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学是一种神奇,美学也是一种诱惑。而且,当数之不清的学子在美学殿堂外徘徊流连、怅然而返时,甚至还可以说,美学——是一座迷宫。
这样讲,无疑因为我本人就是这徘徊流连、怅然而返的学子中的一个。几年来,虽然我一直狂热地沉浸在美学的大海里,虽然我也曾就美学尤其是中国美学中的某些问题提出过自己的一些看法,我的内心却从来不曾泯灭过一种难以名状的困惑。并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这困惑也就变得越发浓重。我痛楚地感到,我所热爱的似乎是一种无根的美学,似乎是一种冷美学,我所梦寐以求渴望着的似乎只是一个美丽的泡影。
唉,"也许我们的心湾总是没有读者,也许路开始已错,结果还是错,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身边却没有取暧之火"(舒婷)
我知道,我是误入了美学的迷宫
那么,阿丽安娜的线团安在?
二
令人欣慰的是,经过几年的思考和求索,我自信已经抓住了阿丽安娜的线团。尽管讲清楚这思考和求索将是本书的任务,但在这篇绪论中,我却仍然有必要告划并使读者谨记我的基本结论。这就是:美学必须以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作为阔的现代视界,换言之,美学倘若不在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的地基上重新建构自身,它就永远是无根的美学,冷冰冰的美学,它就休想有所作为。
为什么呢?让我从美学为什么至今未能真正有所作为谈起。
平心而论,美学研究是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的。但是又毋庸讳言,在这很大的成绩背后,也确实潜在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失误。这触目惊心的失误,起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研究对象的失误。研究对象是美学研究中首先要确定的问题。为什么这样说呢?当然是因为:确定一种研究对象同时也就意味着确定了对美学的一种理解,确定一种研究对象同时也就意味着确定了美学研究者同美学之间的一种对话方式。因此,有什么样的研究对象就有什么样的美学家,有什么样的研究对象就有什么样的美学体系。
在这个意义上,我甚至想说,美学的研究对象问题,就象每一个在人生路口徘徊的还乡者都会碰上的斯芬克斯一样,它“向每一个这样的思想家说:请你解开我这个谜,否则我便会吃掉你的体系。”(普列汉诺夫)
遗憾的是,关于美学的研究对象,在美学研研究中始终未能解决。不论是以美为研究对象,以美为研究对象,以美感为研究对象,还是以审美关系为研究对象,都是以一个外在于人的对象作为研究对象,因而都是以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的遮蔽和消解为代价。这样,也就最终地确定了一种对美学的理解方式和对话方E式:以理解物的方式去理解美学,以与物对话的方式去与美学对话话。
于是,我们的美学迷路了。它迷失在远离人的暗无天日的黑色森林里,成为既聋又瞎而且不会开口的对象世界的附庸。它笨拙地学舌着"历史规律"、"必然性"、"本质"、"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之类的字眼,不但对人世间的杀戮、疯狂、残暴、血腥、欺骗、冷漠、眼泪、叹息和有命无运"无所住心",不但对生命的有限以及由于生命的有限所带来的人生不幸和人生之幸“无所住心”,而且真心实意地劝慰人们在对象世界的泥沼中甘心情愿地承受种种虚妄,把自己变成对象世界的工具,并悲壮地埋入对象世界的坟墓。
伏尔泰的嘲讽是辛辣的:没有上帝,人们也习惯于创造-个。果然如此,继彼岸的上帝之后,此岸的对象世界现在又成为我们的上帝了。我无法否认,每当我想到这一切竟然是由于美学的奴颜卑膝造成的,心情就久久也不能平静。
其次,是研究内容的失误。由于研究对象的失误,对于美学研究内容的界定,也往往以对象世界为核心。因此,往往局限于认识,局限于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局限于作为对象的问题(诸如美、美感、审美主客体、审美关系以及自然美、社会美、艺术美、人体美之类),而忽略了内在的生命活动,忽略了体验,忽略了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忽略了作为生命意义的秘密。
结果,我们虽然终于有了一部又一部美学教材,也虽然终于有了一个又一个美学体系,但却偏偏没有自己的美学。理由很简单,在这些美学教材和体系中,你能够看到生命的绿色,听到人们的欢乐和哭泣,感受到无所不在的挚爱,寻找到人类的生存之根吗?……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历史中孤苦无告的灵魂在渴望什么、追寻什么、呼唤什么?在命运车轮下承受碾压的人生在诅咒什么、悲叹什么,哀告什么?尤其是,在无限瑰丽、辉煌的背景下展开的生命在超越什么、创造什么、皈依什么?有谁能够想到,这一切统统被我们的美学不屑一顾地抛在一边,统统被我们的“美学”漫不经心地忘却了呢?试问,这样的美学又怎么可以被称之为美学呢?
