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雷发
乐雷发(生年死年不详)字声远,自号雪矶,舂陵人,有《雪矶丛稿》。他在当时的诗名并不大,其实算得宋末小家里一位特出的作者,比较有雄伟的风格和激昂的情调。近体诗还大多落在江湖派的圈套里。
乌乌歌①
莫读书!莫读书!惠施五车②今何如?
请君为我焚却《离骚赋》,我亦为君劈碎《太极图》③;
朅来相就饮斗酒,听我仰天呼乌乌④。
深衣大带讲唐虞,不如长缨系单于;
吮毫搦管赋《子虚》,不如快鞭跃的卢⑤。
君不见前年贼兵破巴渝,今年贼兵屠成都⑥;
风尘鸿洞兮豺虎塞途,杀人如麻兮流血成湖。
眉山书院嘶哨马,浣花草堂巢妖狐⑦。
何人笞中行⑧?何人缚可汗?
何人丸泥封函谷⑨?何人三箭定天山⑩?
大冠若箕兮高剑拄颐;朝谭回轲兮夕讲濂伊11。
绶若若兮印累累,九州博大兮君今何之?
有金须碎作仆姑12,有铁须铸作蒺藜。
我当赠君以湛卢青萍之剑,君当报我以太乙白鹊之旗13。
好杀贼奴取金印,何用区区章句为?
死诸葛兮能走仲达,非孔子兮孰却莱夷14?
噫!歌乌乌兮使我不怡,莫读书!成书痴!
①据乐雷发后人乐宣的《雪矶丛稿跋》,乐雷发在宝佑元年(公元一二五三年)中特科状元,“时元兵大起,西北多虞……尝为《乌乌歌》……励志发愤”。诗的宗旨是感慨在国家危急之际,书生真是“百无一用”的废物。书生包括两种人,写作词章的文学家和研究性理的道学家,而似乎对后者谴责得更多。南宋时道学的声势已在评论刘子翚的时候提起过,作家像陈造、徐似道等偶尔写了些诗词讽刺道学家的诈伪(《江湖长翁文集》卷六《正学》、卷七《送项平甫》,《癸辛杂识》续集卷上载《一剪梅》词),政客像刘德秀、胡纮之流纷纷上过奏章攻讦道学家“蟠据朝廷,几危社稷”,“图为不轨”(李心传《道命录》卷七上,参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丙集《褒赠伊川》条、又丁集《庆元党》条)。讽刺的只是指摘一部分道学家的行为,攻讦的也是诬告政治上的异己分子,论点都逃不出宋高宗所谓“浮伪之徒……窃借名以自售”。只有陈亮的批评最中要害:“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龙川文集》卷一《上孝宗皇帝第一书》)南宋末期,当时外国的侵略愈来愈厉害,而道学恰恰又经宋理宗御定为国家的正统学问,就有人跟陈亮起了同感,乐雷发这首诗是个极好的例。同时,恰像东晋人看到“中原倾覆”“神州陆沉”都是崇尚老庄的“清谈”的结果(严可均《全晋文》卷一百二十五范宁《王弼何晏论》,《世说新语)第二十六《轻诋》记桓温语;参看《全晋文》卷三十七庾翼《贻殷浩书》、卷七十三刘弘《下荆部教》、卷八十九陈頵《与王导书)、卷一百二十七干宝《〈晋纪〉总论》,《世说新语》第二《言语》记王羲之戒谢安语),有人也体会到崇尚孔孟的道学很可以误国祸世,因此往往把清谈和道学相提并论。利登说:“开明周孔心,赖有伊洛儒……彼哉典午时,相师谈清虚;未知千载人,视今更何如?”(《南宋群贤小集》第八册《骳稿•感兴》)俞文豹说:“恐开物成务之事业废而为格物致知之谈……故孝宗皇帝恐其流为晋人之清谈”(《吹剑录》外集);沈子固说:“异时必为国家莫大之祸,恐不在典午清谈之下也”(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下《道学》条,又《志雅堂杂钞》卷上《人事》条记沈子固语略同)。宋亡以后,刘壎更沉痛地说:“谁将道学称清谈,更著程文配作三。带雨纸人存旦暮,屯云铁骑满东南。宗祧烟灭谁长虑,字义渊深且饱参。如此虚浮国同社,犹将旧事重諵諵!”(《水云村吟稿》卷七《客谈宋事》)其实正像俞文豹所说,宋孝宗早已感觉到当时的“儒者”不切实际而爱“高论”,讲过:“今士大夫微有西晋风。”(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三)直到明代,还有人讨论这个问题。(例如徐谟《太室麈谈》:“晋人以名理为清谈,宋人以道学为清谈”;方以智《通雅》卷首之二引“二无公”语:“今谓宋儒与晋清谈同弊,过矣!”)有趣的是,在南宋的冤家敌人那里,也发生了跟《乌乌歌》相类的议论,认为金的国势受了文学和道学的蚀害。完颜伟谏金世宗说:“今皇帝一向不说着兵,使说文字人朝夕在侧;不知三边有急,把诗人去当得否?”(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十七)金的遗老程自修的《痛哭》诗说:“乾坤误落腐儒手,但遣空言当汗马;西晋风流绝可愁,怅望千秋共潇洒!”(杜本《谷音》卷上)参看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卷十一《书事》第五首:“朱张遗学有经纶,不是清谈误世人;白首归来会同馆,儒冠争看宋师臣。”——这代表金元道学家的观点,忻幸南宋道学家在国亡后能到北方来。
②庄子《天下》篇说惠施“其书五车”,后世借来指博学。
