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棣:后望书4——审美,景区与景观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875 次 更新时间:2015-06-04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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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幼棣 (进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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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望书4 审美,景区与景观


武当山遇真宫被一把大火烧毁。

在乐山大佛边,又冒出一个巴米扬大佛。

从街灯、广场,到八角场的石路,拉萨大昭寺周围历史建筑的细节发生了什么变化?

临汾:用人墙保护古城墙。


一、花型街灯风波:不可忽略的"细节"

2002年,西方媒体陆续以显著的版面,报道了西藏拉萨八角街地区历史建筑遭到严重破坏的消息,一些报道还配有图片,照片上突出了大昭寺周围现代化的莲花型街灯--这种街灯与大昭寺藏式的风格格格不入。甚至出现了"毁灭整个八角街地区建筑"之类的恶意炒作。这些消息的最初来源,竟是世界文化遗产地的一份反映性监测报告。西藏和拉萨是国际上的敏感地区,引起人们的强烈关注是很自然的。

有关国际组织专门派两位专家奔赴拉萨,进行实地调查。

在西藏停留期间,世界遗产地保护组织副主席尼西摩拉一行,先后多次到八角街和大昭寺核实情况,并认真研究了中国官方提供的信息。拉萨副市长介绍说,拉萨的旧城改造并非是今日始,这项计划开始于20世纪70年代,主要是为了改善当地居民的居住条件和环境。从1979年~2001年间,政府总共投入了2.46亿元人民币,翻修了227座老宅,重新安置了8 671个家庭,增加了48万平方米的居住面积。

要几百年来的老旧风景一成不变是不现实的。当西藏民歌《逛新城》唱遍全国的时候,拉萨的面貌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可称得上"翻天覆地"的一页也只掀开于二十多年前。

平心而论,在粗疏而巨大的空间和时间里,拉萨的辉煌除了布达拉宫、拉卜楞寺、大昭寺、小昭寺,和一些贵族的宅院外,过去多数居民的住所低矮、破烂不堪,街道路面坑坑洼洼,尘土飞扬。拉萨的旧城改造,使多数市民的居住条件得到改善,也出现了许多现代建筑街区。拉萨河畔城市原有风貌也有了很大改变。花10元钱打出租汽车,就可以到达拉萨的任何地方。我漫步在街头,不少地方看起来已如同一座内地城市。人们告诉我,这些"煞风景"的建筑多数出现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有一些明显的"败笔",如在布达拉宫附近修建了游乐场等等,仅仅热闹了一阵,现在不得不拆除。

近年来,旧城和古建筑的保护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特别是在布达拉宫、大昭寺和达赖的夏宫罗布林卡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后。

拉萨近年来已经注意到了恢复和保留藏式建筑风貌。1997年,西藏自治区政府以主席令的形式,颁布实施保护管理条例。此后,中央财政投入了3.3亿元巨资,对西藏三大重点文物布达拉宫、萨迦寺和罗布林卡进行了抢救、维修和保护,并列入了国家重点工程。一个骤雨初歇的日子,在拉萨有关部门官员的陪同下,我在布达拉宫各层上上下下,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察看各个施工现场。他们让我多看一些,了解抢救维修工程进展情况,也表明中央的资金没有乱花。

20世纪50年代建造的"夏宫"罗布林卡,是藏式建筑与内地古典建筑完美的结合,是一个杰作。我不禁感叹,如今这样的建筑怎么鲜见了呢?

彤云密布的傍晚,电光闪闪,我又一次来到八角街,大昭寺的金顶烛光一般燃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潮一般涌动,我长久地徘徊,长久地沉思,直到稀稀落落的雨点洒落下来。

大昭寺前人已散尽,空旷的广场上雨水激溅。

这些天来,在忙碌和兴奋之余,隐隐有不舒服的感觉堵在心头,在倾盆的大雨中,我突然明白了:大昭寺前的广场太现代了,八角街的石路太平整了,仅这路面就经过几次翻修折腾。一位专家告诉我,原来八角街的石路是用块石砌成的,虽然不很平整,但原始粗犷。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不也是这种石砌的路面吗?几百年来,人流涌过,凹凸不平的石路早已磨得很光滑了,这是岁月与历史打磨过的。

有钱了,怎么花?有的人觉得,这石路不好,不够现代,给拆除了,先是浇成了平整的水泥路。这几年,看看水泥路又不行,重新铺上了石路,可这石路,每一块石头都切割打磨得平平整整的,严丝合缝,如同北京王府井乏味的步行街。宽大的广场、路面、街灯,都是城市的细节,细节是生命的根须。走在这样的平整路面上,被小贩们的叫卖包围着,很难唤起行走在八角街那份神圣、自由而又沉甸甸的沧桑感。

后来,我在布达拉宫和小昭寺中看到了古老的石砌的甬道,深邃,幽深。阳光从甬道尽头倾泻进来,游人的剪影鱼贯而行。我伫立着,取出了相机,屏住呼吸,随着咔嚓咔嚓声--突然,掠过一种岁月像风、灵魂像风的感觉。

拉萨市政府1998年在旧城确定了90个传统的住宅为历史建筑。一些翻修和重建项目正在展开。按照西藏的设计风格,藏式的窗户、屋檐、檐口、地板的形状等等都是必不可少的。专家认为,更重要的建设设计元素,如建筑群的规划和规模等等,以及建筑与周边环境的协调,更值得关注。

苏公塔又称其为吐鲁番塔,是新疆伊斯兰教艺术的杰作。

它位于吐鲁番城东南约两公里处,和葡萄沟、火焰山、交河高昌故城一样,是游人必到之地。苏公塔清代乾隆年间建造,距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这组风景由奇丽的砖塔和宏大的清真寺组成,夺人心魄。该塔是吐鲁番郡王苏赉满二世为纪念和表彰其父额敏和卓的功绩而修建的。额敏和卓是鲁克沁王后裔,曾率吐鲁番人民徙居敦煌一带,垦荒耕种。因维护祖国统一,他在平定准噶尔、大小和卓的斗争中屡建功勋,因此被封为郡王。

苏公塔高耸壮观,塔身呈圆柱形,通高44米,底部直径10米,是新疆地区现存最大的古塔,也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塔外形古朴,构造独特,工艺精细,塔内既无基石,亦无木料,全部以砖块筑成,外面叠砌成各种花纹,有菱格纹、水波纹等共达15种之多,富有韵律感。塔体于不同方向和高度,筑有14个窗口,塔内有72层台阶的盘道,人们可拾级而上,直达塔顶。从20世纪80年代起,我曾五次到吐鲁番,多次造访苏公塔,每一次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苏公塔与近旁紧紧相依的清真寺,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寺院为长方形,寺门朝东,呈尖顶拱形。寺内礼拜正东筑一拱顶大龛,与西面大龛相对,南北两面各有20个拱顶相连。据传苏公塔和清真寺都是清代维吾尔族建筑大师伊布拉音等人设计建造。维族的经典建筑,当代与古代不同,南疆与北疆有异。有一些古建筑可以"修旧如新",但有一些标志性的"细节"却是万万动不得的。

近来,在当地文物局领导的主持下,对其进行了维修。本来,对古建进行维修是必要的,但却花了大量资金把周围环境做了"现代艺术"处理。一些专家认为,这就未免"太过",看起来"美观",实则破坏了原貌,少了历史的真实感和厚重感,也违反了《文物保护法》。如修了个彩色大型花式喷水池,还建了个不伦不类的圆柱门,完全改变了原有历史建筑的古朴环境。每一座清真寺都有其源流、派别和历史,令人遗憾的是,对清真寺也没有按原样维修,而是用南疆式样的四方棱柱束腰木柱代替了原来的原木木柱--在上面我们再也读不出其生命的年轮了。