美学,从来就是人类精神家园的拳拳忧心,清醒地守望着世界,是美学永恒的圣职.而我们的美学却冷漠地面对这一切,谁能说这不是一种美学自身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消解?谁又能否认,在这样的美学背景下,"美学热"静悄悄地冷却下去,不是一种历史和逻辑的必然?
费尔巴哈在黑格尔的逻辑学面前"战栗"和"发抖"。他说,这是彩蝶在蛹虫面前的战栗,是生命在死亡面前的发抖。我不想掩饰,面对国内的美学研究,我竟然也在不由自主地"战栗"和"发抖"。
最后,是研究方法的失误。对美学的错误的理解方式和对话方式,也造成了美学的研究方法的失误。最典型的就是对于美学体系、美学范畴、美学论著及论文的盲目推崇。我们的美学家似乎已经习惯于在字里行间、在范畴体系、在著作等身中"审美"了。他们先是用"文字障"蒙蔽生命、蒙蔽自己、然后又用"文字障"取代生命、取代自己,最后则干脆生息于"文字障"之中,让"文字障"成为生命、成为自己。或者说,他们先是抽干生命的血,剔除生命的肉,把他钉死在美学体系、美学范畴、美学论著及论文的十字架上,使之成为不食人间烟火而又高高在上的标本,然后站在一旁,象彼拉美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样大声喊道:"瞧,这就是美!"
王昌龄诗云:"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花脸两边开。掉入横塘人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当我们把自己的生命推入作为对象世界的美学体系、美学范畴、美学论著及论文之中,不也就把自己推入"人不见"的困窘之中了吗?人所创造的对象世界竟然抽象了人,人所创造的美学体系、美学范畴、美学论著及论文竟然消解了人,这很有点滑稽,但却又是美学研究中的一个很有点滑稽的事实。
……就是这样,美学研究在令人触目惊心的失误中挣扎着、扭曲着、也沉沦着。一方面是美学体系、美学教材的虚假的繁荣,一方面是生命在这虚假的繁荣中被可怜地冰僵;一方面是"美学热"在少数人中的病态的高涨,一方面是"美学热"在多数人中的急剧的冷却;一方面是小楼斗室中对于美的粗制滥造,一方面是街市商场上对于美的无情践踏。试间,面对此情此景,美学.又怎能真正有所作为?
