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王阳明的诗歌在传统诗学中并不显著,甚至其对辞章的价值还存在某种程度的“偏见”,但他始终没有远离诗教传统和诗歌创作。阳明在文艺领域可谓天赋异禀,诗歌创作亦是特色鲜明。其弟子钱德洪在《刻文录叙说》中说,先生“少之时,驰骋于辞章”。阳明以诗歌“言志”,在生活经历、生命感知及思想建构、价值追寻中表达其特定的良知学诉求。以良知凸显他对“事事物物”的情怀,以诗歌赞颂自然、表达心境,两者互动并进、深度融合。值得寻味的是,由阳明的诗歌可窥见一个儒者特有的创作风格:诗性哲理及其丰富的伦理意蕴。
熔铸家国情怀与诗学品格
“家国”是中国传统社会人伦道德的基本场域,家国情怀则为儒家伦理的重要特质。阳明诗歌中的家国情怀,既可以表征为宏大的圣人志向,也可以是个体人格所展现出的儒者气象。以“言志”为重要创作导向的阳明诗歌,其理想在于:一者,以诗言志;二者,以圣人之道治世。
在阳明的“居夷诗”中,家国情怀正是其诗歌创作的核心主题。《龙冈漫兴五首》中写道:“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阳明被贬龙场的心境是复杂的,而谪居龙场时的心态则显得坦然许多。所谓“未忘忧”显然是指家国天下之忧,以“官卑得自由”为喜则说明他期待儒家“乐以忘忧”的境界。虽然个人的心态、心境可以调适,但家国情怀与“乐以忘忧”的人生境界并不对立,相反,阳明是以诗歌的方式证合圣人之道,以及儒者之志的恒久价值。
以儒家的价值追求审视,个体无论“穷”抑或“达”,都应该调适心态、修养身心,彰显自身的价值。阳明的诗歌正蕴藏着这样的诗学品格。《庐陵诗六首》中写道:“万死投荒不拟回,生还且复荷栽培。逢时已负三年学,治剧兼非百里才。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尽管此时的阳明处境艰难,却仍然心系“家国天下”,字里行间可窥见他作为儒者所秉持的气节操守。
在《立春》一诗中,阳明的家国情怀同样有所流露:“荒村乱后耕牛绝,城郭春来见土牛。家业苟存乡井恋,风尘先幸甲兵休。未能布德惭时令,聊复题诗写我忧。为报胡雏须远塞,暂时边将驻南州。”阳明身居“南州”而胸怀天下,该诗充满了诗人的关切、忧虑。“滁州诗”《林间睡起》中写道:“林间尽日扫花眠,只是官闲愧俸钱。”在看似闲适、怡然自得的心境中,诗人仍然胸怀儒者之志,以及为“家国天下”奉献的理想与抱负。
会通济世情感与诗性阐释
如果说家国情怀是儒者的气象,显得宏大而辽阔,那么济世情感则为儒者的个体情感表达方式,体现了诗人对于百姓人伦日用的关切。济世是彰显儒家思想伦理底色的重要特质,是儒者德性修养与实践中所蕴含的道德情感。诗歌与思想融为一体,将济世情感以诗歌的方式表达出来,同样是阳明诗歌创作的重要风格。其中所蕴含的价值观念,既凸显他对儒家价值立场的坚守,又以“道”“心”表明诗人内心对于自然、自由的向往,实际上是对良知学的一种诗性阐释。
他在《南浦道中》一诗中写道:“已喜闾阎多复业,独怜饥馑未宽征。迂疏何有甘棠惠,惭愧香灯父老迎。”这首诗体现了阳明再次到南浦时的心境,以及对民众生产生活的关切。类似诗句还有《还赣》一诗中的“迎趋勤父老,无补愧巡行”。可以说,仁民、亲民贯穿阳明的思想世界。这样的情感通过诗歌的方式表达出来,既是对个人济世情感的抒发,又是一种特有的思想阐发方式。此外,阳明的诗歌还特别凸显对百姓生计的关注,例如《桶冈和邢太守韵二首》一诗中写道:“处处山田尽入畲,可怜黎庶半无家。兴师正为民痍甚,陟险宁辞鸟道斜!”阳明不仅表达深切的同情,而且期盼能解决这样的问题。阳明的诗歌既“缘情”,又“言志”,两者相得益彰,形成互动共生的诗性阐释方式。例如在《无相寺金沙泉次韵》中有这样的诗句:“黄金不布地,倾沙泻流泉。潭净长开镜,池分或铸莲。兴云为大雨,济世作丰年。”该诗对金沙泉的描写细致入微,形象生动,手法娴熟,由“兴云为大雨”升华至“济世作丰年”的理想,不但拓展了思维空间,而且提升了诗歌的境界。在这首诗中,自然世界与人文世界的融合,使得阳明的诗歌创作不拘于具体的咏物,同时抒发了他胸怀天下、关心世事、关注民生的济世情感。
