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在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一次为南京的中学语文教师所做的讲座。我一开始就说到;对于语文老师,我“有一种特殊的亲切之感”。因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语文老师,似乎是命中注定,也似乎是冥冥中的庇护,竟然是一直都在伴随着我——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的班主任都是语文老师。而且,其中有几位,自身也就是散文作家或诗人。当然,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认定,语文教学,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实在是至关重要的,也实在是不可取代的。进而,由此我更认定,语文教学,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实在是至关重要的,也实在是不可取代的。因为,它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关于尊严、关于自由、关于审美的一课。后来,这次讲座被收录在我的《我爱故我在——生命美学的视界》一书(江西人民出版社在2009年出版),题名为:《文学的理由——我爱故我在》。
可是,也存在着小小的遗憾。也许是因为语文教学一直都是我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支持,还因为我自己也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再加上毕业以后又长期在中文系任教,因此在我的女儿的学习中,对于语文教学的重视,对于我而言,无疑就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在我踌躇满志地展开对女儿的辅导计划的第一天,就遭遇到了莫名的苦恼。因为我女儿的语文学习都是以标准答案和是非选择的考试为目标的。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专业不但毫无用武之地,而且还很可能会对她的学习造成不必要的干扰。最终,我只有悻悻而退。
心有不甘的我从此开始留心当今的语文教学。于是,我痛心地发现:现在的语文教学早已不同于以往。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想发一浩叹:我们的语文教学已经没有了灵魂。
可是,文学没有了灵魂?这怎么能够想象?没有了灵魂的文学还是文学吗?
应该仍旧是在十几年前的那次讲座上,我曾经冒昧地提出,关于文学“何谓”与文学“何为”,当然众说纷纭,但我们不妨为之做一个减法,把它的“何谓”与“何为”都减到无可再减的地步。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发现文学之为文学的最根本的所在,或者,我们才能够发现文学之为文学的最后的尊严。
无疑,一旦我们这样去做,效法老子那样的“损之又损”,应该立即就会发现:文学,应该是人类灵魂的歌唱。或者说,应该是人类“灵魂的香味”(罗曼·罗兰)。文学之为文学,一定是立足于人类的灵魂,也一定是从人类灵魂出发的。正是因此,龙应台才会意味深长地告诫:文学,就是“使看不见的被看见”,什么是“看不见的”呢?当然是“灵魂”,怎样才能够“被看见”呢?当然是通过文学。这就正如大卫·埃尔金斯的由衷感言:“当我们被一首曲子打动,被一首诗感动,被一幅画吸引,或被一场礼仪或一种象征符号所感动时,我们也就与灵魂不期而遇了。”因此,正是文学,犹如“心灵的体操”,“矫正我们的精神、我们的良心、我们的情感和信念”,也犹如“一面镜子,你在这面镜子面前能看见你自己。同时,也能知道如何对待自己”(苏霍姆林斯基)。因此,才使得人类得以有效地从动物的生命中剥离而出,并且通过重返自由存在的方式,“把肉体的人按到地上”(席勒),“来建立自己人类的尊严”(康德)。这就犹如美学家对于著名的《葬礼进行曲》的评价:在乐曲里,“全世界都抬着棺材”送行,“全人类的灵魂”都被抬着,径直送上天堂。“‘也犹如格里高利·斯科沃洛杰所引的一句古老的乌克兰谚语的告诫:“手中拿着小提琴,人就不可能做坏事’”。
当然,这就是文学。也因此,我一直感动于英国作家西雪尔·罗伯斯的一次感动。那一次,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留在墓碑上的一句话:“全世界的黑暗也不能使一只小蜡烛失去光辉。”我猜想,西雪尔·罗伯斯一定是想大发感慨,因为,他一定是联想到了他所钟爱的文学。他一定是想说:文学,就正是这样的永远不会“失去光辉”的“一只小蜡烛”!同样,我也一直感动于乌克兰作家爱伦堡的一次感动。当他面对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的时候,他说:“假如没有这本书,我真难以想象,伟大的世界文学或我自己渺小的生命是怎样的。”这一次毋需猜想了,在爱伦堡心目中,《红与黑》一定就是文学的象征,而且,文学也一定是再重要不过了,否则,它又何以竟然能够拯救“自己渺小的生命”?