我记得,康德在弥留之际曾经喊出几声呢喃:"我还没有失去人性的意识!"那么,我们的美学家在结束自己的美学研究之前,是不是也敢这样陈言呢?我很怀疑。
三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毕竟并非最后的结局,也毕竟并非美学的必然。在我看来,在现实的意义上,我们固然应该承认对象世界创造人类自身.但在美学的意义上,我们首先要强调的却只能是人类自身对于对象世界的创造。"规律不会行动,只有现实的人会行动"(黑格尔),"不能靠真理生活'(尼采),"完善的真理使人痛苦"(科恩),确实如此。只有承认人类自身对于对象世界的创造,才能真正承认人,才能承认虚无冷漠和同情温柔、铁血讨伐和不忍之心,专横施虐和救赎之爱永远不允等同,也才能承认欢乐、哭泣、温情和美的存在。
只有这样,才会有真正的美学的问世。它不是征服自然的普罗米修斯,而是恬然澄明的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它穿越不透明的对象世界的屏障,赋予人以超越这一切所划定的虚幻界限的尊严,使人在奴颜卑膝的束手待毙中傲然站立起来,使人成为人。
它是生命的宣言、生命的自白,也是人类生存的天命。人的生存总是蕴含着意义阐释这一事实,人类藉此探询和回答自身的生存及其超越如何可能。所以,尽管它也和人本身一样会处于迷误之中,尽管它的历史也和人本身的历史一样曾呈现本真和非本真的形象,但它向人昭示的却永远是源于人类家园并必然返回人类家园的活动这一根本线索。它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人类存在着,它就存在着;人类不会消亡,它就不会消亡.这就从根本上规定了它的性质:美学即生命的最高阐释,即关于人类生命的存在及其超越如何可能的冥思。
它是生命的福音,生命的忧心,也是人类的生命之岛。它深知:从对象世界的角度无法回答生命的意义。假如一定要回答,那准是人类的末日。而且,生命本身也不能作为一个无误的事实接受下来,假如一定要接受下来,那也同样是人类的末日。因此,它不追问美和美感如何可能,不追问审美主体和客体如何可能,也不追问审美关系和艺术如何可能,而去追问作为人类最高生命存在方式的审美活动如何可能。也因此,它时时顾念着人的现实历史境遇、顾念着人的生存意义、顾念着有限生命的超越,顾念着生命中无比神圣的东西,必须小心恭护的东西,充满爱意、虔敬的东西。
它是思着的诗、诗化的思,也是回到生命本身。在它看来:美学还没有学会思,更没有思进去,去思应思的东西。其实,美学是一个绝对的永远的开始。它是生命的自我拯救。它在衰亡着的生命废墟上,孕育着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它是生命中的最为辉煌的瞬间,在这一瞬间,生命与天地间的一切圣者、一切人灵,与庙中之佛、山中之仙、天上之神一起醒来;它又是生命中的最为神圣的悦乐,这悦乐使世界开口说话,使石头开口说话。不难想象,当我们一旦栖居于这瞬间和悦乐之中,该会以何等惊奇、何等陌生的目光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我们曾经见惯不惊的天地、宇宙、人生?
毋庸多言,这正是我所说的以人类的自身生命活动作为现代视界的美学。
四
从这样一个特定的视界出发去探索美学,显然就严格区别于国内从认识论、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的视界出发对美学的种种探索。在后者,更多地关注于审美的单方面的意义或外在有效性,而审美的本体意义、存在意义、生命意义却被疏忽了。在前者,却正是关注于审美的本体意义、存在意义、生命意义。这也就是说,从这一视界出发,审美活动与人类生存的生命攸关的那些方面受到了高度重视。例如审美活动与人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这一最高的生命存在方式的密切关系。只有从这一视界出发,审美活动在现实社会中作为人类生命活动的最高表现以及在理想社会中作为人类生命活动的普遍形式这一性质才会被充分突出出来。又如审美活动与人的感性解放这一最终目标的密切关系。同样只有从这一视界出发,审美活动作为人类感性的超越与生成的中介作用也才会被充分突出出来,等等。总之,从这一视界出发去探索美学,美学本身会形成一系列全新的成果,也会真正有所作为。
