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出了敦煌市区,走过党河大桥,向西走去,天色暗了。道路依然宽阔,灯火却渐渐寥落,没有了市井的喧闹与繁华。庄稼地——成片的玉米高粱,长得比人还高了——在哗哗作响。
我知道,我踏入了没入荒野的敦煌老城。没有街道,不见房舍,连断墙残垣都藏在密密的青纱帐里。风是燥热的。
我向行人打听,向小店的女老板打听——我始终没有打听出作为老城标志的残存的佛塔,和那半截城墙,无法确定自己所处的方位。我想象不出,几百年前的那场洪水,能把沙州故城冲毁得那样彻底么?——自然,更不用说墨池的遗址了,风沙早已把它填平。
从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过,从密不透风的玉米地中走过,与其说是找寻东汉时被称为“草圣”的书法家张芝的遗迹,更像是漫无目的的神游。
独自夜行在西北这片神秘的旷野上,总难禁联翩浮想,万里神思。
敦煌——莫高窟——敦煌学;敦煌——阳关——玉门关——丝绸之路;唐人绝句,《沙州图经》……在玉米地中,这些乱糟糟名词如同绿色的叶蔓连绵不断,怎么也扯不断,也绕不出去。我在沙州故城中迷失了。抬头望去,只有无数高远的星星,嵌镶在深邃的天空上不断闪烁。那是文化的光亮,文明的光亮么?
不见雪山,只有党河水声若有若无地传来。
自汉武帝开辟河西四郡后,被称为沙州的敦煌一直是河西走廊西部的重镇。我不知道孕育这个通往中亚、西亚乃至欧洲的国际交通枢纽的绿洲的开发,是不是与汜胜之定居敦煌有关。无疑绿洲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文化的繁荣。如果把当时的敦煌比作今天的上海,在历史的方位上是有相似之处的——陆上“大港”与海岸大港。
汜胜之是西汉著名的农业专家,曾官至议郎,他曾奉命在京城长安附近督导农业生产。他对农业技术的改进非常注意,凡是按照他的办法播种的小麦,都获得好收成。由于他的精心指导,关中一带连年丰收。他告老并没有还乡,在儿子汜辑任敦煌太守时,举家迁往敦煌,晚年就定居在这里。从长安到边城,有千里之遥,边塞也远没有都城的繁华。但对这位农业“科学家”来说,研究农桑之术,潜心植物栽培,勤于耕作著述,“退休”生活过得同样充实。虽不比山经地志,且他所著的《汜胜之书》十八篇,已经散佚,但在贾思邈的《齐民要述》一书中还能看出大概内容。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敦煌发明了“雪汁拌种法”,即在冬至后用雪水拌种和积草压绿肥的方法,提高了绿洲农业的产量。
长得这么茂密的玉米高梁,还是用雪水拌种的么?
汜胜之是一个。古代敦煌长长名人录上接下去便是东汉的张芝。
我第一次看到张芝的书法是在读《淳化阁帖》时。南方细雨蒙蒙,水珠不断从老屋院子里的芭蕉叶上滑落。竟日的临帖,感到手腕发软,目光呆滞。翻到张芝的《秋凉平善帖》,便立即被他笔走蛇龙的宏大气势所震慑——原本书法还是可以这样写的!如同横越戈壁的逶迤大河,狂放不羁,一泻千里;又如祁连山上的积雪浮云,飘飘渺渺,高不可测。
在张芝之后,才有唐代的张旭与怀素。
这就是在西北、在遥远敦煌诞生的艺术?!
要真正理解西北,理解敦煌,理解张芝是不容易的。
张芝本为西汉司录校尉清河张襄的后裔,先辈迁居河西,世居敦煌城北,又号称北府张——可见那是敦煌是人才荟萃之地。
张芝虽是高干子弟,但对官场的种种腐败,深恶痛绝,年轻时勤学上进,酷爱读书。时人认为他不是文宗就是将表,当朝太尉和地方官吏累次进召,让他出来做官,他都拒而不就。
潜心书法,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和精神寄托。“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临池染翰,水为之黑。”我想他书法上的成就,不单是苦练的问题。此前,金文、篆书、隶书,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但总是越不出雷池半步,为什么到了张芝,能以空前的气势,冲决了罗网呢?
