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在时间中征服时间——关于生命美学的思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56 次 更新时间:2014-12-01 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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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 (进入专栏)  

(本文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我的《生命美学》中的一节,属于年轻时写的论文,谨作为岁月的纪念)

时间实在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精灵。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还应该说,时间实在是一个斯芬克斯式的生死大谜。

试想,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生活在时间之外,但严格说来,又有谁能够生活在真实的时间之中?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只知道钟表的时间,谬误地认定只有这钟表的时间才能衡量生命的价值,以至悲天悯人地“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最终难免在时间之流中急速衰落而又无望挣扎在命运,徒呼无奈地被捆绑在时间的转轮上悲壮地坠人死亡之湖?又有多少人悟彻了时间的真谛,在一瞬间便经历了全部的“死”和全部的‘• 生“,最终走向生• 命的不朽?因此,圣• 奥古斯丁的感叹是发人深省的:“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同样,亚里斯多德的感叹也是发人深省的:“时间是我们周围世界里一切莫明其妙的事物中最莫名其妙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时间是什么,谁也不会控制时间。”

不过,人类又不可能永远停滞在“准也不知道时间是什么,准也不会控制时间”的混沌状态。人类必须知道“时间是什么”' , 必须学会“控制时间”。道理十分简单,时间绝不仅仅意味某种外在:于人的不可或缺的计量工具,而且更意味着某种澄明生命的本体存在。在后一意义上,时间既是生命的孕育者,又是生命的毁灭者,既是生命的展现者,又是生命的设定者。这样,要破解人类生命存在方式中最为深层的秘密,就不能不首先破解时间的秘密(因此,海德格尔才撰写了《 存在与时间》 这一辉煌巨著), 要破解人类审美活动中最为深层的秘密,也就同样不能不首先破解时间的秘密。

对于时间,古往今来起码存在着两种根本的误解。其一是把本体论意义上的时间、标志着“生命如何可能”的时间,与日常经验中或在钟表上所看到的时间等同起来。日常经验中或在钟表上所看到的时间,可以称之为现实时间。现实时间是认识论意义上的时间,是度量万物发展变化的作为手段和工具的时间。它的基本内涵包括三个方面:

首先,现实时间把时问认定为一个外在厂人的客观事实,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对象。它漠不关心地冷眼旁观着芸芸众生的生死,是事物的客观秩序、客观规律的深层涵义。中国先秦典籍中讲的“敬授人时”, “百工唯时”(《 尚书》 ), “使民以时”、“学而时习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 ), “动善时”(《 老了》 ),以及我们在口常生活中所讲的“时间”,都指的是时间的上述涵义。

其次,现实时间把时间认定为一种无限的存在。它绝对的均匀流逝,是与人无关的纯粹持续,所谓“口夜相待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因此是完全置身于人的有限生命之外的。最后,现实时间把时间认定为从过去― 现在― 未来的线性之流.而且,这时间的线性之流是以“现在”为核心的。“过去”无非是已经过去了的“现在”, “未来”则无非是尚未到来的“现在”. ‘在这里,唯一合理和有价值的只是现在。过去的已经不存在,完全可以“遗忘”,未来还没有到来,只需要去“期待”,因此,最重要的是,抓住现在,占有现在.

毫无疑问,现实时间是有其合理性和存在理由的。现实时间固然是衡量人类征服外在世界的价值尺度。然而,现实时间能够成为人类征服内在世界的价值尺度吗?显然不能。正如艾略特明确指出的:“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从时间中得不到拯救,”同样,一个没有未来的民族,从时间中也得不到拯救。那种不问青红皂白地对现在的占有,作为一种生命存在方式,意味着不是把自身看作是人的全面性和丰富性的积极承担者,而是把自身看成依赖自身以外的“现在”的无能之“物”。他把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寄托在异己之物身上,并对之卑躬屈膝。由此推演,便极其自然地用把握外在生命的方式去把握内在生命,用现在的占有去等同生命的全面实现。于是,占有成为一切一切的核心。