由此,就要说到语文教育。顺理成章,既然文学是灵魂的歌唱,我们的语文教育自然也不能是别的什么,而只能是“教我灵魂歌唱”。“教我灵魂歌唱‘,是英国著名诗人叶芝的诗句,他把作家称之为“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同样是英国著名诗人的奥登,则在《悼念叶芝》一诗中阐释说:“在他岁月的监狱里\教自由人如何赞颂。”显然,“教自由人如何赞颂”,就是“教我灵魂歌唱”。而且,只要我们知道奥登本人甚至专门把这一句话刻在了自己的墓碑上,也就不难领悟这句话的意义和价值了。
遗憾的是,这一切,在我们的语文教育中,却恰恰是最为薄弱的环节。我经常感叹:在中国,传统的教育是“课堂”与“中堂”、“祠堂”的统一(犹如西方是“课堂”与“教堂”的统一),也就是“知识学习”与“人文教育”的统一,而在当今“中堂”、与“祠堂”都已经退出了教育舞台的情况下,我们的语文教育,就亟待肩负起“课堂”与“中堂”、“祠堂”的使命,也就是亟待肩负起“知识学习”(“课堂”)与“人文教育”(“中堂”与“祠堂”)的使命。然而,现在的实际状况却是,我们的语文教育存在着明显的失职。由此(当然,其他各科的教育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类似问题,因此,应该说不仅止于“此”)导致的后果则恰恰与人们有目共睹的现象直接相关:有知识却没有是非判断力、有技术却没有良知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已经出现。他们有知识却没有是非判断力;有技术却没有良知,都患有人类文明缺乏症,人文素养缺乏症,公民素养缺乏症……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云上的日子》中的一个细节:几位抬尸工将尸体抬到一个山腰上之后,却莫名其妙地停下不走了。于是,雇主过来催促。工人们的回答是:“走得太快了,灵魂是要跟不上的。”那么,我们的语文教育是否也“走得太快了”?是否也亟待去反省“灵魂是要跟不上的”的问题?
同时引起我的联想的,还有爱因斯坦当年对于人类的教育现状的忧思:我们的教育是培养“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还是培养“一个和谐发展的人”?我们是否亟待变培养“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的教育模式而为培养“一个和谐发展的人”的教育模式,以及英国著名学者汤因比提倡的与“与灾难赛跑的教育”模式?留什么样的世界给后代,关键取决于留什么样的后代给世界。很显然,对于教育目标和模式的反省,已经成为了全世界的默契。那么,与全人类的对于教育现状的反省同步,我们的语文教育是否也亟待去认真反省这一问题?毕竟,我们的语文教育要培养的不应该是“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而应该是“一个和谐发展的人”。
令人欣慰的是,芳芳老师的大作《语文审美教育12讲》,正是对于这个问题的及时回应。在嘱我写序的时候,芳芳老师曾经告诉我:这是她应邀在核心期刊、全国中语会会刊《语文教学通讯》撰写了为期一年的“审美教育”专栏的结集。而我在认真阅读之后,也发现:这确实是一本呼吁语文回到语文、“教我灵魂歌唱”的佳作。
有感于语文教育的现状,芳芳老师指出:审美教育本应是语文教学的核心价值,但是现在语文却被我们仅仅当成了工具,由此,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语文本身的价值,还有教育本身的价值,更为可悲而且可怕的是,我们最终失去的还有“人”,还有“美”。也因此,芳芳老师毅然宣称:“我们要经由情感走向灵魂,要从‘以丝播诗’走向‘巴洛克’,也就是说,从情感的熏陶走向灵魂的洗礼。”于是,围绕着“语文审美教育”,她把自己多年来从事语文教学实践的所愿、所感、所思、所为加以概括、总结,从审美教育综述、解读审美意象、丰富审美体验、激活审美情感、文学语言鉴赏、培养审美思维、完善审美个性、提升创美能力、文学经典审美、日常生活审美、社会生活审美、审美影视艺术审美等十二个方面,犹如“庖丁解牛”,纵横捭阖,条分缕析,古今中外,娓娓而谈,不仅见解独到,而且观念新颖,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相结合,字里行间浸透着实践性、学术性、启迪性和前瞻性,其中,对于具体文本的剖析更是尤为功力深厚,既熟稔于心又博学多识,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一遍读完,我不禁拍案而叹:这实在是一份来自三尺讲台的原汁原味的审美教育报告,珍贵、真实、真诚。不难想象,她和她的学生在语文课堂上,分享的是何等丰盛的美的饕餮大餐。