二、谁在克隆巴米扬大佛

2001年早春,在中亚荒凉的巴米扬谷地,腾起了一阵阵烟雾,在剧烈的爆炸声中,两尊举世闻名的大佛被塔利班炸毁。

巴米扬大佛作为人类文明的遗产,一直受到保护,旅游业也成为当地的主要产业。巴米扬大佛被彻底破坏,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强烈关注和同声谴责。在大佛毁灭前后揪心的日子里,各国文物保护和佛教各界人士,也曾热议过如何修复或者复制巴米扬大佛--但最终这些议论都归于沉寂,因为重建工程不但费用巨大,而且易地复制出来的巴米扬大佛,与真实遗存无关,其宗教文化、历史科学价值都不复存在。

从这年7月开始,四川乐山一家公司神秘地赶造巴米扬大佛,地点是在乐山大佛左侧约一公里处的连心山。这家公司为什么不计成本敢于投入?

商业投入需要市场,要有回报。任何人造和仿制的景观,都需要游客的认同。如前些年各地一哄而上的大观园、西游记宫,其中不少景点就门可罗雀,但乐山的"巴米扬大佛"却不愁。因为近旁就有一个"寄主",即世界最大的坐佛乐山大佛,借佛造"佛",风生水起,甚至无需进行炒作宣传。每天到乐山大佛的游客如云,假如能把一半游客"吸引"到复制的"巴米扬大佛"上来,也有可观的门票收入。

从东方佛都公园大门进入,有一条小路通往复制现场。施工期间,路口有专人把守,所有游人均被拒绝走近。连心山脚下就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的交汇处。施工一开始,山坡上就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工程显得神神秘秘,就连江上的船工都不清楚大佛是个啥模样。

乐山"巴米扬大佛"的下面山脚边,有一段围墙。翻过围墙才能看到大佛的"克隆"现场。距大佛足下200米远的缓坡上修起了台阶,大佛是在山腰处依山开凿的。巴米扬大佛被炸毁的那些日子里,国际社会试图复制巴米扬大佛的一些设想也见诸报端。这时,乐山市一位领导建议在当地"打造"巴米扬大佛。乐山有世界上最大的坐佛,在乐山大佛脚下的江面上乘船,远远望去,江畔起伏隐隐的山形,还能辨出卧佛的身影,如果再"请来"一尊世界最大的大佛,"借佛生财",二加一就大于三了。不知是在什么场合,宴请、聚会还是座谈,领导这个想法与老板一拍即合。有钱,说干就干,出资委托四川美术学院有关专家按原比例设计复制巴米扬大佛。

还是说说被冷落了千年的巴米扬大佛吧。

阿富汗中部巴米扬险峻的河谷,是连接中亚东亚的交通要道,自古就是佛教徒朝拜之地。巴米扬大佛依山而凿,一尊凿于公元1世纪,高36.5米,披蓝色袈裟;另一尊凿于公元5世纪,高52.5米。

唐代玄奘法师西行取经,翻过葱岭之后,途经巴米扬河谷,瞻仰了雄伟庄严的佛像,崇敬虔诚。《大唐西域记》中有云:"王城东北山阿有石佛立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东有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也。伽蓝东有鍮石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分身别铸造,总合成立。"

玄奘是贞观元年,即627年从长安出发的,贞观十九年回国。《大唐西域记》是按照唐太宗的旨意,由玄奘口述、协助译经的辨机记录完成的。这两尊立佛和寺院,都属"国家寺院",当时为了建造立佛,阿富汗国王倾尽了国力,用光了国库银两,还演出了国王及妻儿赐舍进寺院,又被群臣赎出的闹剧。这国王有些像南朝的梁武帝。

令人惊异的是,法师有如同神助的超强记忆力和观察力,真是非凡夫俗子可及,对于多年前取经途中经历的往事,仍记得清清楚楚,连佛像的高度几乎都分毫不差。一尊高"百四五十尺"--52米左右,另一尊"高百余尺"--30多米。"鍮石"即铜矿石,记载中"披蓝色"袈裟的,应是一尊镀铜的大佛,铜金属氧化后呈蓝绿色。受地形的限制,乐山市要打造的,大约就是这尊低一些的立佛。

复制在技术上不成问题。值得质疑的是易地"克隆"巴米扬大佛究竟有多少价值?还有,需要关注的是,遮遮掩掩开凿的"巴米扬大佛"山崖,正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麻浩崖墓的核心区。

麻浩崖墓是汉代乐山人仿生人住宅、凿山为室的墓葬形式,被史学界称为"南安各墓之冠",共有崖墓500多座,宛若一座笔立的山城浮雕。这些崖墓中,文物遗存十分丰富,保存有世界现存最早的佛教石刻造像,真实地反映了汉代西南地区政治经济、生活习俗、建筑和雕刻艺术。1998年,麻浩崖墓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前的1996年,麻浩崖墓与乐山大佛、四川峨眉山一起,共同被列为"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国家还成立了乐山崖墓博物馆。据《南方周末》报道,1989年,为了保护好这些稀世珍宝,四川省人民政府发文同意征用崖墓比较集中的明月村740亩土地、林地,作为麻浩崖墓群保护用地,但这些措施并没有很好地被执行。近年来,对麻浩崖墓的破坏还在一步步加深、升级。1994年,在崖墓的740亩保护用地范围内建设的东方佛都公司,正式对外营业。这家企业先后制作出许多大大小小的佛像,但"佛都公园"游人并不多。2001年初,东方佛都进入了麻浩崖墓的核心区,大肆"打造"37米高的巴米扬大佛,自上而下从头部开凿立佛。施工者主要来自重庆,近百名工人昼夜轮流不停地施工,致使麻浩崖墓保护区遭到了严重破坏。

复制巴米扬大佛工程,一开始就遭到了乐山大佛景区管委会的反对。2001年5月、2002年3月,乐山大佛景区管理委员会分别向乐山市文化局和乐山市政府递交了报告--《关于东方佛都公司在麻浩崖墓违章施工的情况汇报》和紧急报告。期间,景区管委会还"多次书面及口头制止非法施工"。但这一切都未能使东方佛都打造巴米扬大佛的工程停止下来。向当地政府的反映也如同石沉大海。2001年底,世界银行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唐纳德·汉克来到了四川考察,在乐山发现了正在建造的"巴米扬大佛",十分不解,就此当面向国家文物局和四川省文物局提出了质疑。

《南方周末》的报道责问,一家公司的违法工程为什么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进行?原因显然是,当地政府"对此保持沉默",既未批准也没有否定。于是有人怀疑,在沉默和回避之中,是不是还有一种默契?在复制工程快要完工时,消息逐渐通过媒体发布出来,这些报道大都是正面肯定和宣传,如乐山大佛又添新景观之类。于是,克隆巴米扬大佛引起了全国的关注。

国家文物局十分重视这一情况。2003年春天,国家文物局一位副局长亲自带队对西藏、四川的几处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状况进行了现场检查和调研。到乐山后,召开了座谈会,与当地政府及文物部门的负责人座谈,交换意见。国家文物局的态度是明确的,认为在乐山大佛边上打造巴米扬大佛性质是严重的,已经对麻浩崖墓与乐山大佛造成了一定影响。

沉默终于打破了。

乐山市委一位副书记代表乐山市委、政府表态:仿造"巴米扬大佛"是企业行为,是违法的;"巴米扬大佛"虽然对文物没有造成直接损害,但对景观环境有不良影响;该事件反映了政府相关部门监管不力,大佛景区管理体制不完善。事件被曝光后,乐山市委市政府已经采取了补救措施。同时要求新闻单位不炒作,对采访一概不接待;将大佛严密封闭,不对外开放;停止一切附属工程;请文物保护、世界遗产专家现场考察研究论证,并提出处理意见,市政府将依据专家意见做出处理决定;认真学习贯彻文物法,提高认识,吸取教训,坚决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峨眉山-乐山大佛是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一家企业如何能进入乐山大佛地区,而且在保护区内建造了"东方佛都公园",仿制出数以千计的各地佛像,而且还在麻浩崖墓附近打造了"巴米扬大佛"?--问题的关键,正如乐山的官方意见所说的"管理体制不完善"。

体制上的问题在哪里,怎样造成的?