例如,从这一视界出发,有助于使对于审美活动的考察,从认识论、价值论的层次进入到本体论的层次。长期以来,美学界往往根据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的指示,从对世界的审美或艺术的把握方式与对世界的理论的、宗教的和实践一一精神的把握方式的区别去考察审美活动,并且因此把审美活动同科学活动、道德活动并列起来,简单地理解为一种认识和评价世界的方式。实际上,这是不尽恰当的。首先,马克思的指示无疑是十分深刻、十分重要的,但它却毕竟是针对把握世界的方式而言的,并没有进一步去揭示审美活动的本质。因此,假如我们从操作过程的角度把审美活动规定为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显然是无可非议的,但若进而从本体的角度把这种把握方式规定为审美活动的本质,则显然是错谬的。其次,深入言之,美学界往往把审美活动同科学活动和道德活动等同起来,认为它们只有把握方式上的差异,但在同为把握方式这一点则毫无疑问。这显然与我们往往从认识论、价值论角度识审美活动有关。从这一角度出发,显然会把"审美活动是什么"作为考察的出发点。遗憾的是,这实际是把审美活动作为一种身外之物、一种存在物来考察,因而只能抓住一些与科学活动、道德活动相互区别的操作过程方面的审美活动的外部特征。在此基础上,把审美活动同科学、道德活动等同起来,是不奇怪的。但若从本体的角度出发,情况便不同了。在这里,考察问题的出发点则只能是"人类为什么需要审美"。.它意味着转而把审美活动作为一种本体活动或一种生命存在方式,并由此出发去考察审美活动。在我看来,毋庸讳言,只有这后一个角度,庶几可以期望破解审美活动之谜,至于前一个角度,则失之肤浅和片面。
进而言之,从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来说,所谓本体的角度,是指的"生命如何可能'或"生命的存在与超越如何可能”,即指的生命的终极追问、终极意义、终极价值。在此意义上,审美活动是无法与科学活动、道德活动并列的。科学活动、道德活动固然是人的生命活动?但人的生命活动并不就是科学活动、道德活动。科学活动、道德活动所面对的是被分解了的生命活动,因而是被排斥在生命的终极追问、终极意义、终极价值之外的。而审美活动面对的则是被马克思称之为作为"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的"生命存在"本身。因此,审美活动是作为活动之活动的根本活动。相比之下,倒是虚无主义的生命活动、宗教的生命活动与审美的生命活动可以相提并论。虚无主义的生命活动是用中止价值关怀的生命存在方式对生命的终极追问、终极意义、终极价值的回答,宗教的生命活动是用虚幻的价值关怀的生命存在方式对生命的终极追问、终极意义、终极价值的回答(不妨回顾一下蒂利希的话:"宗教不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特殊机能,而是人类精神生活所有机能的基础"。宗教是"一种终极的眷注"。),那么,审美的生命活动呢?它是怎样作出对生命的终极追问、终极意义、终极价值的回答的呢?显而易见,它是用绝对的价值关怀的生命存在方式对生命的终极追问、终极意义、终极价值的回答。而对于审美活动的研究,也就正是对于这种绝对的价值关怀的生命存在方式的研究。弄清楚这一点,应该说,是美学研究的根本前提。
又如,从这一视界出发,有助于清醒地认识到审美活动的核心地位。在国内已有的美学研究中,往往以美、美感、审美关系或艺术作为美学的核心。从这一视界出发,则不难看出:应以审美活动作为美学的核心。为什么呢?关键在于对人的理解。与一般把人的理想本性规定为自然存在、社会存在或理性存在相反,我们则把人的理想本性规定为:超越存在,即不断向意义的生成。这意味着从超验而不是从经验的角度、从未来而不是从过去的角度,从自我而不是从对象的角度去规定人。因此,从这一视界出发,占据着美学的核心地位的,显然不可能是作为次生现象或结果的美、美感、审美关系或艺术,而只能是作为本源现象或原因的审美活动。它是最为内在、最为源初的,是自我规定、自我说明、自我创设、自我阐释的。至于为某些美学家所津津乐道的美、审美、审美关系或艺术,则不过是审美活动的外化、内化、凝固或二级转化。