在这方面,堪称典范的或许还是唐磺。当听到关于人应当看到生命之流的深处,并且把握住生命的终极真理的告诫,他轻蔑地付诸一笑。在他看来,生命的意义、一切事物的开端和结局究竟与人有什么相干?生命本身既无意义,也无目标,还是人给生命想出了意义和目标.“过去”和“未来”都只是幻想:“过去”是一个落了的果子,“未来”是一本尚未动笔的书,甚至连书名还没想起。因此。何必去管以前有过些什么,将来又会有些什么呢?在我们这一生匆匆走过的路上沿途留一「来的都是没有生命的,死了的而且埋葬了的。而在前面等着我们的却还不曾生出来。挖掘坟墓的尘土并没有一点好处,可是拼命去追逐那些未来的财富在里面灿烂发光的肥皂泡,更是自掘坟墓。于是,他公然宣称:“我的王国就是‘今天’.世界历史是从我出世的那一天开始的,等到我的存在的最后一星火花熄灭的时候,它也完结了;“生命并不是给人来评论,来思素,来为它找寻一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意义的。对我们人生应该是满满的一杯酒、我们得带着狂欲大口地喝。等到酒喝光时,官能的游戏也就完了,那时我们不要象一个宠坏了的小孩似地哭着。我们得把空杯丢在石头上碰碎。”在这里,从表面上看,唐磺紧紧占有着现在。时间因此而不断地从过去― 在―未来,但是,由于在时间的演进中,没有任何质的变化,更没有任何价值的生成,因而又实际上是僵滞着,是从现在― 现在― 现在。较为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的,过要推艾略特.他在《 杰,阿尔弗莱特•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中描写“当暮色蔓延在天际,象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下”的时刻,亦即当真正的时间因“上了乙醚”而被迫中止的时刻,普鲁弗裸克唱着情歌去求爱的故事。从表面上看,时间并未停滞,“一个个星球旋转着’,但这只是现实时问。从真实的时间而言,唱着情歌的普鲁弗洛克却被死寂的世界死钉在墙壁上,一无所为:“因而我已熟悉了那些眼睛,熟悉了他们的一切一那些眼睛用一句公式化的句子把你钉死,而当我公式化了,在钉针下爬,当我被钉在墙上,蠕动挣扎,那么我又怎样开始。”这就是说:尽管他总是幻想着“将来总会有时间”,也在追求着爱情,但实际上他的真实的时间却始终是凝固、僵滞的。在他的现实时间的延续中没有进展、没有运动,只是一堆没有生命的物质。“如果时间都永远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够得到拯救。”(艾略特)毫无疑问,普鲁弗洛克的命运也就是唐瑛的命运。