原来,东方佛都公司是在市场经济中的大潮中,由乐山市文化部门建立的"以景养景"的企业,乐山大佛是由文化部门主管的,于是其公司有了进入"大佛景区"的优先权。后来虽然经过改制、脱钩等等,但这家公司已经在大佛景区"扎根",而且取得了一片景区几十年的"经营权"。问题"遗留"下来了,就像父母与孩子虽然已经分家,但你要让他搬出去住,自立门户,不那么容易。

不仅仅是乐山大佛。

一些地方政府和有关部门文化遗产保护意识淡薄,重开发轻保护的现象普遍存在。为什么称为文化与自然遗产?其核心价值是什么,保护的意义何在?对此许多人不甚了了。

一些景区和古迹,从准备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起,就需要投入资金,进行环境整治和宣传包装。其出发点很明确,就是为了拿一块旅游"金牌",提高知名度,吸引游客。申报成功之后当然要加强开发利用,把投下去的钱赚回来。有的景区花的是银行贷款,借债还钱,天经地义。

宣传材料里讲的"双赢","开发与保护并重"只是做做表面文章。申报前的评估是一回事,拿到"金牌"后又是一回事。只开发不保护、超负荷利用、不计后果地开发,盲目扩张建景区和服务设施--总之"把蛋糕做大"。事实证明,增设人工化景点和游乐项目,兴建宾馆、餐饮、店铺一条街等,往往把景点弄得不伦不类。

黄山在皖南的徽州境内。

徽州是一个有着深厚商业与文化积淀的地方。

黄山与徽州的关系,是一个景区与一座城市,就像衡山与衡阳市、泰山与泰安市、西湖与杭州市,以及雁荡山与乐清市、华山与华阴县。

上世纪80年代,徽州撤地之时,终于把黄山市的名称从黄山所在地移到了徽州,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利用黄山来提高徽州的"知名度"。

徽州是不是要改成黄山市,争论进行了十多年,至今还在继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其中隐含了某些领导以黄山的旅游业"带动"徽州经济发展的初衷。

有的游客从黄山市下火车,却发现阴差阳错,只是黄山市政府所在地屯溪镇,离真正的黄山还有好多路。原来的黄山市改为"黄山区"后,山上与山下被分为了两个县级行政管理部门。

徽州从地图上"消失了"。

是文化、景区与历史定位的迷失?

这几年,专家们一再谈到黄山北海景区的"城市化"问题。

根据黄山风景名胜区规划,应该是"山上游,山下住"。由于山上的黄山风景名胜区和山下的黄山区行政上分设,互不隶属。为了使"肥水"不流向山下,山上搞了很多宾馆餐饮,为了留住游客,下午索道早早停止运营,致使山上居住的游客和管理人员不断增多,景区"城市化"的趋势加剧。山上人多,就有水源的供应问题,于是就修建大坝引水上山。发展旅游带来的很大一部分经济效益,归了上市企业,由广大股东分享、或用来填补其他经营造成的亏损。而黄山周边地区,并未从黄山的旅游开发中得到太多的好处,反而有贫困化加剧的现象。

论及景区或自然遗产的管理体制混乱、商业化经营的原因,地方决策者均称国家投入太少,地方政府资金缺乏,无力进行整修和保护,不得不引入"社会资金",改造基础设施,以"提升品位"。企业化经营--把自然与文化遗产交给公司经营,"捆绑上市"。身份既是政府官员,又是上市公司的老板,各种好处都占了,当然乐意。

我在调查中发现,不少景区都有盲目开发的项目,如兴建宾馆、扩大景点,有负债治理留下的巨额贷款。景区有什么可经营的?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投入者的回报主要着眼于"门票"。

门票是最稳定的,只要不断提价就能增加收入。峨眉山在"上市"时规定,每年门票收入的50%(一年3 500万元左右)归上市公司。企业的着眼点是经济效益,是滚动发展,这无可厚非。于是,余下来的钱,除去管理费用,用于保护景点的资金,往往并没有增加,反而有所减少。

--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地的保护部门都是国家的"事业单位",在"铁饭碗"越来越少的今天,垄断着国家资源的这些单位,往往还被有的领导不断塞进有关系的人员,更显得机构臃肿,冗员过多。

一个著名石窟保护和管理经费严重不足。我问博物馆馆长,80元一张的门票价格不低啊,而且几乎是纯收入。一个年产值几亿元的企业,哪一家有三四千万元的利润啊?

博物馆馆长说出了经费不足的主要原因。他说,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贷了一些款。本来还贷是有能力的,但门票收入大部分要上交地方财政,这是当地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留给我们的就很少了。博物馆有一百四五十人,其实只要一半人就够了。可现在有用的专业人才进不来,又不得不接收安置领导的关系户。

泰山前几年提出要把泰山极顶建成一个"热闹非凡的天上人间"。

北京大学教授、世界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谢凝高是我的同乡。一次,国家文物局召开了有关文化遗产保护的座谈会,谢先生一发言,我就听出了极浓的乡音,再后来,就和他成了朋友。从上世纪50年代初开始,他曾数十次登上泰山。他说,登泰山在于一个"登"字,"登山如读史",沿途有多少历史文化遗迹,有多少自然景观摩崖石刻啊,这些都需要细细地领略。

"五岳独尊"的泰山是神圣的。过去连皇帝到泰山都要下马步行登山,更不用说百官了。

登泰山至少需要两天时间,先在山下住一晚,拜谒东岳庙,再从一天门、中天门到南天门,斗母宫、经石峪、壶天阁、云步桥、五松亭、升仙坊,一路上慢慢走认真看,登上玉皇顶已是黄昏。在天街上徜徉,次日凌晨,早起观旭日东升,云海玉盘。现在,修建了三条索道,每小时往泰山极顶上的运量增加到1 500人。用这样的速度,每天把数万人源源不断地送到0.6平方公里的岱顶上去,常常人满为患。花几十元钱买一张索道票,几十分钟就登顶了。旅游也有快餐,游客方便了,两三小时就可游完泰山岱顶的主要景点。不少游人坐车来,坐车去,拍几张照片,无需在山下住宿消费,自然也体味不到自然和文化的意蕴。主要受益的是索道公司,对发展当地经济的好处也不多,泰安的老百姓和专家对此有不少意见。

木已成舟。再改,又要影响多方面已形成的利益格局,也难。

管理体制,触及了一些文化遗产保护的深层问题。

一个景区,文物、宗教、建设、林业、旅游、环保等多个部门分割管理。存在有利益大家争,遇事互相扯皮的状况。其表现是一个景区有多个桂冠:"国家森林公园"、"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国家地质公园"、"自然保护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4A旅游区"、佛教或道教协会等等。部门管理、地方管理,条块交叉。结果是谁也管不了谁。

陕西省秦始皇陵区文物十分丰富。负责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文物遗址管理的是陕西省文物局下属的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负责秦始皇陵区文物遗址管理的是秦始皇陵文管所。仅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的年门票收入就超过了一亿元。1998年底,陕西省颁发了《关于深化旅游体制改革、加快旅游产业发展的决定》,根据这一决定,由文物保护部门交由陕西省旅游集团公司负责全面经营和管理。

这一决定引起了文物部门的强烈反应。加快发展,就是把文物简单地变成旅游资源?兵马俑博物馆对全国的文物保护工作来说具有指标性。如果按照这一思路发展下去,北京故宫博物院、八达岭长城、敦煌莫高窟、龙门石窟、云冈石窟、布达拉宫、曲阜孔庙等等,都应该交由旅游企业管理经营?