融合生命情调与诗意表达
在阳明的诗歌中,生命伦理可以表征为一种将“心”与自然世界融合而成的生命情调,它源于人与自然万物的特殊情感,是儒家“爱物”情怀的扩展。阳明以诗歌颂、赞美生命,高扬生命价值,这样一种以生命为纽带的诗意表达连通了整个“生生”的世界。例如他在《夜坐偶怀故山》一诗中写道:“云溪漠漠春风转,紫菌黄花又自生。”以诗再现充满“生意”的世界,思乡的情愫以生命为原点展开,进而追寻“生生”的价值。
以诗礼赞生命,由生命伦理延伸到儒家的“参赞天地”,彰显人文世界与自然世界的价值,同样是阳明作为儒者追寻的生命情调。《碧霞池夜坐》中写道:“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决,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这首诗以拟人的手法将“月”“鱼”“鸟”描绘得极为形象生动,将一个普通的夜晚写“活”,充满生机。诗中“万物是吾身”所阐述的观点正契合了阳明的“万物一体”思想。将“道”“心”融入诗歌创作,以诗意来表达儒者的哲思,这是阳明诗歌凸显生命情调的基本理路。
从自然到自由的延伸,可谓阳明诗歌中重要的诠释方法;倡导人与自然万物浑然一体,可谓阳明诗歌中重要的价值指向。《秋声》一诗中写道:“秋来万木发天声,点瑟回琴日夜清。绝调回随流水远,馀音细入晚云轻。洗心真已空千古,倾耳谁能辩九成?徒使清风传律吕,人间瓦缶正雷鸣。”阳明将“秋声”这一自然现象与音乐艺术相比较,以生命美学彰显生命情调,追求美善合一的“艺”境。在《寄隐岩》一诗中,他曾表示:“每逢山水地,便有卜居心。”特定的境遇下,“诗意的栖居”对于阳明仍然有吸引力。可以说,在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理解、体悟生命,以诗意的表达诠释生命存在的价值,是阳明诗歌创作的又一个性风格。
阳明诗歌中的生命情调,亦是以自然山水为载体,体认“万物一体”。其中的诗意表达,个体皆可以感知与自然无间的亲近,在人文与自然之间的转换中显得那么的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例如《杂诗三首》一诗中写道:“青山清我目,流水静我耳。琴瑟在我御,经书满我几。”诗中的“青山”“流水”与“我”是自然的融合,甚至可推扩到琴瑟、经书等范围。这里的诗意表达与其说是一种情感,不如说是对一种生命情调的体认。
总之,阳明诗歌中的伦理意蕴与儒家“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思想逻辑内在一致。其诗学品格、诗性阐释、诗意表达或蕴含这样的义理:家国情怀是以“亲亲”为中心的价值推扩,济世情感是以“仁民”为旨归的自然流露,生命情调是以“爱物”为表征的美善追求。因而,阳明诗歌既属于一种以感怀、咏物、抒情为基调的文学叙事,又可以理解为一种儒者的思想诠释方式。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传统‘艺’德的现代转化与建设研究”(22BZX079)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