再如,从这一视界出发,有助于准确地把握审美活动的本质.国内已有的美学研究,往往把审美活动作为一种对于美的把握方式,这显然是一种谬误之见。而从这一视界出发,我们才能认识到:审美活动绝不是一种对于美的把握方式,而是一种充分自由的生命活动,一种人类最高的生命存在方式。它根源于对于生命自身的自我审判,以超越生命为旨归,屹立在未来的地平线上,从终极关怀的角度推进着人类自身价值的生成。具体来说,自我审判是指对于生命的有限的拒斥。审美活动源于人类的企望无限的渴求,是灵魂中的美妙音乐,因此永远不可能是被蒙蔽的,硬化或板结的有限生命的附属品,而只能是有限生命的虚无和荒诞的见证者。不过,这又并不意味审美活动的逃避现实,恰恰相反,审美活动是最趋近现实的,它靠否定现实去趋近现实。审美活动是人类有限生命的挑战者和揭露者,又是真实生命的真实显现。它一面控诉有限生命,一面也就复现了真实生命。所谓超越生命是指对生命的重建、存在的重建。正是在审美活动中,人类不但征服世界,而且理解世界,与世界交流、对话,为世界创造出意义,从而也就不断地推动着人性的生成,不断地确立着人性的尊严。至于终极关怀则是指人的全部可能性的敞开。在此意义上,审美活动是人类自由的瞠孔。它永远屹立在未来的地平线上,引导着人性的回归。它是我们为告别这个世界所描绘的一幅希望的肖像,又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终极关怀。它允诺着某种有限生命中所没有的东西,把尚未到来的东西,尚属于理想的东西,尚处于现实和历史之外的东西,提前带入生命,展示给沉沦于虚无之中的有限生命。也正是因此,审美活动就成为设定这个世界的根据。或者说,审美活动所建构的世界就成为现实世界的样板,成为现实世界中的唯一真实。
再如,从这一视界出发,有助于深刻地揭示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划分的虚妄。把审美活动划分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是美学的重大失误。其实,从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出发,审美活动显然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对人的不断向意义的生成的理想本性的体验,所谓"意向性体验"。它必然要把主客体的对峙"括出去",必然要从主客体的对峙超越出去,进入更为源初、更为本真的生命存在,即主客体同一的生命存在。因此,在审美活动中不存在彼此对峙的审美主体、审美客体,只存在互相决定、互相倚重、互为表里的审美自我与审美对象。在这里,审美自我起着一种不断的揭示作用,而审美对象则是对现实世界中客体的超越,是“直接价值”、是人的"无机身体","成了他自身"。
再如,有助于我们认识到"美"的虚妄。过去在美学研究或者认为美在物,或者认为美在心,互相攻击,各不相让,结果,真正意义上的美并未被把握住,或者说,它自行隐匿起来了。其实,并不存在一个类似"绝对存在物"或"上帝"的美。美是审美活动的静态呈现。它只相对于审美活动而存在,在审美活动之上,在审美活动之外,都不存在美。为什么呢?关键仍然在于审美活动的特殊禀赋。外在于审美活动的美对于以对人的理想本性的体验为核心的审美活动来说,是不可能的。正如"关于某种异己的存在物,关于凌驾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问题,即包含着对自然界和人的非实在性的承认的问题,在实践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了"(马克思语)。那么,从这一视界出发,美学是否承认"美"的存在呢?当然是承认的。不过,只是从审美活动的成果的角度,在次生的意义上承认。这样,美就既不是自由的形式也不是自由的象征,而只是自由的境界。它的内涵起码应包括这样几个方面:第一,自由境界是人类安身立命的根据,是人类生命的自救和自由的谢恩,是恬然澄明的生命之岛。第二,自由境界体现了人和世界的一种更为源初、更为本真的关系,它先在于以主客体对峙为基础的人与科学和意识形态或人与物质世界的关系,是人与世界间的一种相互理解。或者说,人既不在世界之外,世界也不在人之外,人和世界都置身自由境界之中。第三,在自由境界中,人诗意地理解着世界,重新发现了对界定之前的"未始有物"的世界,并且"诗意地存在着"。或许正是因此,海德格尔才会出人意料地宣布:美是作为真理存在起来的一种方式。"而我们也才有充分的理由宣布:审美活动不但是人的存在方式,而且同时也是作为自由境界的美的存在方式。第四,自由境界是最为普遍、最为平常的生命存在,犹如禅宗讲的"如人骑牛至家"。只是由于入类的迷妄和愚蠢,才把它弄得不普遍,不平常了。因此,重返自由境界,重新领承审美活动的馈赠,就不能不成为人类的天命!