秦始皇陵周边保护区和阿房宫遗址等重点文物保护地区,因缺乏有效管理,人为破坏严重。曲阜孔庙交由一家深圳公司管理后,发生了水洗"三孔"的事件,还有,在汽车送货的过程中,撞断了一块古碑。这些,都引起了全国的关注。

2002年年底召开的全国文物工作会议上,中央领导针对陕西省改变秦始皇陵等文物保护单位管理体制的错误做法,提出了严肃的批评,国家文物局局长也赶往陕西,会同当地政府专题研究纠正这一问题。

文化遗产是一项公益性、社会性事业,保护管理工作的专业性、科学性很强。由公司承包经营后,往往只注重投资回报,采取掠夺性经营、短期行为,游客越多越好,门票不断提价,而在保护和管理上却漏洞百出。所谓"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不能有效地管理,只用来赚钱,精神文化功能和社会公益事业的性质流失,所有权就成了一句空话。

黄山、峨眉山等文化遗产和风景名胜区"捆绑"上市,还有一大批后来者跃跃欲试。如果不是被紧急叫停,最后上市的早就不止是两家了。


三、武当山遇真宫:"破房子"大火映见了什么?

武当山古建筑群与故宫、颐和园、长城齐名,被誉为"挂在悬崖上的故宫"。

1994年,武当山古建筑群正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该组织在世界文化遗产申报书上写道: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之一,这里融合了感化的智慧、历史建筑和自然的美景,中国伟大的历史依然留在武当山。

遇真宫位于武当山下武当北路,是一座纪念道教先贤张三丰的大型文物建筑,也是武当山著名景点之一。整个建筑群占地面积5万多平方米,现存宫门、配殿、廊庑、真仙殿等建筑40多间。张三丰为武当拳的创始人,遇真宫是明朝永乐皇帝专门为张三丰建造的,至今已六百多年历史,现存建筑主要为清代。

武当山管理部门把遇真宫租赁给私人开办武术学校,造成了隐患。2003年元月19日夜,遇真宫大殿突发大火,武当山旅游区内无消防站,9辆消防车从十堰和丹江口市赶来灭火,可附近找不到消防水源,消防车只能到远处取水。这场火烧了两个多小时才被扑灭,遇真宫化为灰烬。

两天后,中央领导在一份关于武当山主殿遇真宫被烧毁的内部材料上做了重要批示:"遇真宫主殿被毁,甚为可惜。湖北省政府要查明原因,严肃处理。各级文物管理部门要认真吸取教训,加强和改进文物保护工作。"

又是管理体制问题。

"武当山旅游经济特区"这一管理体制的特点已无需多做说明。文物管理只是管理局下属的一个科级部门。资金缺乏,仍然是一个主要理由。就在这场大火之前,管理部门刚刚把另一处重要古建筑太子坡修缮完,作为招待所创收。

在得知中央领导批示后,湖北省委书记俞正声赶到了现场。

站在大殿的遗址上,面对大火肆虐后残存的几堵墙壁,俞正声神情凝重。

陪同的武当山管理部门的人,为了缓和气氛,委婉地提示,遇真宫历史上几次毁损,现在烧毁的遇真宫大殿只是清代复建的"破房子"。

俞正声毫不客气地指出:"不要淡化遇真宫的文物价值。你说它是'破房子',可它在文物专家的眼里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我和你们一样,都不懂它的价值,这只能表明我们的文化修养不够,专业知识不多,但不能够通过贬低它的价值,来逃避我们应当承担的责任!"

随后,俞正声一行来到了太子坡。这里的古建筑修复后改作招待所,经媒体曝光后,引起了各方的关注。俞正声对陪同的当地负责人说:"我们要正确对待媒体的批评。文物部门在主管的古建筑中建招待所,知法犯法,性质恶劣,对直接责任人予以严肃处理是必要和正确的。文物保护是第一位的,在保护好的前提下,才谈得上合理利用。当利用与保护有矛盾时,首先要服从保护。搞好武当山的保护,必须理顺管理体制,改革内部机制。"

"水洗三孔"、黄山北海的城市化、武当山遇真宫大火、乐山打造的巴米扬大佛……终于,向商业和金钱海洋急速滑落的文化遗产、自然遗产保护工作,走到了一个拐点。

一些明显的败笔正在设法被"弥补"。

都江堰与青城山拆去了前几年建造的两条单轨车道和横跨在宝瓶口上的索道,恢复了原貌。

洛阳龙门石窟拆除了不伦不类的"龙宫"旅游景点。

泰山也开展了景区环境综合整治,清除了商业广告牌和烧烤棚屋……

但有一些却永远无法补救,遗产正在无可挽回地变成"遗憾"。


四、临汾:用人墙保护古城墙

大凡到过山西临汾的人,对见到的那些熟悉的景观都不免感到诧异--怎么这样搞笑,谁把天安门"移植"到这里?

近几年,山西南部城市临汾引起全国注意的新闻不太多。

回想一下,除了时不时有一些矿难报道外,印象比较深刻的也就是这么几则:1998年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尧庙大火,古建筑被毁;连续几年居全国大气污染最严重10个城市的末尾几位;尧庙广场建成,还有座高达50米的"天下第一门"--华门;2005年《新华每日电讯》等报道了临汾的"天安门",引起不少人的热议;2005年夏天,临汾古城墙被毁,文物局干部职工组成人墙阻挡施工车辆……

临汾是山西省数得着的古城,地处太原和蒲州两大重镇之间,在政治文化领域占据着颇为重要的地位。临汾盆地不仅是交通线上的要冲之地,同时也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在久远的古代,黄河流域发达的汉族文化沿着汾河北上,与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两种文化乃至军事上的碰撞,也多在这一带展开。

厚厚的黄土地下,深藏着许多先人留下的足迹,有许多难以胜数的往事。

《后汉书·郡国志》河东郡平阳国条记载:"尧都此"。

平阳是临汾的古名。临汾西南的汾河对岸有一座平缓的小山,至今仍叫做平山;一条清溪,从山麓流出,这就是平水。自古以来,就有一些学者相信平阳是尧、舜、禹三代都邑的所在地。陶寺文化遗址和1998年春天在尧庙乡下靳村发现的下靳古墓群,经考古发掘,证明尧都确系平阳。

清初的著名剧作家孔尚任应朋友之邀撰写《平阳府志》,在临汾待了一年左右。传说中的尧都就在平山一带,他游览平山和平水时写下了以下诗句:

