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中国朝野对朝鲜的恶感急升，官方很少再提及“鲜血凝成的友谊”，两国最高领导人之间的互访已经中断了好几年；社交媒体上对朝鲜体制和其领导人行为举止的讥讽和讨伐比比皆是；舆论界更掀起了是否应该放弃朝鲜的争论，很多论者认为无论从道德还是战略上看，朝鲜都已经成了中国的负资产。更有前军方高级将领直言不讳地说如果朝鲜政权崩溃，中国不应该救，也救不了。
事实上，仅仅是几年前，这样公开的讨论也是不可能的。尽管60多年来中朝关系龃龉不断，好的时候其实不多，抗美援朝期间也是如此，但中国官方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不遗余力地将中朝关系宣传为牢不可破的盟友关系，相关的评论和研究必须服从这一基调，否则就无法公开发表，媒体和个人因为越界而遭到惩处的事情时有发生。
近年来，伴随着一系列真相的曝光——朝鲜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感激中国志愿军、朝鲜在2000年奥运会举办权投票时投给了悉尼、朝鲜进行核试验没有提前通知中国、朝鲜扣押中国渔船进行敲诈勒索等等——朝鲜问题是讨论禁区的情形已大有改善，民间固然群情激愤，中国新一届领导人上台后，对朝鲜的不满和敲打更是众所周知。
但即便如此，官方也并没有向前多走一步。在近期所发生的朝鲜逃兵枪杀中国边民，和朝鲜疑似使用中国作为基地，对索尼发动黑客攻击等事件上，中国的处理依然低调，并没有对朝鲜进行谴责；而枪杀边民事件，人们更是在事发多天后，从韩国媒体上得知这一消息的，这显示官方没有像很多人所倡议的那样抛弃朝鲜。但与此同时，两国关系也并没有回暖的迹象，高层往来依然冷淡，金正恩短期内访华的可能性并不大。
中朝关系之所以处于目前这样一种进退两难的状况，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中国拒绝继续做冤大头，无条件地为朝鲜的行为背书。自1990年代初朝鲜核危机爆发以来，面对国际社会的谴责和制裁，中国一直是朝鲜最大的后盾，在国际斡旋和物资供应等方面给予了大力支持。在中国的庇护之下，朝鲜肆无忌惮地和国际社会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大国的眼皮底下跨过了核门槛。尽管受惠于中国，朝鲜并没有给予中国应有的尊重，坊间的一则笑话就形象地说明了中国对朝鲜影响力的有限：朝鲜电话通知中国要进行一次核试验，当中国问具体时间时，电话那边已经传来倒计时的声音“10、9、8、7、6……”
自2013年中国新的领导集体上任以来，对朝鲜的态度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允许在中国的家门口生事”“不能为一己之私把一个地区乃至世界搞乱”等警告，以及在安理会支持制裁朝鲜的举动，都说明中朝关系已经今非昔比。在朝鲜特使崔龙海无功而返之后，2013年底主张改革的张成泽被处决一事，更让中朝关系雪上加霜。
由于中国过去对朝鲜软的支持和援助太多，而硬的干预和惩罚太少，朝鲜形成了对中国予取予夺的心理模式，仍然希望中国无条件地为其鲁莽行为买单。中国跟随其他国家对朝鲜进行制裁、习近平访问韩国，在朝鲜看来都是背叛之举，因此其行为并没有多少收敛。劫持中国渔船的事情仍时有发生，2014年3月朝鲜更在明知中国民航客机临近的情况下，向日本海东京至沈阳航线上发射了数发火箭弹。这显示朝鲜对其过往的行为并没有多少反省。一方想变而另一方不想变，中朝关系就此陷入僵持。
中国的重大战略失误
第二，双方在朝鲜弃核问题上分歧巨大。过去中国出于抗衡美国的需要，对朝鲜发展核武器采取了纵容的态度，对朝鲜拥核的危害性认识不足。事实上，以朝鲜目前的核能力，对美国本土造成的威胁几乎为零，但对中国造成的威胁就近在咫尺。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盟友，核武器也不是轻易可以接受的。比如美国就始终不愿让日本走上拥核的道路。应该说，朝鲜拥核是中国的重大战略失误。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逐渐认识到朝鲜拥核的危害。中共中央党校教授张琏瑰近期在期刊上发表《谁来回答“赫克之问”》的文章：赫克是美国核科学家，曾两次被朝鲜邀请参观宁边核基地。他对朝鲜核设施的评价是规模巨大，但安全系数极低。他的问题是，一旦朝鲜核设施出现核事故，中国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到时中国该怎么办？在这种担心之下，要求朝鲜弃核成了中国朝野的共识。
这恰恰是朝鲜无法接受的。一直以来有一种说法认为，美国小布什政府将朝鲜列为“邪恶轴心”和“暴政前哨”，使朝鲜失去了安全感从而拥核，言下之意朝鲜拥核是不得已之举。事实并非如此。美国在1980年代初获得了朝鲜进行核武器研制的证据，随后告知苏联。在美苏联合施压下，朝鲜才于1985年12月加入《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但这未能使朝鲜的核武计划受阻。1990年代初美国发现朝鲜仍在秘密推进核计划，将之提上国际议程，朝核危机正式爆发。从那时到现在，朝鲜进行了三次公开的核试验，跨过核门槛已是既成事实。可以说，朝鲜是在自身野心的推动下开始核计划的，并不是被迫的，外部的压力最多只是加快了这一步伐而已。在目前朝鲜四面楚歌的国际处境下，指望其弃核根本不可能。在核问题上，中朝之间的立场同样南辕北辙。
第三，尽管双方矛盾重重，但中国不可能抛弃朝鲜。很多论者以朝鲜政权诚信不佳、做过很多坏事为由，呼吁中国放弃朝鲜。这种观点并没有触及问题的根本。国际关系以利益为先，高擎民主、道德大旗的美国，也在地缘政治的推动下庇护过多个流氓政权，比如尼加拉瓜的独裁者索摩查，就是小罗斯福总统嘴里“我们的狗娘养的”。显然，朝鲜就是中国的“狗娘养的”，是否要抛弃它取决于朝鲜对中国的价值，而不是其道德表现。
从现代军事技术的发展来看，朝鲜是中国战略屏障的说法已经过时。如果美国要进攻中国，并不一定要经过朝鲜半岛，将军舰直接开到渤海湾或发射洲际导弹显然更方便。但地缘的争夺并不是全然没有意义，否则俄罗斯也没有必要那么在意乌克兰。对于中国来说，朝鲜确实是一个大麻烦，中国只有付出没有回报，但彻底放弃朝鲜，任由其胡作非为或投入美国怀抱，中国到时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权衡之下，中国还是不能抛弃朝鲜，这样做不是为了获得什么，更多是为了避免失去什么。
从朝鲜的角度看，虽然在遭到中方的冷待后一度向日本、韩国、俄罗斯等伸出了橄榄枝，但因为历史记录不佳，加上方法失当，并没有获得预期的回应，因此尽管对中国不满，也绝不敢和中国公开决裂。
这样一来，中朝关系就陷入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僵持状态。显然，在中国已变而朝鲜未变的情况下，中朝之间过往形成的中国无限迁就，朝鲜无限任性的互动模式，已经难以为继。但双方又都在不同程度上需要对方，还在摸索两国关系的新常态。因此，目前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还会维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中国最应该反思的是，如何在投入了大量金钱的国家保持相应的影响力？这不仅是中朝关系的大问题，其实也是中国外交的天问。
作者是中国资深媒体人（联合早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