对于时间的第二种误解,是把本体论意义上的时间,标志着“生命如何可能”的时间,与源初的宇宙时间等同起来。所谓宇宙时间,是最基本的时间状态。它作为宇宙自然的存在形式,存在于人类活动之外,不受人类活动的影响。假如要做个简单的比较,那么现实时问是“自其变者而观之”,宇宙时间则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在这里,所谓“变者”,是指从现实的角度去感知时间。从现实的角度去感知时间,时间是一个从过去― 现在― 未来的线性之流口“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邻,忽然而已。”而所谓“不变者”,则是指从宇宙的角度一去感知时间。从宇宙的角度去感知时间,时间则又回到了无限循环的原始状态。它的最大特点,就是:化。“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万化而未始有极。”而人们对此的态度,也只能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用庄子的活讲,• 则是“观化”, “日祖”或‘外化内不化”。“观化”是“与时俱化’; “日祖”是“与化俱往”,至于“外化内不化”,则是指尽管无法逃脱现实时间所导致的“忧生之磋”,但又可以超然于这一切,做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在这个煮义土,可以认为,宇宙时间等于无时间。维特根斯坦所领悟的:“如果把永恒理解为不是无限的时间的持续,而是理解为无时间性,则现在生活着的人,就永恒地活着。”显然也就正是宇宙时间的内在涵义。一般而言,现实时间是对宇宙时间的发展。一那么,从现实时间返回到宇宙时间,其中是否蕴含着某种奥妙呢?应该说,是的。这里的关键是理解的角度发生了急逮的偏移,不再是从对象的角度而是从主体的角度,不再是从认识论的角度而是从本体论的角度去理解时间。这样,原本那样冷漠并且与人无关的现实时间突然间被赋予了一种浓郁的情调:苦闷、焦虑、恐惧、“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这一点,在中国文化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刃J :无穷之间,忽然无异棋骥之驰过隙也”,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占人”, “人生如梦,一搏还爵江月”,诸如此类,儿乎已经成为中国人的共识。因此,在中国人看来,“适来,夫子时也”。人进人生命之流,一也就是进入时间之流。然而,一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一受其成形(进人时间),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L ,不亦悲乎!终身役授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庄子》 )那么,怎样化解这种由规实时间带来的人生之忧呢?唯一的办法就是从现实时间走向宇宙时间。“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安时处顺,哀乐不能人也”(庄子), “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 阮籍),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陶潜),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滓同科”(李白)。这就意味着从吞噬一切的现实时间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溶人永恒如斯的宇宙时间之中,从现实时间的“变者”进人宇宙时间的“不变者”。或许还是庄子概括得透彻明快:“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于是,“昨日何重,今日何轻?其在今日也、栩栩然庄生之为蝴蝶;其在昨口也,速邃然蝴蝶之为庄生”。(徐渭)现实时间所带来的“忧生之咙”终于不复存在了。

宇宙时间的提出,应该说是一大贡献。因为毕竞是它首先指出了:现实时问是可以超越而且必须超越的。但又不能不指出:宇宙时间又毕竟没能真正超越现实时间。这里的问题在于,宇宙时间的真实涵义是无时间,是“万物一也”,是“死生为徒。”也就是说,生命因与非生命并置而事实上已经消解,价值因与非价值并置而事实上已经消解。时间因与非时间并置而事实上也己经消解.换言之,所谓宇宙时间,也就是把自身从现实世界中剥离出来,舍弃历史、舍弃文化、舍弃价值形态,重返无历史、无文化、无价值状态的自然生命,应当承认,这当然是对现实时间的超越。以绝对的虚无主义来控诉现实世界的厉史、文化和价值状态,谁又能说不是一种超越?然而,间题在于,并非所有的超越都是只能无条件地予以首肯的。超越并非只有积极的、正面的价值。为什么这样说呢?关键在于,宇宙时间只承认现实时间这一维的此岸世界。这样,此岸世界的否定必然导致信仰世界的否定,价值形态的颠倒必然导致虚无状态的领倒。不难看出,宇宙时间的所谓超越正是从这里派牛出来的。重返虚尤状态,或者说,公开地屈从于虚无状态、这就是宇宙时间的超越J 这超越,在我看来起码有两点失误:其一冬怎么能够设想,面讨现实时间的挑战,面对现实的苦闷、热总、恐惧,有人竞然能够闭目不见,竟然能够“不喜亦不俱”地逍遥自得?在此意义上,是否可以说,宇宙时间是犯下了天罪之罪,是在强化而不是在化解苦闷、焦虑和恐惧?其次,凭藉虚无状态去超越价值状态,这尤其令人疑窦从生。试想,从价值状态回到虚无状态,回到“死生一也’、“万物一府”的生命本然,又怎么可能指控现实时间所带来的价值失误,义怎么可能找到超越现实时间的真实根据?因此,不论这种重返虚无状态的宇宙时间对现实时间的揭露何等尖锐、何等深刻,对现实时间的指控又是何等勇敢,何等执着,对它本身,我们仍旧不妨认定,这实在是一种更加虚伪的失误。

就是这样,我们虽然叮以生存在宇宙时间或者现实时间之中,但又可以不曾生存在真实的时间之中。其结果正象里尔克所吟咏的:“哦时间,你离弃我而远去,你那扑打着的翅膀使我遍体鳞伤,只是,我该如何来打发我的歌喉,我的黑暗,我的白日?"