张芝是一介布衣,唐怀素是僧人,他们都是狂草大师。笔底波澜,风卷雷霆——狂。也许远离了功名利禄,用不着钻营苟且,更使他们坦坦荡荡,能自由地表达对艺术的追求——也许还有对不平世事的愤怒与挥斥。他们的精神世界如江河湖海,如峰涛汇聚,如戈壁大漠。
据敦煌遗书《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张芝的墨池在县东北一里。不过百年,在风沙狂吹的边地,几经变迁离乱,池已磨灭,故居亦不存。
于是就有了寻根。
好在那时为官的以读书人为多。读书人对笔墨总有特殊的兴趣。唐开元间,敦煌县令赵智本根据史料所记载的,在敦煌“县城东北一里北府东南五十步”,传说为“张芝墨池”的地方,掘得“一砚,长二尺,宽一尺五寸。”这一石砚,无疑验证了草圣当年临池挥毫之地,这也是中国源远流长书法艺术的基石之一。于是,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在这里修葺了墨池,盖起了庙宇,这就成了古时敦煌的胜景之一。
敦煌二十咏是敦煌遗书中的晚唐诗作,它由一篇短序和二十首描写敦煌的五言律诗组成。其中《墨池咏》写道:
昔人精篆素,尽妙许张芝。
草圣雄千古,芳名冠一时。
舒笺行鸟迹,研墨染鱼缁。
长想临池处,兴来聊咏诗。
这首诗并不难懂。“篆素”,篆书于素帛,书法的泛称。《晋书·王羲之传》中有:“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鸟迹”,是指鸟迹形的篆书,泛指文字。古人认为文字是苍颉造出来的。索靖《草书状》:“苍颉既生,书契是为,科斗鸟篆,类物象形。”《吕览》高诱注云:“苍颉生而知书,写仿鸟迹以造文字。”如果说,蝌蚪游过,还有迹可循,而飞鸟经天,为什么能启发他创造文字的灵感,这我就搞不明白了。
张芝对我国书法的影响是巨大的。
当时在敦煌、在张芝的周围,甚至形成了一个在全国都有影响的书法家群体。其中有被称为“亚圣”的张芝的弟弟张昶。他亦善草书,又极工隶书,张昶的《西岳华山堂阙碑铭》至今传世。
张芝姐姐的外甥索靖亦是享誉全国的将军书法家。
他以善写草书而知名于世,尤精隶书草化后的“章草”。索靖的书法与张芝有很深的师承关系,气势雄厚,古相如汉隶,转折似今草,历来被书法家称为上乘。梁武帝说他的书法“飘风忽举,鸷鸟惊飞。”黄山谷称他的书法为“笺短意长,诚不可及。”与张芝不同的是,或许因索靖生长在变乱动荡的年月,他积极入世,担任过西晋的重要地方官,如拜驸马都尉而出守西域,后又任雁门太守、酒泉太守等,颇在政绩。公元303年,河间王举兵犯洛阳,索靖率秦、雍、凉三州后讨伐叛逆,不幸受伤而身亡。索靖的《出师颂》、《月仪帖》、《急就章》等书法作品,至今传世。
张昶和索靖,也在墨池中洗过笔罢?
怪不得池中的鱼都染成了黑色——《礼仪·士冠礼》中有:“凡染黑,五入为取,七入为缁。”
在黑暗中走进了庄稼地。
人间的灯火在夜暗中渐渐远去,包括越来越商业化的敦煌。
流注绿洲的党河,划出了新城与故城。千年河西,百年河东——这是历史河床的变迁么?我在心里计量着:“城东北一里”。一里,只有五百米,不算远,一步步地走去,但找不到墨池的任何遗迹。也许,我原本就没有奢望发现什么古迹。黄花应笑客,凭吊已枉然。让这一切都埋在厚厚的沙土下罢。
这一夜,有踪无迹,鬼使神差一般,在西北的荒野与想象中漫游和找寻。沙流过去了,水流过去了——我对草书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
又回到党河的边上,祁连山的雪水在夜色中畅流——心里早荡漾着沉沉的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