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红楼梦》与美学的新千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13 次 更新时间:2014-11-09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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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 (进入专栏)  

于是你等着,等着那件东西,它使你的生命无限丰富。——里尔克

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个世纪的“世纪之初”。对于人类来说,“世纪之初”当然并不新鲜,因为在此之前毕竟已经经历了无数个“世纪之初”,但是,对于我们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人来说,这个世纪的“世纪之初”可实在是意义重大。因为这个世纪的“世纪之初”是我们所能够经历的唯一一次“世纪之初”。 何况,这个世纪的“世纪之初”还不仅仅是一次难得的百年之交,更还是一次难得的千年之交啊。

可能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进入这个世纪的“世纪之初”,很多人都以著述、演讲、创作等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迎接这个世纪的“世纪之初”。我也没有例外,从这个世纪的“世纪之初”开始,我做过很多场演讲,去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传媒大学、中央民族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同济大学、中国科技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厦门大学、东南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浸会大学、澳门科技大学等一百多所院校以及许许多多的机关、团体、企业、媒体、中学、图书馆……在这些演讲里,我以“叩问美学的新千年”作为基本的思路,选取了不同的话题去讲述我对新千年、新百年的美学思考。

总结我的基本思路,我觉得,可以以西方的一个大诗人里尔克的一首诗来加以概括:

没有认清痛苦,

爱也没有学成,

那在死中携我们而去的东西,

其帷幕还未被揭开。

“没有认清痛苦,爱也没有学成”,这句话已经完全可以概括我的基本思路。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认真学习与思考,我近年来逐渐明确地意识到,中国美学的历程曾经就是一个既“没有认清痛苦”、也没有学会爱的历程,这就是所谓的前《红楼梦》时代,也曾经就是一个逐渐意识到亟待去认清痛苦、亟待去学会爱的历程,这就是所谓的《红楼梦》时代,可是,一个十分严峻的现实是:直到今天,我们还仍旧是“没有认清痛苦,爱也没有学成”。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在所有的演讲中都一再强调,认清痛苦、学会爱,这正是我们进入美学的新百年、新千年的中国的世纪主题、千年主题。

我还想说得更加具体一点。

这几年,我越来越想说的话是:对于新世纪和新千年的中国来说,我们确实存在美学困惑,但是,这个“美学困惑”并不是“美学的困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现在的美学探索确实存在困惑,但是这个困惑却主要是因为它背后的文化背景造成的,而不是美学本身造成的。所以我们一定要记住,我们存在美学困惑,但是这个美学困惑不是美学的困惑,而是我们文化的和思维的困惑。而这也就是说,要解决美学的出路,就一定要为美学补上一个新的维度,人类社会有三大维度:自然的维度、社会的维度,还有信仰的维度。在中国,我们的美学虽然创造了自己的辉煌,但是,却还主要是在自然的维度和社会的维度,至于信仰的维度,却不但觉悟得晚,而且也始终是有所欠缺的,也正是因此,进入美学的新百年、新千年,我们就一定要为自己补上一个信仰的维度。这个信仰的维度就是作为终极关换的爱的维度。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我有两次重要的经历——

1884年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叫《美学何处去》,那个时候,国内的美学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实践美学的声音。我斗胆写了一篇《美学何处去》,我提出我们的美学应该转向了——应该转向生命美学。但是,当时我只意识到了人类的审美活动肯定跟个体有关,所以,凡是忽略了个体的存在的美学,都肯定是不真实的,都肯定是某种程度的欺骗。但是,我在很长时间内却不知道怎么样去继续面对这个问题。于是,在1991年出版了我的《生命美学》这本书后,我在这个方面的研究也就暂时停滞了下来。