远离红尘世外幽,宜人景物失乡愁。

含烟店柳从容发,破冰山泉放肆流。

古寺春寒须载酒,重峦雪霁好登楼。

风雷龙子何年去?遗事闲从父老求。

临汾曾有不少古迹和古建筑。诗中所说的"古寺"大抵是指平山龙子祠,这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庙宇。"风雷龙子",则是指晋永嘉三年(公元309年)匈奴刘渊定都于此,在这里修筑"陶唐金城"时的一个传说。我不知道这些古建筑今天是否依然。孔尚任"重峦雪霁"时要登的楼,应该是临汾城内雄伟的大钟楼。这是一座建在高高台基上的三层楼阁,站在这座楼上,目光越过城墙,可以遥望城南的尧帝庙和西南的射姑山。这座大钟楼不知始建于何时,但孔尚任时代肯定已经有了。据《山西古迹志》记载,钟楼里原有一口金代铁钟,钟上铸有以下铭文:

"大金明昌七年(1196年)四月十六日。皇基永固,宰辅千秋,国泰民安,法轮常转,南无一万五千佛,南无五十三佛。"

我从潼关、晋南返回时夜宿临汾。

清晨早起,打车去看尧帝庙。临汾虽是古城,但现在城内面貌一新,很少有特色的建筑。尧庙大门外,开辟出宽阔的"尧庙广场",略显空旷。

一回头,不经意中看到了雄伟的"天安门"。

"天安门"正对着尧庙大门。

--红墙黄瓦的城楼、城楼上飘着红旗,天安门前小金水桥和华表一应俱全。金水桥前还有国旗座和旗杆,五星红旗高高飘扬。

因为人很少,独自在广场上转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发现还有类似"天坛"的建筑,以及高耸入云的汉白玉雕饰而成的"中国第一华表"。这华表与天安门广场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硕大无比。翻翻买来的小册子,得知此华表高达21米。在广场的最西端,建有像城门楼,又有些像我们在影视屏幕上看到秦汉时期高台楼阁状的"华门"--这仿古建筑同样"高大雄伟",拔地而起。此门称之为"天下第一门",高达50米,是2004年12月29日落成的。

在此建这样高大的门楼台阁依据是什么?当时只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回宾馆后,把看到的告诉朋友,他们都笑了,你才知道这里有"天安门"和"中华第一门"啊?

后来,在《新华每日电讯》看到相关的长篇报道,才知详情。

新华社记者孙春龙在报道中说,华门广场的设计和策划均出自"昔日政治明星"宿青平之手。2001年宿青平担任尧都区区长后就开始修建广场,此后,对这些建筑的议论一直是临汾官场及民间的重要话题之一。是什么动力让这个政治明星修这样的建筑呢?

对于"天安门"的提法,临汾市尧都区区长宿青平在采访中多次纠正,"我们这不叫天安门,天安门是七个门洞,我们只有五个。"在临汾市官方的所有资料中,这个被民间称做"天安门"的建筑被称为"观礼台"或"立体中国地形图"。最初,宿青平只想修一个观礼台,而正在施工时,来了一个老太太看热闹,说为什么不修个天安门。

"听了老太太的话,我当即决定,改变图纸,仿造天安门。临汾市的大部分老百姓一辈子也看不到天安门,给老百姓建一个天安门难道不行吗?"宿青平解释说。

临汾市的一位出租车司机称,"天安门"大概建于2002年,"那时我还在上学,落成剪彩时各学校都组织了好多学生去,当时宿青平就坐在'天安门'上,很是威风。"

报道说,临汾市尧都区一位煤矿负责人说:"政府没有钱,却要修'天安门'、'华门'这些毫无实际意义的东西,并多次强行向我们摊派。"为了修华门广场,他向当地政府"捐"了20多万元,"不捐不行,不捐的话你的煤矿就通不过验收"。

对于强行捐款,宿青平并未完全否认,"让一些企业家为社会做点贡献,都不愿意。"宿青平称,这些建筑总共花费7 000多万元,除贷款外,就是社会集资和借款。

临汾市古城煤矿借给政府500万元,"我开始只想借200万元,古城煤矿的老板一下子给了500万,而且后来向我表示,这些钱不用政府还了。这种精神多么高尚呀!"宿青平说。

据记者了解,"借款"达到500万元的还有临汾市同世达焦化实业公司,而在10月11日召开的山西省打击违法排污损害群众利益突出问题交叉检查动员会上,该公司因"拒不执行环境处罚"被环保部门列为11个典型环境违法案件之一。上述官员称,除向污染企业集资外,在修建这些建筑时,一些"黑煤矿"也"捐"了款,"这无疑是另一种形式的官煤勾结"。

新华社的报道说,临汾市的一位官员透露,一位中央领导在2003年3月来临汾时,为了不让他看见"天安门",在去尧庙参观时没敢让他走正门。但在参观结束后,这位领导径直从正门走出来,一眼看见"天安门",陪同的地方官员都躲到了一边。宿青平向中央领导做了一番解释,天安门是中国建筑的精华,是为了让临汾的老百姓能感受到天安门才修建的,"当时领导'哦'了一声,但宿青平把这当成对他的认可,又修这修那,到现在修成了这个引起更大争议的华门"。

新华社的报道说,曾任山西省侯马市委副书记的宿青平,是著名作家张平的反腐小说《国家干部》中主人公夏中民的生活原型,也曾是媒体热捧的一位政治明星。

生活原型与小说中的人物不能混为一谈。因没有看过《国家干部》,也不好评论。

我一般不看当代作家写的"反腐小说"或"改革小说",包括那位对气功和人体特异功能很有研究的作家写的,因为我不相信改革家与大气功师是同一类值得歌颂的人物。另外,不看的理由,一是往往翻书没看几页,便觉出了假--专业作家缺少生活,凭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虚构编造,情节、细节经不起推敲。二是主人公也多有类型化脸谱化的倾向。这些改革英雄或反腐斗士,走马上任伊始便卓尔不群,坚定执著,志向高远。办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敢于拍板,我行我素,一言九鼎。用现代的眼光看,这些人物的行动往往带有强烈的指向性素质、能力和品格特征,而且左右都有一个女记者之类的"红颜知己"。政治上出人头地与声名狼藉,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换做"文革"时代,便可能是"反潮流"英雄的样子。

说远了,还是回到天安门上来。

天安门在中国是有政治意义的。现在,对于临汾建"天安门"、华门、华表之类的"政绩",报道已经很多,争论也还会继续,但不应该"上纲上线"。事实上,在这一点上争论不休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的已经超出了这些建筑的本身,涉及其他方面的问题,有极大的"杀伤力",应该就此打住。

还是说说尧帝庙吧。尧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久远。

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尧庙,始建于唐高宗显庆三年(即658年),元碑《山右石刻丛编》卷26有录,当时的规制不大。《太平寰宇记》记载,尧庙原来在汾水西岸,晋元康年间(291~300年)移至汾河东岸,显庆三年移至今址。

元代,尧庙曾大规模拓展。《元史》本纪记载,世祖中统四年六月在平阳建帝尧庙,并赐田15顷。庙宇占地曾扩展到700顷,整个建筑共达400多间。其后,由于地灾、战乱等原因,屡毁屡建,现在保存下来的建筑大多是清代中晚期以后的,1965年尧帝庙被列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最重要的建筑是尧帝庙五凤楼和广运殿。尧帝庙广运殿为重檐歇山式建筑,正面十一间,进深六间殿名原为正广运殿。除前面三间外,全部筑有墙壁,下面一层在墙壁上开有窗户,上面刻有精细的浮雕。在殿外立有元代《三圣庙碑》、《增修尧舜庙记》和明代《圣庙祭祀记》等碑。