更为重要的是,在我看来,这还是一本认真研究语文如何回到语文以及如何“教我灵魂歌唱”的佳作。怀特海指出:“艺术提高人类的感觉。它使人有一种超自然的兴奋感觉。夕阳是壮丽的,但它无助于人类的发展因而只属于自然的一种流动。上百万次的夕阳不会将人类推向文明,将那些等待人类去获取的完善激发起来,使之进入意识,这一任务须由艺术来完成。”但是,应该怎样去完成?无可讳言,这仍旧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令人欣慰的是,芳芳老师以自己丰富多彩的语文教学实践以及认真深入的研究工作,为我们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方案。显然,芳芳老师不仅是一位优秀的“教学型教师”,而且还是一位优秀的“科研型教师”、“学者型教师”,她有勇气直面如此艰深的问题,且有智慧地予以驾轻就熟的解决。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芳芳老师的“语文审美教育”研究与她所提倡的“生命语文”的渊源。
而今想来,我跟芳芳老师的结识,应该是在八年以前。当时,我还在澳门科技大学兼职,负责人文艺术学院的管理工作。而芳芳老师所首倡的“生命语文”研究也正好进入了探索与发展的“瓶颈期”,就在这个时候,她十分惊喜地看到了我的专著,并且借此了解到了我的“生命美学”。“生命美学”,从此推动了她的深入思考和创新实践。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随后,芳芳老师曾经邀请我为她的专著《生命语文》写封底推荐,作为鼓励,我也欣然写下了这几句话:“熊芳芳老师提倡的生命语文与我提倡的生命美学十分一致,我仔细看了她近年来的语文教学探索,非常欣赏。生命进入语文,灵魂进入语文,同时,语文也进入生命,语文也进入灵魂,熊芳芳的‘生命语文’让语文真正成为语文,令人振奋,更令人欣慰。”
十分可喜的是,时至今日,芳芳老师首倡的“生命语文”已经蔚为大观,不但已经陆续出版了七部专著,而且在语文界颇具影响。现在,“生命语文”又走向了审美教育的研究,可谓“生命语文”的突破,也堪称“生命语文”的深化和细化。诚然,“生命语文”要真正进入语文教育,必须借助审美教育。在“生命”与“语文”之间,唯一的捷径也恰恰应该是审美教育。奥登曾自陈心迹说,他的理想,就是借助于文学,“在生命之树上为凤凰找寻栖所”,“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叶芝)。而且,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生念念不忘的也是要“培养起自己的花园”:“尘世的许多事情我们不能理解,但我们被馈赠了一种神秘的感受:活生生的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上帝从另一个世界取来了种子种在尘世,培养起自己的花园,使我们得以与那个世界接触。我们的思想与情感之根不在这里,而是在那个世界中。”我猜想,这应该也是力主“生命语文”的芳芳老师的初心!她犹如人类的盗火者丹柯,举着自己燃烧的心,引导学生前行。“语文审美教育”就是她所精心培养的“自己的花园”,她的目标,无疑也正是要在“语文审美教育”的“生命之树上为凤凰找寻栖所”,并且,“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我们知道,人的成长与动物的生长不同。动物的生长旺盛期在于胚胎与童年,后期就呈递减趋势。因此我们不妨说,动物的生长基本是在“子宫内完成的”。人却截然不同,从零到十六岁,要经历两个生长高峰。第一个是在出生的最初一年,在这一年里,他的大脑总量可以达到类人猿的三倍,但随后就是二岁到九岁阶段的缓慢增长。第二个高峰,会在十岁到十六岁之间出现,而且速度是过去的两倍。由此,我们不难发现,人的生长主要是在“子宫外完成的”,文化教育,尤其是审美教育,就堪称“子宫外的子宫”——“人类的子宫”。其中,最为关键的,恰在十岁到十六岁之间。而芳芳老师每天所要面对的,就正是十几岁的风华少年。无疑,我们因此更当对芳芳老师所首倡的“生命语文”以及孜孜以求的“语文审美教育”刮目相看,并且给予足够的重视了。