到了2001年,我迎来了我的生命历程中的一次重大转折。那一年的春天,我在美国纽约的一个大教堂待了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那天我想来想去就是围绕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信仰的维度。当时我想,在1984年的时候我意识到了人类的审美活动肯定跟个体有关,这也就是说,必须以个体去面对这个世界,可是,一个更为严峻的困惑也就随之出现了。这就是:以个体去面对这个世界?那么,这样做的意义究竟何在呢?那一天,我就是从这样的一个问题开始思考的,而思考的结果,就是我终于意识到,以个体去面对这个世界,它的意义就在于为我们“逼”出了信仰的维度。也就是“逼”出了作为终极关怀的爱。换句话说,,我们这个民族迫切需要两个东西,一个东西是个体的觉醒,一个东西是信仰的觉醒。个体的觉醒一定要有信仰的觉醒作为对应物。否则个体就不会真正觉醒;信仰的觉醒也一定要有个体的觉醒作为对应物,否则信仰也就不会真正觉醒。但是,个体的觉醒和信仰的觉醒最终会表现为什么呢?不就是作为终极关怀的爱的觉醒吗?

而这就必然导致下面的一系列的结论。

其中,最根本的结论是:中国美学在前《红楼梦》时代走上的是一条“天问”之路;中国美学在《红楼梦》时代走上的是一条“人问”之路,而在后《红楼梦》时代的今天,中国美学必须走上一条“神问”之路。

在这里,所谓的“神问”就是指的“神圣之问”,也就是“信仰维度之问”、“终极关怀之问”、“爱之问”。或者,不妨还用前面的里尔克的诗句来概括,所谓的“神问”,也无非就是:认清痛苦、学会爱。

过去我们在进行美学思考的时候,往往从未能够对于我们思考的前提去首先加以“思考”,你们可能猜得到,这里的“思考”其实也就是“质疑”。例如,中国美学就是这样的一个首先必须去加以“质疑”的“前提”。在中国,研究、教授中国美学的学者大有人在,但是,大多都是仅仅去诠释、注释它,但是却很少有学者转过来去“质疑”:中国美学是否也存在“精华”与“糟粕”?是否也存在着“活东西”与“死东西”?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究竟如何去区别其中的“精华”与“糟粕”、“活东西”与“死东西”?相当多的人认为,在“中国美学”中最为重要的是“中国”,在“中国美学”中只要是有“中国特色”的思想就应该是“精华”与“活东西”,我必须说,对于这种看法,在过去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也是自觉不自觉地予以认可的。可是,到了美国以后,我的思想却发生了根本的转变。转变的原因在于:我慢慢发现,“中国”这个东西太不重要了。就好像我们到了北京人民大会堂,那时你还觉得谈论南京的问题很重要吗?在美国没有人会跟我讲中国美学的重建,大家关心的都是全人类所共同关心的那个问题,即便是要重建,那也是人类美学的重建。于是,当时我就自问,假设我不回中国,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思考呢?我想,我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我思考的是全人类所共同面对的问题。这样一来,在“中国美学”中最为重要的就不再是“中国”,而是“美学”,在“中国美学”中只有那些真正面对了人类的精神需要的思想才应该是“精华”与“活东西”。那么,人类的精神需要是什么呢?认清痛苦、学会爱。因此,在“中国美学”中只有那些真正面对了人类认清痛苦、学会爱的精神需要的思想才是“精华”与“活东西”。

换句话说,在今天的美学思考中,只有走上“神问”之路的美学、只有面对“信仰维度之问”、“终极关怀之问”、“爱之问”的美学,面对人类认清痛苦、学会爱的精神需要的美学 ,才是真正的美学,你们一定已经想到了,这就是我所一直提倡的生命美学。而在今天的关于中国美学的历史的思考中,也只有那些试图走上“神问”之路的美学、只有那些努力去面对“信仰维度之问”、“终极关怀之问”、“爱之问”的美学,努力去面对人类认清痛苦、学会爱的精神需要的美学,才是我们今天希望去发扬光大的美学。

而具体的结论是:

首先,在二十世纪,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已经站立起来了。这是成功的。毛泽东当时说的那几句话,绝对是历史上的大人物的真知灼见。我们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民族”已经站立起来了!这绝对是最形象、最精辟的概括。但是,在毛泽东之后,我们必须再做一件事:中国人必须作为一个“个人”站立起来。而且,作为民族站立起来,需要的是“革命”,作为个人站立起来,需要的却是——“爱”。所以,“五四”以来我们尽管取得了两大成功,这就是在人与自然的维度成功地引进了“科学”,在人与社会的维度成功地引进了“民主”。但是,我们还有一大失败——而我们现在所遭受的所有的苦难,都正是这一大失败的必然结果。那就是,在人与意义的维度,我们始终没有能够引进信仰。现在,我们必须引进信仰。

其次,“引进信仰”意味着20世纪五四新文化精神的深化。五四新文化精神在现代中国的建立中功勋卓著,但是却也毕竟肤浅。这肤浅,就表现在只引进科学、民主,但是却没有引进信仰,尤其是没有找到引进信仰的关键所在。在新世纪我们如果还希望继续前进,就一定要做到:我们可以拒绝宗教,但是却不能拒绝宗教精神;我们可以拒绝信教,但是却不能拒绝信仰;我们可以拒绝神,但是却不能拒绝神性。我觉得,这是我们过去一百年的血的教训,我们过去是把这六个东西都拒绝了。实际上,我们只能拒绝其中的三个啊,那就是宗教、信教和神,还有三个,那就是宗教精神、信仰、神性,则是民族发展之本,那可是绝对、绝对不能拒绝的。

最后,漫漫百年,旧世界的破坏者肆虐其中。他们是世纪的战士,他们的武器是铁与火,他们所带来的,也无非只是仇恨与毁灭。而现在,我们要呼唤的,则是新世界的建设者,他们是爱的布道者、世纪的圣徒,他们的武器是血和泪,他们所带来的,是爱与悲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必然存在着一个非常深刻的需要,也必然期待着一个非常深刻的转身。我们不仅需要政治伟人,我们不仅需要经贸巨子,我们也不仅需要文化大师,我们还需要什么以个体生命实践的方式为爱作证的爱的圣徒。

“天不生孔子,万古长如夜”,这是我们中国古代的一句话,它讲得很形象,说如果孔子不生,精神的天空就永远是黑夜,所以直到孔子出现,中国人才有了精神的天空。但是现在我们却必须强调,天不生(爱的)圣徒,万古长如夜。

爱,不是万能的,没有爱,却是万万不能的。而我们存在的全部理由,无非也就是:为爱作证。“信仰”与“爱”,就是我们真正值得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受难的所在。因此,新世纪新千年的中国,必须走上爱的朝圣之路。必须造就爱的圣殿、爱的奥林匹斯山。新的历史,必须从爱开始。这,就是我们的天路历程。

以上就是我围绕着“叩问美学的新千年”这一基本思路所展开的一些思考。不过,我要强调的是,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些思考的背后,是中国美学所走过的漫长的探索道路。舒婷有一句诗写得很好:“那条很短很短的来路,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确实是这样,“信仰维度之问”、“终极关怀之问”、“爱之问”,这在西方应该说是一条“很短很短的来路”,可是中国的美学家们却“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岁月”,这个“岁月”又为什么会“很长很长”?这实在已经是一段不容忽视的历史,也是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是一段可以以《红楼梦》美学为代表的历史,也是一个可以《红楼梦》美学为代表的故事。在这里,“《红楼梦》美学”已经是一个专有名词,它指的不仅仅是《红楼梦》,而且更是一个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带着爱上路”的中国的美学传统。这个美学传统与以《三国演义》、《水浒传》为代表的美学传统针锋相对,聚集了中国美学的全部精华,例如魏晋六朝的个体美学,例如明末清初的主体美学;这个美学传统也孕育了王国维、鲁迅、张爱玲、沈从文、林昭、海子、史铁生等一大批《红楼梦》的美学传人。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段最为重要的历史,也是一个最为精彩的故事。把握中国美学,这是一个最好的角度,继承中国美学,这是一个最好的传统,发扬中国美学,这也是一个最好的起点。