又如,从这一视界出发,有助于最终挣脱构建体系的幻想。构建体系,是时下很多美学家的宿愿,但从这一视界来看却只是一种虚妄。美学应该是没有体系或者是消灭体系的美学。它是叔本华所谓的"百门之堡",是雅斯贝斯所谓的"在路上"。它是对真理的参与而不是对真理的占有;它的圣职是"以身体之,以心验之";它永远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它是维特根斯坦所谓的"不要想,而要看",是海德格尔所谓的"领会先于解释",是"德山棒",是"临济喝",是唤醒,是惊异,是"篇终接混茫"'是阻止"知解宗徒"的贪婪和盘剥,是粉碎"寻声逐响人、虚生浪死汉"的痴心妄想,是使人在更高的意义上重新回到生命的本真状态,是"一声霹雳天门开,唤起从前自家底",是推动人进入"思"的人生之诗。尼采说:"我不信任一切体系制造者,并且避开他们。构造体系的意愿是一种诚实的缺如。"对于美学而言,应该说,尤其如此。
综上所述,尽管我们仅仅列举了若干方面的探讨,但已经不难看出,以生命活动作为视界的美学显然已经不能等同于国内已有的美学。或许,应该称之为生命哲学或审美哲学,称之为本体论美学或第一美学?或许,应该称之为人类学美学?这种种名称当然都有其合理之处。并且,实际上也已经有少数学者予以采用。但这样一来,人们便往往漠视它们的开创性,相反却简单地i把它们置之于国内已有的美学研究之下,称之为部门美学。这显然是不准确的。实际上,不论是生命哲学或审美哲学、本体论美学或第一美学,还是人类学美学,都主要表现为美学的现代视界,都应与美学本身相等同。因此,我认为,它们虽然都以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作为自身的现代视界,但却应该毅然宣称自己的名称为:美学。只有这样,才能唤起人们对它们的高度重视,才能使它们正式进入美学的殿堂。
因此,我把美学称之为“生命美学”,并不表明本人又开创了什么部门美学。"生命美学"就是美学,在美学前面加上"生命"二字,只是对它的现代视界加以强调而已。它意味着:生命美学将不去追问作为实体或实体的某些属性的美,更不去追问作为美的反映的美感(在我看来,这一切统统是"假问题"。何况,美学要探讨的并非问题,而是秘密)。生命美学要追问的是审美活动与人类生存方式的关系即生命的存在与超越如何可能这一根本问题。换言之,所谓"生命美学",意味着一种以探索生命的存在与超越为旨归的美学.
日本著名美学家今道友信曾经在他的《关于爱》一书的序言中说过:"所谓思考,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始终以叙述的态度,与思考的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对思考的对象进行分析;另一种则是象追求回想那样尽可能缩小与对象的距离,努力争取使自己的人格成为与其贴近甚至一致。”"所谓思考,就是要在统领各种从长期的学术传统中培育起来的理论汲取当代的智慧的同时发现自己的问题,以及相应的方法,从逻辑上,观念上探究自己的问题这样,到了能够提出以前的思想巨匠们提不出的问题之时,到了靠巨匠们已有的成就都解不开的问题不仅给出论证,而且作了理论上全新的解释之时,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刻,才算有了独立的思想"。在我看来这实在应该被每一位以学术研究为生命者视为玉良言。至于我自己,无疑是不能夸口已经"不仅给出而且作了理论上全新的解释”,已经"有了独立的思想",但却可以毫无愧色地宣告:我正是试图这样去"思考”的,并且期望读者在读完本文之后,也能引起相应的“思考”.
耶稣在辞世前曾经慷慨陈言:"我要在世上点一把火,而我更希望它早已燃着了。"在结束本文之前,我想说,这也是我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