值得回忆的,还有“生命美学”与“生命语文”的特殊渊源。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在学术界,我始终都在提倡的,是“生命美学”。早在1985年,在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大学教师的时候,我以一篇《美学何处去》开局,揭起了“生命美学”的旗帜。而今,毋庸讳言,“生命美学”已经枝繁叶茂,初具规模,而且在学术界也已经有了众多的同行者,不过,令我们所有的“生命美学”的同行者都十分开心的是,在中学语文教育的领域,我们也有幸寻觅到了自己的同行者,这,当然就是芳芳老师。“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芳芳老师的出现,使得“生命美学”不仅有了理论的坚实支持,而且更有了践行的先锋部队。也因此,在近年来的国内关于“生命美学”的多次讨论中,芳芳老师的每次出场,都难免会给人以“惊艳”之感。也确实是令其他美学流派的学人艳羡不已。当然,芳芳老师也确实不负众望。例如,芳芳老师在《语文教学通讯》发表的题为《生命美学观照下的语文教育》的大作,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高中语文教与学》2016年第8期全文转载,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高中语文教与学》2017年第4期的年度总结之作《高中语文教学研究2016年度综述——基于〈复印报刊资料•高中语文教与学〉论文转载情况的分析》也以大量篇幅多次引述芳芳老师对于审美教育的观点。不过,作为颇具影响的“生命语文”的首倡者,芳芳老师又始终谦虚地把生命美学与“生命语文”联系在一起,努力倡导“生命美学关照下的语文教育”,在我看来,这实在是生命美学的光荣。作为美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流派,生命美学是迫切需要走向审美实践,也是迫切需要来自审美实践的印证的。也因此,其实反而是我们所有的生命美学的同行者都应该对芳芳老师首倡的“生命语文”道一声“感谢”。因为,正是芳芳老师的来自审美教育实践一线的“生命语文”,使得“生命美学”不仅“顶天”而且“立地”,生命美学之树也因此而常青。
最后,在行文即将结束的时候,循旧例或者惯例,本来是想再讲几句勉励的话作结的。可是,一向自恃“快言快语”的我却突然“语塞”。因为此时的我,又虑及在前面提到的辅导我女儿语文学习之时的踌躇……未来的芳芳老师会是一路鲜花、一路掌声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在从事美学研究的数十年中,我自己就每每被人们问及:美学是干什么的?美有什么用?在语文审美教育的道路上,芳芳老师会不会是踽踽独行?也许,等待在远方的竟然有可能是荆棘丛生?因为,而今毕竟像“教英语一样教语文”的逆流依旧波涛汹涌。何况,在循着“生命语文”的道路一路追索到了“语文审美教育”的渡口之后,芳芳老师就已经退路不再!
然而,在我看来,这也正是价值所在,也更是命运所在!因为,“灵魂的歌唱”是不可阻挡的。
芳芳老师,狭路相逢,唯一的选择,就是不懈前行!
正如村上春树在著名的演讲《永远站在鸡蛋一边》中所说:置身“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们都毫无胜算。墙实在是太高、太坚硬,也太过冷酷了”。可是,唯一的决择却只能是也必须是:“我永远站在鸡蛋一边。”“无论高墙是多么正确,鸡蛋是多么地错误,我永远站在鸡蛋这边。”
同样,中国的孔子也曾历经沧桑,四处流浪,十四年中都居无定所,然而,这又如何?与村上春树相同,孔子唯一的决择只能是也必须是:“是有国者之丑也!”“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永远站在鸡蛋一边”!“不容,然后见君子!”这是我经常默默告诫自己的,谨以此,与芳芳老师共勉!
2018年8月26日,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