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周刊》曾组织一次名为中国当代民族主义六人谈的讨论。王小东在事后的一次演讲中提到它----“朱学勤、徐友渔、刘军宁等在南方的什么报(我又记不清了,反正也是一家大报)发表对民族主义的攻击,说了一大套,可我们没有发言的机会。香港的《凤凰周刊》说要不然这么着,你们都到《凤凰周刊》来辩论,我们这儿可以允许双方发表意见。朱学勤拒绝参加,我觉得太没劲了。在那个地你可以乱揍我们,不用担心我们还手的地方,你揍得欢,只要一跑到大家可以公平进行辩论的地方你就不敢了。徐友渔好一些,他一开始答应来的,后来有特殊情况,这个有情可原,不来就不来吧。《凤凰周刊》怎么都想找一个他们那边的代言人,后来找了刘亚伟。”
我并不清楚此事有这么一个背景,当时是收到《凤凰周刊》编辑的信,提问若干,可选择作答.我选择的问题和我的回答如下:
一.什么叫民族主义?它的定义是什么?
在以共产主义和自由主义(我们喜欢称之为“帝国主义”)较量为中心的冷战结束之后,民族主义和它所配挂的宗教的、文化的,政党的和地域的利刃正把本来似乎是终结的历史又翻开了恐怖的一页。人们本来的意料是,自由主义的全面胜利会把世界之舟摇入资本和民主的大同之湖。孰料,民族主义半路杀出,又把我们拖入一个血淋淋的未知世界。
那么民族主义是什么呢?有中国特色的民族主义又是什么?民族主义不像马克思主义或者毛泽东思想甚至邓小平理论那么容易把握。它不仅抽象,又深深地藏在无数层情感、历史和谎言的背后。中国社会科学院编撰的《现代汉语词典》对民族的解释是:“①指历史上形成的、处于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各种人的共同体。②特指具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人的共同体。”
以此推理,民族主义就是这个民族所经过的辉煌和苦难、正在经历的繁荣和不幸和希望实现的远景和蓝图。
19世纪一位政论家白哲特(Walter Bagehot)在谈到“什么是民族”时曾这样说道:“你要是不问,我们都知道它是什么;但是马上对它作出解释或定义,却是不能。”这个评论对我们试图去定义有中国特色的民族主义特别贴切,因为不同的时代和有不通背景的人对民族主义都有独特的看法。
从以革命开始到以保皇结束的梁启超说民族主义是“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
把别人眼里的流寇和匪徒变成一支革命的、不怕苦和死的军队并最终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毛泽东说民族主义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这一奋斗进程概括为两步:一是争取国家独立、民族解放;二是发展经济,使国家富强起来。他说,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完成第一个任务,这用了100年多一点的时间。完成第二个任务,也需要100年时间,即到21世纪中叶。
研究了各国在民族浪潮中的所作所为并勇敢地为中国的未来开出药方的康晓光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就是要杜绝祸国殃民的民主而全面实现全面的、彻底的孔孟之道的复辟,以儒家的思想调整中国政府,使其辍苛政,施仁政,建立合法性,保持政府公正,维持社会正义。
在《人民日报》疾呼中国没有民族主义就会灭亡的林治波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应该是崇尚征服精神,鼓励阳刚之气,像狼一样耀武扬威,否则就会被排挤、被吃掉,被宰割。他认为,没有民族主义就没有新中国:“倘若没有中国的民族主义,没有像林则徐、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等民族主义者,以及他们领导或参与的波澜壮阔的民族革命,哪里会有中国的独立和解放?哪里会有今天和平崛起的中国?”
中国“新政”的设计师和主导人胡锦涛心目的民族主义似乎更为复杂,他在纪念毛泽东诞辰110周年的会议上说,“中国是有着几千年悠久文明历史的伟大国家,中国人民是创造了灿烂文化的伟大人民,中华民族是有着自强不息精神的伟大民族。只要我们沿着马克思主义真理开辟的广阔道路不断前进,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任何风险和挑战都可以战胜,我们一定能胜利地到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光辉彼岸。”
民族主义这个舶来品随着刀光剑影在中国落地之后既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又像老人一样循循善诱:它先唤醒了沉睡和麻木的病夫,拍着他们的肩头,让他们自强但不能忘本,叫他们奋斗但要忠于组织,请他们洋为中用但是一定要去粗取精,并反反复复讲着这样一个故事:以前的统治阶级造成了中华民族的屈辱;跟我们救国的主义不一样的党派或人是要卖国的,必须打入18层地狱;我们是唯一伟大、光荣和正确的。
这个有中国特色的民族主义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了宗教,不允许任何讨论和争鸣。它狭隘、狂热、为试图挑战它的人和思想准备了绞刑架。那些护卫这么一个主义的神圣和独大的人没有意识到,当一个国家的民族主义成为一种不能讨论和进化的清规戒律的时候,这个民族的丧钟也快敲响了。
二.在当代中国,为什么要支持或反对民族主义?