1984年,广运殿在落架修理中,发现了明代石柱遗迹,知原尧帝庙规模更为宏大,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决定按明清时代规制重修。

这几年尧帝庙大修大建不断,而且越修越新。

80年代,尧庙大修。1998年,尧庙大火,广运殿木结构古建筑,全部被毁,原柱础为唐代珍品,也被焚毁。不久后广运殿重建,可古建筑已经"脱胎换骨",尧帝像等也多次进行了重塑。殿前有尧井,据传尧帝在平阳建都时所开凿,清代建有八卦亭覆在井上。2002年,为了恢复所谓"元代井台格局",把清代古亭拆除,用一整块花岗岩雕刻了井口,周设青石围栏,真文物变成了假古董。尧井于是就像一个新造的景点,既不"典雅",也不"古朴"。近年,投入巨资,将几年前重修的帝尧和四大彩绘泥塑像改换成了铜像。其中仅尧帝像就高5米,重8吨。称为"宫内第一联"的广运殿楹联,被换成了区长宿青平撰写的。

尧生活在距今四千多年以前,当时生产力落后,即使是部族的首领,生活也非常简朴。尧帝庙南约4公里的伊村,倒是透出了一些远古农耕社会的信息。据传这个村就是尧帝故乡,有古风犹存的"茅茨土阶址"。古遗址周围长着很多酸枣树。时光倏忽,草木依然。这里原围绕着约一公里长的土墙。东面与南面有门,东门额书"古尧帝都",南门额书"尧帝故里"。南门外的台地尽头下临汾水,雨水在这上面冲蚀出一条小沟。沿沟立一通明代石碑,上书"帝尧茅茨土阶",碑阴有《尧封茅茨土阶记》,这座巨碑除了明示"尧屋"的所在地之外,还隐含着告诫后世权贵,应以尧帝为榜样,廉洁爱民的良苦用心。

真实都深藏在厚厚的黄土中。

当然,尧帝故里只是传说,真正的居住地已不可考。

"茅茨土阶"--当时尧帝居住的也不过是简陋的土台茅屋而已。在村西南一带旱地里,不时可见散落着的汉代风格的陶片。这片风雨剥蚀的苍凉土地上的遗迹,和不断折腾,愈修愈奢华的尧帝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尧庙每年都有民间庙会,当地人称皇会。原在庙前开阔空地上,多是些苇席搭的棚子,过后即拆除,并不影响整体景观。而现在的庙会,多了些官办的色彩。

有专家指出,如果要在某片空地或景区中,建一些"微缩景观"或者"巨型景观",也不是不可。现在政治上应该没有"犯上"之类禁忌。没有禁忌,并不意味着可以异想天开,随心所欲,不少人心中,还是隐约有一条红线的。问题是,现在把"小天安门"、"小天坛"、巨型华表,和近二十层楼高的几座仿古建筑组合在一起的所谓"华门",都"堆到"尧庙大门口。新建的"尧都大道"更是宽40米,与国内许多城市的新区大道相仿。当地提出要向外拓展,把"无形资产"变成"有形资产",在尧庙周边建设旅游经济开发区,形成重要的经济增长点。尧帝庙真有不能承受之重啊!

尧帝庙是供后人瞻仰祭拜的地方。

这些轻佻的模仿性古建筑和所谓景区,用孩子的话说,有些"搞笑"。说重一些,既是对天安门、华表等重要历史建筑真实性的抹杀,更是对尧帝庙文化遗产真实性的亵渎;既影响了尧庙的历史景观,也破坏了凝重、庄严和肃穆的环境。

在晋南,在临汾,更多的与尧帝有关或无关的古代遗址或建筑并无人关注,正不时遭到毁坏。

清晨,穿过寂寥的街区,我曾寻访临汾城南的南禅寺,这座始建于金泰和四年(1204年)的古刹,一片破败的景象。这座寺院正殿与后面的观音楼,都是清代中期的建筑。但临汾市最令人震惊的,却是古城墙的破坏。

临汾古城始建于北魏时期,城墙四周各埋铁卧牛一尊,故有卧牛城之说。目前,现存的残面,大多是明代城墙遗迹。临汾县志记载,明城墙城垣周11里288步(5 980米),高15米,墙体外包以砖。基座宽30米,顶宽18~20米,呈坡梯级形状。环城池深8.3米,宽9.3米。城墙上可以驰车马,树旌旗,城高池深,十分壮观。当年解放临汾时,攻城战斗激烈,这支英雄部队前赴后继,因而获得"临汾旅"的称号。解放后临汾城墙大部分被拆除,现仅存东城墙138米,北城墙150米,西城墙毗邻临汾军分区后院,所以毁坏较少。它是目前临汾古城墙保存最长、最完整的一段,约为800米。2004年被临汾市人民政府公布为首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并明确了保护范围。

2005年夏天,就是这段历经1 600年灾变后留存下来的临汾西城墙,遭到了严重的损坏。原临汾民康制药厂为了在此建宿舍楼,越界挖古城墙做地基。这个企业属于霍州市地方企业,已破产,厂里人员回到原厂址建住宅楼。他们肆意挖毁城墙用做住宅地基。该制药厂在建楼施工之前,未经文物、建设、土地等相关部门批准,施工中又造成文物本体损坏。文物管理部门实地勘查,发现1号楼基西侧已进入保护范围之内,2号楼基北侧距城墙仅2.7米,也置于保护范围之内,西北侧竟挖掉城墙本体,损坏城墙20多米,初步测算,遭破坏的城墙面积足有百余平方米,挖毁体积达千余立方米。同时,1、2号楼均在文物保护单位建设控制地带之内。

事情发生后,临汾市文物局会同尧都区文物旅游局,多次向建设单位发出通知,要求停止施工。市领导也曾在报送的紧急报告上做了批示。但都仅仅落在纸上,并无具体有力的措施,损毁古城墙的行为仍然在继续。临汾文物局无奈之中,组织全体干部职工,来到施工现场排成人墙阻止,并和施工单位发生了冲突,一些人受伤。他们日夜值班,在无助之中,求助于新闻单位,这一事件经报道之后,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和上级的重视,这段城墙才被保存了下来。

2005年底,在四川成都召开的全国文物工作会议上,临汾文物局领导在大会上发言,介绍了他们如何用血肉之躯,在烈日下阻挡非法的施工车辆。在那些日日夜夜里,群众如何为他们送茶送水,文物局人少力薄,下属的文博和文保单位的职工也赶来支援,参加静坐。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尧帝庙一修再修,在庙前修大广场,建"天安门"、"天坛",和高度超过巴黎凯旋门的"华门",树立无出其右的高大"华表",旅游商业和经济区也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发。与此同时,面对古城墙的破坏,在长达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当地领导未采取有力措施加以制止,文物部门无能为力,只好用人墙来保护古城墙。

这反差强烈的两件事,不是特别耐人寻味吗?


