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为立国之本”,这个说法今天我们已经很熟悉了,甚至会被当作口号来喊。然而,当一个古老民族尚未从科举制迈出来时,要说出这句话,不仅要有超前的眼光,还要有辞旧迎新的大勇气。1904年6月18日,才华堪比李清照的女词人吕碧城在天津《大公报》发表了《教育为立国之本》一文。
在上个世纪之初,面对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她意识到中国已进入充满竞争的世界,从兵战、商战到学战,她分析,如以为兵战可恃,当亚历山大、拿破仑鼎盛时期,威震全欧,谁能与之争锋?然而一旦战败,惊骇一时的武略也就随之湮灭。如以为商战可恃,上古埃及、波斯等国的工艺商业也不可谓不盛,如今早已散为流亡之种族。世界上真正有持久竞争力的还是学术,在她当时有限的了解中,想到了培根、笛卡尔、孟德斯鸠、卢梭等人,认为他们掌握着转移世界的大权,这不是世上眼见的那种权势,却是19世纪文明的原动力。“文明的原动力”——这个说法很精彩,是包括她在内的那一代中国读书人对此难得的认知。一个民族要产生自己的培根、笛卡尔、孟德斯鸠、卢梭,需要“兴学校、隆教育”,她认为这是“当今之急务”。
当时新教育初兴,与千年浸染的旧式教育相比,无疑是一颗幼苗,尚不大为国人理解,国人念兹在兹的还是秀才、举人、进士的功名。所以,她要大声疾呼,为新教育张目,阐明“教育为立国之本”之理,她说:“教育者国家之基础,社会之枢纽也,先明教育,然后内政外交,文修武备;工艺商业诸端,始能运转自由,操纵如意。若教育一日不讲,则民智一日不开;民智不开,则冥顽愚蠢,是非不辨,利害不知。所知者,独自私自利而已。”
从旧式教育出来、在旧体诗词上有卓越表现的吕碧城,却热衷于新教育,在举世瞩目于富国强兵之际,把目光投向了迂缓的教育,认为富强的根本,“非兴学校为普通强迫教育不可”。相距一百一十年,我们的外部环境早已发生变化,教育已然普及,问题也随之转换,今天要追问的不是教育是否为立国之本,而是怎么样的教育才能成为立国之本?怎么样的教育才有可能产生“文明的原动力”?怎么样的教育才能真正开启民智,而不是培养只知道自私自利的人?吕碧城当年还用不着思考、来不及面对的这些问号就在我们的面前。说穿了,就是要认清教育的目标,如果把富强作为目标,教育不过是手段,教师和学生充其量也只是作为机器上的零件,终究还不是主体。如教育是以开民智为目标,也就是以造就具备健全心智、有明辨是非能力的人为目标,教师和学生独立思考能力的养成就是第一位的,没有独立思考,一切不过是原地打转,做做习题,背背标准答案,练练应试技巧,教教答题诀窍,这样的教育能不能成为立国之本,我相信答案是不言自明的。这样的教育最多也只能造成一代又一代精明的自私自利者,却不会产生出文明的原动力。
作为立国之本的教育是需要有理想主义底色的,而不是日复一日总是苟全于现实主义的泥潭当中。无论追溯孔子的传统,还是古希腊的传统,从本质上说,教育的真谛都蕴含在独立和自由当中,教师凭着独立、自由之精神,在知识和精神世界里驰骋,学生同样要凭着独立、自由之精神,在知识和精神世界里求索,老师与学生,老师与老师、学生与学生,他们的生命相互碰撞,相互连接,在课堂内外彼此启迪,彼此建造,彼此成全。通过教育每个人的思想天空进一步拓宽,每个人精神的翅膀进一步展开,这样的教育才是令人向往的,也是教育的现实中所匮乏的。一旦失去独立与自由的精神,教育绝不可能成为立国之本,在一个教育普及的时代里,我们到底要什么样的教育,尤其值得深思。很多人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往往从现实的条件出发,这诚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任何时候我们千万都不能丧失底线,任何时候我们都要分清楚“是什么”和“要什么”,不能不断地降低标准,不断地承认既成事实,最终连方向和目标都找不到了。重新找回方向和目标,需要向教育的真谛回顾,那是吕碧城时代还无须直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