杜甫的《登高》诗你们一定都不陌生,这就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边是“无边落木”,一边是“不尽长江”,这很有点像我们所面对的中国美学。而为了给我们的现代中国提供精神支持,我们也必须去回答:何为中国美学的“无边落木”?何为中国美学的“不尽长江”?你们可能都看过托尔斯泰的《复活》吧?《复活》写一个男人为自己在女性身上所犯的罪恶而忏悔。可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为什么会在全世界成为不朽名著呢?托尔斯泰在这本书里说得很清楚,他所做的是一种“灵魂清洗”的工作,而这样的工作,也恰恰为全世界的所有的人们所必须。我个人有一个联想,中国的现代化到了今天,我们也必须为我们的美学做一次“灵魂清洗”的工作。我们必须弄清楚:在中国美学里面,哪些东西是“无边落木”?哪些东西是“不尽长江”?在我看来,这个工作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说得稍微远一点,进入这个世纪的“世纪之初”,我曾经围绕着两个专题做过系列的演讲,后来又专门在南京大学开设了全校公选课,一个专题是对于从《诗经》到《水浒传》的美学传统的批评,我觉得上个世纪的五四新文化对于儒教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还不够深入,还没有发现真正毒害着中国人的除了“儒教”以外,还有“小说教”( 以《三国演义》、《水浒传》为代表),因为很多很多中国人都是在《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文化环境里成长的,我经常说,中国人的文化观念其实不是学来的,而是“听”来的,是呼吸吸收来的,是耳濡目染来的。显然,儒教主要不是“听”来和呼吸吸收来的,也不是耳濡目染来的,儒教是有文化的人在课堂上、在私塾里去学来的。那么,什么东西是“听”来和呼吸吸收、耳濡目染来的呢?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还有以它们为代表的一大批通俗小说、戏曲。它们对我们在价值观念方面的影响,其深刻程度和巨大程度,我们到现在也还是缺乏清醒与深刻的估计。我认为,这就构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缺失。在这方面,还有必要“接着”我们的五四前辈去“说”。更加明确地说,从《诗经》到《水浒传》的美学传统就是中国美学的“无边落木”。后来我把这部分讲稿加以整理,题名《谁劫持了我们的美感——潘知常揭秘四大奇书》予以出版;还有一个专题是对于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带着爱上路”的中国的美学传统的弘扬,在这个方面,我同样觉得上个世纪的五四新文化挖掘到明末清初以三袁为代表的美学思潮并作为自己的思想源头,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可是还同样不够深入,因为五四新文化的真正的精神源头应该是《红楼梦》。更加明确地说,从《山海经》到《红楼梦》,这就是中国美学的“不尽长江”。它是中国美学的真正伟大的传统,也是中国美学中的“精华”与“活东西”。现在,我根据在南京大学开设的全校公选课的记录稿把这个专题的主要内容整理出来,作为对于上个世纪的五四新文化所未尽的工作的弥补,也作为对于这个世纪的“美学的新千年”的叩问的基础,希望能够提供给更多的没有机会听到我的演讲或者课程的读者阅读,也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没有机会听到我的演讲或者课程的读者的指教。

里尔克还有一首诗,我也很喜欢。他在诗中说;

于是你等着,

等着那件东西,

它使你的生命无限丰富。

我一直觉得,在中国,“《红楼梦》美学”就是可以“使你的生命无限丰富”的“那件东西”,而信仰维度和作为终极关怀的爱,更是可以“使你的生命无限丰富”的“那件东西”,亲爱的读者朋友,下面,就请你跟我一起进入这段以“《红楼梦》美学”为代表的历史,并且听我来讲述这个以“《红楼梦》美学”为代表的故事,并且“等着,等着那件东西”的到来,“等着”“它使你的生命无限丰富”。

只要你认真的阅读,只要“你等着,等着”,请相信,我的讲述就肯定不会令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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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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