③周敦颐作《太极图》和《太极图说》,宋儒推崇为宇宙和人生的最精简的表解和说明(参看黄宗羲《宋元学案》卷十二)。这里把“《离骚》赋”代表文学,把《太极图》代表道学;“我”和“君”的用法表示乐雷发只以文人自居。当然,乐雷发的“《离骚》赋”并没给人烧掉,否则哪里会有编成五卷的《雪矶丛稿》?而且他也不敢劈碎《太极图》,只要看他自己的状元策(周洪谟《雪矶先生诗集序》引:“求天下之士以文,不若淑天下之士以道”)、他的诗稿自序(“早岁……溺志词章,既而悔之,方将鞭僻近里,以进圣贤之学”)、他的《登濂溪太极楼》(《丛稿》卷一:“英英考亭翁,反心会天奥……深根复深根,笃行以为宝”)、《与复古叔读横渠〈正蒙书〉》(卷四:“半生骄吝如蜗缩,自把‘西铭’反覆看”)和《无题》(卷四:“只今心印谁传得,自折‘通书’拨篆灰”)。
④“乌乌”通“呜呜”;这是用汉代杨恽《报孙会宗书》:“酒后耳热,仰天抚击而呼呜呜。”
⑤“讲唐虞”指道学家,“赋《子虚》”借司马相如来指文学家;“不如”两句分别用汉代终军请“受长缨系南越王”和三国时刘备骑的卢马“一踊三丈”跃过檀溪的故典。“深衣”句是因为程颐以来的道学家都“幅巾大袖”,衣服与众不同(参看张来《柯山集》卷二十二《赠赵簿景平》,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乐雷发《无题》诗里也说:“大袖褒衣走浙淮。”
⑥看乐宣的跋语,似乎这是宝佑六年(公元一二五八年);但是乐雷发的自序是宝祐五年所作,假如《雪矶丛稿》还是作者编定的原本,未经后人增补,那末这里的“今年”是淳佑元年(公元一二四一年),那年十一月蒙古兵破成都,“前年”是嘉熙三年(公元一二三九年),那年八月蒙古兵取重庆、眉州等地。
⑦“风尘”两句用李白《蜀道难):“所守或匪人,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浣花草堂在成都,是杜甫的故居;眉山书院指眉州孙家的藏书楼兼学堂,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集》卷四十一《眉山孙氏书楼记》所谓“书楼山学”。这里可能把眉山书院象征道学,浣花草堂象征文学。
⑧《汉书)卷四十八载贾谊所上“痛哭流涕长太息”奏疏说:“行臣之计,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中行说是个护送公主远嫁匈奴的汉人,留在匈奴那里,“以汉事告匈奴”;此地借中行说指那些投降蒙古的宋人。
⑨汉代王元对隗嚣夸口说“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
⑩唐代军队里赞扬薛仁贵的歌说:“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11这里把文学撇开,专指道学:颜回、孟坷、周敦颐号濂溪、程颐号伊川。
12箭。
13“湛卢”、“青萍”都是三国以前传说的名剑。《汉书)卷二十五上《郊祀志》记载汉武帝,造“泰一鏠旗”,上面画日、月、星、龙等形象;李白《送外甥郑灌从军》第三首说:“斩胡血变黄河水,枭首当悬白鹊旗。”
14《三国志•蜀志》卷五《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载民谣:“死诸葛走生仲达。”《左传》定公十年记齐侯与鲁侯会,齐侯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孔子曰:“士兵之!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非齐君所以命诸侯。”这里的孔子当然代表道学家,意思说道学家得像孔子那样智勇双全;诸葛亮可能代表“名士”,因为他是历史上很早被称为“名士”的人,那位给他吓走的“仲达”——司马懿——说他“可谓‘名士’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裴子语林》卷上),而文学家是一向号称“名士”的。乐雷发在旁的诗里极推重诸葛亮(《丛稿》卷一《胡料院出示车攻图仍索俚作》)。
常宁道中怀许介之①
雨过池塘路未乾,人家桑柘带春寒。
野巫竖石为神像,稚子搓泥作药丸。
柳下两姝争饷路,花边一犬吠征鞍。
行吟不得束溪听,借砚村庐自写看。
①许玠,字介之,衡阳人,有《东溪诗稿》。《后村大全集》卷六、卷一百《题许介之诗》一诗一文说周必大“称其诗”,他为人“磊落”、“忠义”,有抵御“狄难”的“规划”。
秋日行村路
儿童篱落带斜阳,豆荚姜芽社肉①香。
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伴绿螳螂②。
①祭土地神的胙肉。
②古人诗里常有这种句法和颜色的对照,例如白居易《寄答周协律》:“最忆后庭杯酒散,红屏风掩绿窗眠”;李商隐《日射》:“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韩偓《深院》:“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映碧芭蕉”;陆游《水亭》:“一片风光谁画得?红蜻蜓点绿荷心。”(《剑南诗稿》卷七十六)乐雷发的第三句比陆游的新鲜具体,全诗也就愈有精彩。
逃户
租帖名犹在,何人纳税钱?
烧侵无主墓,地占没官①田。
边国干戈满,蛮州瘴疠偏。
不知携老稚,何处就丰年?
①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