那么,真实的时间究竟是什么呢?在我看来,真实的时间只能是审美时间。

所谓审美时间就是自由时间。它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时间,也就是说,它不是与自然实在相关的时间,而是与“生命的存在与超越如何可能’相关的时间,与人的生命及其价值相关的时间。尼采说:时间是人的生命存在方式的根本设定。柏格森说:时间是生命的过程,时间是创造,否则它什么也不是。海德格尔说:时间是人的生存、人的在世界之中的先验结构,是人的生存的种种状态的地平线。这里的时间显然就统统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时间。或者说,审美时间。

因此,审美时间并非人的计量工具.人也并非运用这一计量工具的主体。对于审美时间来说,时间就是人的存在形式,人也就生存在这作为存在形式的时间之中。

换言之,时间与人同在。审美时间构成了人的世界。这里的世界不是指的外在环境,也不是指的社会组织,而是指的主体性的存在。“世”意味人的“一生”,所谓‘人生在世’,因之是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时间概念,“界”意味着“人生在世”的界限。正是这世界,使人窥见了更为源初、更为根本的生命存在,彻悟到人类最高的生命存在方式,使人目睹了人类的远离本根漂泊漫游,使人勇敢地自我拯救,进人生命的无蔽澄明之境。

另一方面,审美时间构成的既然是人的世界,就必然是相对的而并非绝对的。犹如人生在世,一旦死去,并不意味着“饭依自然”,因为人是无法“皈依自然”的,能够“阪依自然”的,只是人的肉体。生命的结束就意味着审美时间的结束,中国人称之为“去世”,还是颇为准确的。《 列子• 天瑞》 说:“古人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这正是对相对的审美时间的说明。因此,外在于人的永恒的客观时间并不存在,人的生命的终止也就是时间的终止:正象日本禅师道元所颖悟的:

薪燃成灰,不再为薪。然而不应见取薪前灰后。应知薪住薪之法位,有前有后,虽有前后,前后际断。灰住灰飞之法位,有前有后.恰如薪燃成灰不再为薪,人死不再为生。从来佛法,不说生变为死,但说不生。佛转法轮,不说死变为生,但说不灭。生是一时,死是一时,恰如冬与春然。不可说冬变为春,春变为夏。(《 正法眼藏• 现成公案》 )因此,才“日日是好日”,才“时节因缘当观于时节因缘”。真正的时间(审美时间)才既是不飞之飞,又是飞之不飞,既是不流之流,又是流之不流。不过审美时间的相对并非其自身的局限或不足,恰恰相反,相对正是审美时间区别于现实时间和宇宙时间的最为核心的长处。它是一个终极关怀的参照系,是人的使命和生命之间的主动承诺,是使时间充分展开自身、创造自身的无限可能性。只有体味着相对并且沉浸到相对的幽秘之中,时间才突然地充盈着意义,沉沦了的生命也才被艰难地警醒。

试想,假如没有终止,时间的多与少又有什么意义呢?假如人都是不死的,作为本体论意义上的“生命的存在与超越如何可能”这一追问又有什么价值呢?霍夫曼斯塔尔吟咏说:“我并不可怕,我不是残骸!我来自狄奥尼索斯那里,是维纳斯的亲人,我把灵魂的上帝带到你的面前。”我想,这里的“我”虽然是指的“死亡”,但不也可理解为时间的“相对”吗?