五、城市的官府、广场与园林

几千年来,中国官员有不解的官府和官邸情结。

如果说完全没有文化也不尽然,至少这是官场文化的体现。官府建筑,是权力和权威的象征。

在封建社会里,等级森严,州、府、县的衙门,在营造中要受到诸多的限制。远不像今天这么开放和自由,满怀壮志地营造豪华气派巨构--书记、市长、县长就是"整出"天安门广场、"整出"皇宫、中南海、白宫来,也没有人说你大逆不道。山东半岛某县,在很有气魄的办公大楼前,修建了如同北京天安门广场大小的广场--我到那里参观时,正值夏天,偌大的广场空空荡荡,除了草坪就是鲜花,没有几棵树,走在广场上酷热难耐。一个县城有多少人?真是显摆啊。坐在这么一幢办公楼里,一把手二把手,俯瞰着他们的"领地",俯瞰着芸芸百姓,感觉一定极好。

中国古代城市建筑形制"发育"得很成熟。

官邸衙门府第的建筑都有标准与规范。

除了皇宫和皇家园林以外,州县的府署衙署,多处于城内略偏的位置,不敢雄居中心。县与府,至多是三进院落。知县、太守兼地方法院院长,"三堂"会审,也只不过是三堂而已。我在晋西北一个穷困小县,看到原有县衙老屋,用做县科委办公室已嫌拥挤。

不论大小,一座城市中,要先有一些标志性的楼阁,如钟楼、鼓楼、更楼、牌坊等等。这些景观建筑处于东西南北几条"十字大街"交叉口处。此外还有庙宇(包括文庙、武庙、城隍庙等)、谯楼、更楼、戏楼、望楼、古塔等各种标志性建筑排列有序,这些除了发挥其功能外,还能美化街景,增加城池的美学效果。

此外,书院、佛教寺院、道观、祠堂等,是古代城市中不可忽略的公共建筑。庙宇是人们的"精神家园",在建筑上也有一定规制。地方州县各级领导,即使最有魄力,也不敢把衙门建得比孔庙更加高大雄伟。

等级,有其"落后"的一面。但它毕竟是对无序、膨胀和失控的一种限制。

"反对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不搞劳民伤财、沽名钓誉的形象工程,纠正虚报浮夸、强迫命令的恶劣作风,反对奢侈浪费"……原则早已有之。没有了型制规范,又缺少自我约束,虽有"三令五申"、"狠刹",往往令行而不禁不止。城市"旧城改造"、新区建设中,位于区域中心引人注目的非行政办公大楼莫属。大楼前再建西式广场喷泉草坪。夜晚灯火辉煌。即使与古代相比,很难说这种规划和建设理念,究竟是进步还是倒退?上行下效,在一些地方小城镇建设中,乡镇政府也多成了中心,建有当地最好的楼房。

在参观过保定的直隶总督衙门后,十分感叹,想不到当年李鸿章的办公室,才这么一个院落,几间房子。现在不用说省地市,大军区省军区,就是全国一千多个县市政府,哪个不比直隶总督府气派?还有乡镇的办公楼,比直隶总督衙门大的也不少啊!

中国古典园林植根于东方哲学、生态学和美学。

城市宅院都有墙,不能无限扩大,土地一直很珍贵。中国式的园林景观文化可能与此有关,在有限中追求无限。尽可能地接近自然的原始状态,庭院中也尽可能地有一种置身于自然的感觉。正像《老子》中所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而达到人与自然互为感应,互为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与西洋草坪花园有很大的区别。

因此城市宅院美化的宗旨是模山范水,示其自然率真,而摒弃人工的整齐划一。在具体手法上则采用凿池、筑山、引水、叠石这几样手法。亭台楼阁,也多有文化意蕴与建筑特色,有一种亲和力。

这些造园手法大抵在东晋时就已经常见。如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写的"曲水流觞"。夏日天气酷热,引郊外山泉或溪流入园,可使人有清冽之感,减少暑气,同时也增添许多风情。宋以后的中国园林,尤其是南方的园林,筑山叠石多采用具有"漏、透、瘦"特点的太湖石,透出诗意、禅意和画意,耐人细细玩味。中国传统的园林文化沉淀非常深厚。宋代诗人苏舜钦在苏州建沧浪亭,并留下了"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这大抵是最早的"城市园林"吧。元代禅师维则在《狮子林即景》一诗中有"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的描述。明代文征明在《拙政园图咏》中写道:"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

西式广场草坪少有灌木树木,不仅大面积草坪的维护不易,耗水量大,而且生物量也比不上乔、林、灌、草组合的中式园林,净化空气的功能差。冬天,北方城市中草坪一片枯败。前些年,申奥检查团来京前,长安街等主要街道两侧枯黄衰败的草坪一夜之间突然变得绿油油,引起了国际有关组织和人士对"作假"的怀疑。后来解释说,喷洒的是一种带色的"肥料",不是特意为了染色。现在,各地都在"打造"适宜居住城市,房地产商打出"山水豪宅"、"亲水家园"、"珠江俊景"之类,这些都只是"卖点"而已。哪一处真有城市山林的感觉?

空间大小,占地面积多少,并不是评价生态环境的标准。相对于西式草坪花园,中式园林占地较小,但布局自由,景象丰富。自然生态与精神文化生态浑然天成。山石泉池,水木明瑟,曲径通幽,楼台亭阁,闲轩静室,人文气息浓郁。皇家园林规模宏大,其实占地并不多。如承德避暑山庄,全园面积不过是5平方公里。更不必说过去的私家花园之类了。壶中天地,更是要求在有限中见无限。

我到古镇同里,占地仅七八亩小小的退思园中,转上几个小时,还觉得没有看完,尚未尽兴。当地一些老人,在水榭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到浙江沿海一个乡镇45亩的西式大广场,一眼望得到边,市民们"玩得住"吗?

我是不太相信蜂拥而至的一些系花领带的专家,所谓研究与学术,只是在东方文化文明"废墟"上进行并不高明的清算:

--什么"从宗教建筑与世俗建筑的比较看,在西方,最辉煌、艺术成就最高的建筑是教堂和庙宇,而中国,最辉煌、艺术成就最高的建筑却是皇宫和皇陵。耐人寻味的是,世界上凡是供人享受的皇家建筑远远超过供神使用的宗教建筑的国家,后来都衰落了"。

--什么"客观形势已不允许中国建筑从自己的国度里孕育出自己民族的建筑新胚胎"。还有什么反思"墙"文化,中国人"眼界越来越小,以致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什么中国建筑风格"两千年一贯制",而欧洲的石构建筑,其风格上的更新换代"至少在一打以上";"中国木结构是农耕时代的产物,也已走完了它的历史进程",等等。

更为离谱的是,专家得出中国从明代以来的落后,竟然是由于文化落后的原因,特别是与中国人的居住建筑的"落后"有关。在这些专家们看来,中国人只要住进洋楼,就能放眼世界,赶上西方发达国家了。

我早学会了沉默,可有时又不能不说。无术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理论的荒谬简直不值一提。"博导"唾沫横飞的演讲,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舒服。

正是由于"专家们"的合力清扫铲除,中国传统审美、文化和精神,更难在当代城市建设中延续下来。像"园外有园,园中有宅;宅外有园,宅中又有园"的包容性群体格局,在今天房地产开发中还能见到吗?

