也曾风起云涌,也曾轰轰烈烈,也曾沧海桑田--可这一切终究要告别。江风猎猎,梳理着思绪,他意识到,千百年后,真正能够留与人世的,不是所谓的"政绩工程"或"形象工程",甚至也不是什么"口碑",而只是几页薄薄的诗笺。
六、奉节,已无法回望
历史不能重演,文化无法再造,转瞬湮没的古城也不可重建--而能再造的只有那些所谓的"辉煌"。
三峡工程开始蓄水,奉节这座千年古城即将消失。报道也骤然增多。冷落许久了的千年古城又一次凸显在世人面前。这就是她对中华文明的最后一次贡献吗?
不知为什么,那些日子里,我甚至厌烦了那随着厚厚报纸送来,和打开电视即可见的无数关于"神州第一爆"的"新闻"。
记者们在追寻什么?都报道了什么?
一组新闻照片的剪辑:几个民工或老乡在瓦砾堆中拾荒。两个拆迁人员疲倦了,仰面八叉地躺在工地上睡觉,等待再一次起爆。还有一些所谓新闻背景:爆破奉节的是一支"英雄"的队伍,拆除爆炸过什么建筑物或工程。如今又如何日夜奋战,为未来的三峡库区"清障"。
是啊,是啊,这些都是应该被记入"史册"的:2002年11月上午10时50分,6秒钟,爆破面积达22万平方米,其中包括48栋楼,最后一爆用掉多少公斤炸药、多长塑料引爆管,等等。这些"英雄业绩"当然值得报道。甚至在报道中还用上了"灰飞烟灭"的词句。有篇报道的标题就是《工程兵屡建奇功,精彩爆破全回放》。
成为热点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神州第一爆"的轰响过后,"清障"爆炸的硝烟会很快散去。瓦砾遍地,岁月将复归沉寂。高峡平湖?江水将不再奔腾。沉入湖底的,是江边的几百级台阶,随同上面的千年古城。
奉节,已无法回望。
因为壮阔的风景,因为经典的风景,因为深邃的风景,已经如烟如水,如风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