这样,作为本体论意义上的审美时间,‘不可能象现实时间那样把时间划分为互不相关的过去、现在、未来。因为它不是对一个客观过程的计量,而是对一种生命存在的呈现。这就意味着,审美时间是一个恒长的生命之流。其中的每一瞬间都因为察赋着正在生成的生命的全部内涵而具有价值,过去不是现已不在的东西,未来也不是尚未存在的东西,现在更不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刹那,恰恰相反,正是过去、现在、未来,构成了不可或缺的生命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之维。为了区别于现实时间,我们不妨称之为曾在、现在和将来。它们不是一个以现在为核心的过去― 现在一一未来的直奔向前的线性之流,也不是退回到无时间性的无意义循环,而是一次挟带着全部曾在、现在和将在的生命强度的震荡,犹如“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这是一种时间的绵延。这绵延就象征着永恒。不过,“已经不是那种概念的永性性:那种死亡的永恒性,而是一种生命的永恒性。这是一种生之勃勃的永恒,因而是一种健行不息的永恒性,在这种水恒性中可以找出我们自己的绵延… … 这种永恒性将是全部绵延的凝聚”。(柏格森《 形而上学引论》 )对此,施勒格尔曾从审美时间的角度予以发挥:

“从严格的哲学意义上说,永恒不是空无所有,不是时间的徒然否定而是时间的全部的、未分割的整体,在整体中.所有时间的因素并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亲密地揉合起来,于是就有这么一种情况: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 (转引自《 西方文论选》 下卷第327 页)

不过,在时间绵延中,又并非曾在、现在、将在三者的等量齐观,而是将在之维高于曾在之维和现在之维.正如艾略特所揭示的:“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将在对于曾在、现在的统摄,要求人随着可能性上路,事先从可能性来设定自已。于是,曾在不再是什么已经定型的东西,在将在的光辉的照耀下,曾在成为真力弥满、万象更新的生命潜流,成为生于斯、乐于斯而又孕育万有的胚胎和土壤,现在也不再是独立自足的瞬间,在将在的光辉的照耀下,现在成为对曾在的回忆和对将在的期待,成为生命的充盈、时间的充盈。在这个意义仁,应该说,审美时间是在时间的尽头作到了时间的真正实现、世界的真正实现、生命的真正实现。

审美时间作为时间的三种范畴形态之一,除了上述说明之外,还可以从更为广阔的背景上加以说明。

首先,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时间的确定有赖于确定者和确定对象的运动状态,由于宇宙万物都以不同速度运动,谈论某一宇宙的绝对时间,无疑是不明智的。例如,时间从表面上看是绝对不变的,但根据爱因斯坦的公式::t=γ(t-vx/c2), V 是物体运动的速度,C 为光速,t 为空间飞行器在发生某一事件时所经历的时间,t为地球上所经历的时间〕 ,那么当物体运动速度达到260 公里/秒时,时间为原来的50 % ,达到300 加O 公里/秒时,时间为零.又如,时间还会受吸力和排斥力影响。随物质分布情况而改变。物体质量越大,重力场越强,空间弯曲度越大.时间流动得便越慢。再如,还有人提出“慢宇宙’和“快宇宙”,在“慢宇宙”里,物质在任何条件下的运动都无法超过光速,在“快宇宙”中,快子在任何条件下的运动速度都不能慢于光速。这一切,当然是从时向的相对性的角度证实了审美时间的存在的合理性。

其次,从人类自身的发展演进历程来看,审美时间是历史的必然。宇宙时间是自然万物本身的存在形式,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又是现实时间的物质承担者和自然前提,否认这一点而谈论现实时间和审美时间,无疑会陷人唯心主义,现实时间是人类社会的存在形式。它既是人类对宇宙时间的加工改造,又毕竟是人类活动的一种限制。因此,随着人类自身的不断完善,现实时间也不断完善着,趋近于审美时间。审美时间是人类自身的存在形式。它标志着人类战胜了宇宙时间和现实时间的外在性,进入了现实时间的极限——自由时间。在审美时间中,人类自身成为合乎理想本性的自由存在,生命的每一瞬间都在人类自身的自由光辉的照耀下,成为给人以无限的价值满足的永恒。显而易见,审美时间,在未来的理想社会中将成为人的生命存在的普遍形式,在目前的现实社会中则成为人的自由的生命活动― 审美活动的形式。