周维权先生在《中国古典园林》的自序中写道:"中国古典园林作为古典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不仅影响着亚洲汉文化圈内的朝鲜、日本等地,甚至远播欧洲。……18世纪中叶,欧洲人开始知道在遥远的东方存在一种与当时风行欧陆的整观式园林全然不同的中国造园艺术,犹如空谷足音在欧陆引起强烈的反响,开始了欧洲人研究中国园林、仿建中国园林的风气。英国皇家建筑师钱伯斯曾经游历中国,归国后根据他的见闻著书立说,宣扬中国园林,修建中国园林,逐渐形成造园新风,又从英伦三岛传播到欧陆,时兴于当时欧洲许多国家的宫廷、府邸。"

两个多世纪过去了,中国古典园林饮誉世界,蜚声全球。当园林在当代中国衰落时,东方园林却在不断"走向"世界。

1980年,以苏州的网师园殿春簃庭园为范本,在纽约的著名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建成了风格疏朗淡雅的"明轩"--这实际是中国园林的整体"出国"。

1983年,以岭南园林为主要范本的"芳华园",在德国慕尼黑国际艺展中荣获联合大会金质奖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大金奖。

1986年,温哥华建成"逸园",获国际城市协会特别成就奖。

1993年,美国佛罗里达州建成了"锦绣中华-苏州苑"。

此外,还有以北京北海静心斋为范本在英国建成的"燕秀园";在荷兰建成的"名胜宫";2000年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建成的"苏兰园"。

……

观念在变,美的标准不是一成不变的。人的心理很复杂,越熟悉的东西也往往越不珍惜。中式园林在许多城市建设中,已被悉数抛弃了。


六、谁来补上美学这一课

新华社的一篇报道题目《城市建设需要补上美学这一课》。

问题是,谁来当老师?给谁上课?让书记、市长和房地产商来做学生吗?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这也不是一日之功。

短短几十年,从工业化到现代化,当代中国的城镇化是一个压缩了的过程,变化大、速度快。城镇化和城市建设的指导思想尚不清晰,经济建设与文化传承上的盲目和错位,实践和理论上存在混乱甚至矛盾也就不奇怪了。如果顺畅,一个人只需十几年甚至几年,就可从普通的公务员或企业技术人员,"提拔"到省地县各级领导岗位上。职务升迁的过程中,领导干部和后备领导干部只进党校和行政学院,很少再有系统学习的机会。如果仅仅是管理,也许不需要太多的历史文化建筑规划的专门学问,但在城市大发展、大扩张的时代,决策者相关的知识不够,科学文化缺失,甚至心理上的准备不足,后果十分明显。

三五年可以打造出政绩,但绝对打造不出一个城市的文化、风格和精神。把城镇化简单地理解为通过行政和市场经济的手段,把城市"做大做强"。用城市的变化来美化自己政绩的脸面--于是宽马路、大广场、豪华办公楼成了城市"名片"。没有钱,在"经营城市"、"资源变成资本"、"滚动发展"的口号下,集中精力通过拆迁,征用拍卖城市周边农村的土地,以筹集资金。脱离实际,盲目攀比,着力在扩大城镇规模和形象工程上下工夫--与此相配套的还有超越当地经济发展水平、劳民伤财的所谓"节庆活动"、"亮丽工程"、"夜景工程"。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北部湾畔。看到一个常住人口加上流动人口只有5万人的小城市,修建了足可容纳10万人的空荡荡的大广场、大喷泉。陪同的一位当地同志说,还有更"搞笑"的--他把这两个字说得很幽默--我们这座城市三面临海,有称做金沙滩的海滨浴场,市里面的领导还要在市内建一个人造沙滩。城市位于海流的出海口,海湾和河口潮水的冲刷,形成了一个深槽,港口泊位就在深槽边分布排列。市里先是填了几千亩海滩,又在河口边花几百万元堆沙建了个200米长的人造海滩作海滨浴场。他们在上游倒沙铺沙,我们就在下游的港口挖沙。海滩是自然形成的,是水文、湾流和海岸地质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那是你能用人工堆出来的?沙倒下去,就冲走了,我们这里是半日潮,一日两次,还有雨季洪水下来,岸边的沙全没了。现在这个"人造沙滩"就扔在那里了,因为流急,游泳还死了40多个人。此外,由于填海造成湾内面积缩小,过去不淤的港口,现在淤积明显加快。

我问,还有"搞笑"的吗?

他说,几任主要领导一上任,都跟被称为王府井的主要大街"过不去"、对着干。道旁种花换成种草,种草又换成种树,种树又换成种花。还有,街灯也换了好几次。

在中部的一个贫困县,当地同志告诉我,老百姓有一个说法,叫做"城里像欧洲,城外像非洲"。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为了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创造出令上级刮目相看的政绩,便在全县搞"大灯光工程",不但县城主要街道,还要求乡镇政府所在地也"一律亮起来"。山区乡镇政府所在地,一到晚上行人不多。每晚的电费要上千元,一些地方感到负担不起。那天,当地领导带我去看他的一个政绩,即在县城的河边修了一个西式的文化广场。广场很大,几何形的草坪整整齐齐。走着走着,天忽然下起雨来,雨点大而密,大家无处躲藏,都狂奔起来。

还有一次我到西南某市,看到城市中开发了一半的东方广场长满杂草,荒草间到处是车轮的辙印,成了一些人的"免费练车场"。我问工程为何停了下来,当地的一个同志先怪异地一笑,然后吞吞吐吐披露,说这工程是原市委书记定下来的。当时省委书记来考察时,市领导陪他参观,做了汇报,得到了省委书记的肯定。省委书记当场答应建好后再来我们市。可只过去了一年,省委书记就调动了。今年市委书记也调离了,这项工程还留下不少没有处理好的问题,像土地征用、工程款等等。这个烂摊子,现任的也不想收拾。

建设部的官员2004年9月25日透露,中国662个城市、2万多个建制镇中,约有五分之一的城镇建设存在"形象工程"--其实这个估计还是相当保守的。新华社报道过安徽某县级市建了个占地几百亩的文化广场,附近农民把"文化广场"当成了晒谷场。

2006年初,我又一次来到了苏州。

那天夜里,桨声灯影,在航船上看古城的夜景。苏州城在上世纪五六十年被破坏过一次,但在后来的工业化和城建中,旧城被保留下来了,没有再遭破坏,近年不断对古城风貌进行了修复,每年吸引几千万国内外游客前来参观。为了确保其闻名天下的园林和余下的小街小巷不被毁掉,新区规划在古城之外。新与旧交相辉映,使苏州成为中国吸引外资最多、经济实力最强的城市之一。

在城市建设中追求高、大、洋--造价达30亿元的国家大剧院在这方面是"当之无愧"的冠军。有人算了笔账,如果均摊到每一座位,要近70万元,每天空调电费要10万元。国家大剧院工程的一个负责人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大剧院是"国家标志性工程","它的水平和法国的巴士底歌剧院、日本的新国立剧院并驾齐驱,在某些方面比它们更先进些"。"如果说歌剧院是世界最先进的之一,戏剧场就是世界最先进的了",要体现人民性,"为人民服务"。记者问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这位负责人说,一是政府补贴,体现公益性,必须有政府补贴;二是大制作演出一定要有赞助;三是建立大剧院艺术发展基金,由企业、政府、个人捐助;四是演出模式两条腿走路。

这就是说,国家投巨资建了它,还得不断花钱养着它,才能存活。

中国文化体制改革正在不断深化,许多艺术院团经历着改革的阵痛,处境艰难。城市中原有的电影院、剧院,传统观众减少后,有的关门有的开展多种经营,数量锐减。一些地方剧团改制后,成为草台班,为了生活,不断地赶场,演员们一年要演300多场戏,基本的演出条件都难以保证。

脱离实际地片面强调"跨越式发展",争当一流,内在的冲动难以遏止!

一位德国历史学家曾对中国城市设计者说,我们现在有的,你们将来会有;而你们现在有的,我们永远不会有。城市建设和发展中的短期行为,急于求成,造成的不少失误,有些可能要几十年后才能看清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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