因此,审美时间是时间的拯救者。审美,就意味着在无比完美而又极度浓缩的时间中生存,它使时间的长度感转化为强度感,使最为美好的瞬间从现实时间的线性之流中解放出来,不再是绝对地前后相继的时间链条中的一环。雨果说过:“爱一个人就是要使他透明。爱是唯一能占领和充满永恒的东西.”这显然是在谈审美时间。罗曼• 罗兰说过:“最高的美能赋予瞬间即逝的东西以永恒的意义。”这显然是在谈审美时间。而且,审美时间是对时间的真正征服。正象艾略特指出的:生命固然由时间构成,但时间却由意义构成.“我们有过经验,但未抓住意义,面对意义的探索恢复了经验。”为什么面对意义的探索能够恢复经验呢?正是因为审美时间是在时间中去征服时间的局限性的。所谓“只有通过时间时间才能被人征服、”

在此意义上,我们终于可以说,只有审美时间才是唯一真实的时间,只有生存在审美时间之中的人生才是唯一真实的人生。因此,生命的价值是不能用现实时间的尺度来衡量的。高寿抑或早夭,病逝或者战死,都不能成为生命价值的衡量尺度。高行健的无场次多声部抒情喜剧《 车站》 揭示的正是这个道理:在城郊的一个公共汽车站,因为某些原因,公共汽车始终没来,但七个等车人由于自己的盲目、麻木、愚昧、无知、还是在虚妄地等待着,结果在徒劳的等待中白白失落了青春、爱情、事业、理想,失落了真实的生命。应该指出,在这里,现实时间并没有停止流动,七个等车人也仍然经历着现实时间的流逝,但这现实时间的流逝恰恰只意味生命的静止,意味“空白了少年头”,因此绝不可能成为衡量生命价值的尺度。那么,衡量生命价值的尺度是什么呢?只能是审美时间。

在这方面,诗人对神女峰的吟咏或许是一个颇具启迪的倒子。秀丽的神女峰,曾经引发过无数的审美联想。这种在峰顶苦苦盼望,以至化为石头的生命历程,被诗人歌唱为:“她亭亭玉立站在高高的峰顶,这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美,唤起了一个最深邃的梦想。”(王家新扩《 神女峰的深思)) )在他们看来,永久地占有现实时间,正是神女的生命价值之所在,“但是,心真能变成石头吗”?真应该“为眺望天上来鸿,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终于,有一位女诗人喊出了自己的声音:“与其在悬崖卜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舒婷《 神女峰》 )显而易见,女诗人已经意识到:千年与一晚的对比,正是现实时间与审美时间的对比。并且,在她看来,作为现实时间的‘千年”,是远远不如作为审美时间的“一晚”更为真实,更有价值的。在我看来,艾略特的不朽诗篇正是对这一生命真谛的揭示:“如果时间和空间,一如哲人们所讲的,都是实际上不能存在的东西;那从不感到衰败的太阳,也不比我们有多大了不起。那末爱人啊,我们为什么要贪,要祈祷,活上整整一个世纪?蝴蝶虽然仅仅活了一天,也一样已经把永恒经历。”“虽然生活中的花朵为数不多,但让它们放出神圣的光彩。”试想,古往今来那些著名人物,诸如庄子、老子、李白、杜甫、柏拉图、莎士比亚等等,为什么至今尚为后人所崇仰,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创造的审美的时间是我们迄今也无法跨越的吗?这样,我们甚至可以说,庄子、老子、李白、杜甫、柏拉图、莎士比亚迄今还“在世”,而许多活在现实时间中的今人却早已“去世”了。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白了何谓生、何谓死、何谓不朽。因此,面对神女峰,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大彻大悟:“我的土地,再也负担不起一个冰冷在石头上的期待和呼唤一个已经够了一个遥远的想象留下多少带点哀怨的仪态。”(任洪渊:《 巫山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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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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