其实,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至少是官方通过课本、文化艺术和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在努力颂扬和推广的民族主义,是一种扭曲的,甚至是杜撰的中国历史和有选择的包括战争的政治活动的混成,它可以催人泪下,可以激发斗志,可以让芸芸众生放弃小我,为一个遥远但是特别明媚和动人的目去奋斗终生。它也同时在巩固国家的根基,保持政党的先进性,维护政府的合法性。
如果我们不是抽象地去描述什么是中国民族主义,而是为它勾勒一幅画的话,我们就能看到一副类似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全景:
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历史悠久和文化发达的多民族国家;
中国的四大发明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中国历朝历代都跟周围邻国发展和保持良好关系;
中国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特别是像陈胜和吴广那样的农民;他们多少次的起义推动了历史的前进;
满清王朝腐朽没落,进步的洪秀全和他所领导的太平天国奏起了灭亡它的号角;
从1840鸦片战争起到1949年中国内忧外患,先受外国列强欺凌和试图瓜分,失权丢地,
又受买办和军阀的困扰,再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更受蒋家王朝的蹂躏;
百日维新,一败涂地;
辛亥革命,忘了农民;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马克思里宁主义;
国共合作,蒋介石阴险毒辣,4.12政变共产党员血流成河;
毛泽东血雨腥风上井冈,启动了以枪杆子加农民的变天计划;
古田会议把支部建在连队上;三湾整编,红军日益壮大;
918事变日本的铁蹄践踏中国东北,蒋介石是攘外必先安内,五次围剿试图消灭红军根据地;
二万五千里长征是播种机、宣言书、宣传队;毛泽东在遵义会议进入领导核心;
延安13年,中共在抗日中壮大,在大生产运动中自给自足,在整风中奠定毛泽东的绝对领导地位;在七大上正式确认毛泽东思想是民族复兴的方略;
从宝塔山到西柏坡,小米加步枪打败了蒋介石800万武装到牙齿的部队;
1949年,毛泽东这庄严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中华民族的复兴完成了第一步;
还要解放台湾,并雄纠纠地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
在这样的全景下读林治波的文章里的话,谁不怦然心动:“试想,如果没有伟大光荣的抗日战争,如果没有横刀立马的抗美援朝战争,如果没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保卫边疆的自卫反击战争,中国哪里会有今天的国际地位?”
从第一颗原子弹到第一颗卫星,从南京长江大桥到万吨水压机,从中印自卫反击到珍宝岛,从“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到以民族复兴的名义把那些为了民族复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打翻在地,中国人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的惊喜里,同时也渐渐走向民族灭亡的边沿。
又一个民族主义者力挽狂澜,把中国从民族自杀的道路上拉了回来……
正如我们的媒体所说的,“历史不会忘记,1979年12月,邓小平会见外宾时提出了著名的“小康”概念,并将这一构想设计为我国经济发展的“三步走”战略:第一步,实现国民生产总值比1980年翻一番,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第二步,到20世纪末,使国民生产总值再增长一倍,人民生活达到小康水平。第三步,到21世纪中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人民生活比较富裕,基本实现现代化。”这是新的民族复兴,同样不允许讨论。
改革开放期间的民族主义于是从以前的消灭莫斯科的社会帝国主义和华盛顿的垄断资本主义变成了包产到户,联产承包,允许民营企业,允许外资进入中国,和齐心协力奔小康。这样的民族主义和民族复兴之路在毛泽东时代面临的只有张志欣和遇罗克的下场。即使在中国人民欢欣鼓舞的地拥抱这种务实而脚踏实地的民族复兴的时候,那些坚信另一种民族主义前景的人差点又把中国拖回到毛泽东时代。邓小平还要不顾高龄南巡,以外线作战的方式,高举另一面民族主义的大旗,迫使那些自以为代表更为崇高和正确的民族主义的人放弃自己的立场。
在这样几种民族主义“交锋”的北京下,一种新的民族主义情绪又开始弥漫。从政府的角度讲,它认定中国笃定要成为大国和对人类有所贡献,也认为西方国家“亡我之心”不死;它相信人民当家做主是必然出路,却也对民主必然导致国家衰败和分裂坚信不移;它认定腐败会损毁党的肌体,削弱党的合法性,但也相信党员和党的领导干部会受到主义的感召,保先不败。从民众的角度讲,一种民族主义的怪胎开始抬头,因为没有正常的参政议政渠道,他们只能在边缘地带行动,抵制日本货,护卫钓鱼岛,焚烧大使馆,怒砸德国车,高呼中国可以说不,愤批世贸组织,甚至呼唤毛泽东时代的回归,继续走红旗渠的路,让政府去操办老百姓的事。
这样呆板的、狭隘的、不许讨论的民族主义只能把中国引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死胡同。
四.民族主义与国家制度是否相关?它是否有助于专制?它与民主主义是不是矛盾的?
民族主义似乎与国家制度有很大的关系。越是片面地强调民族精神、民族的辉煌、民族的未来的国家似乎对自己的制度越没有信心,对自己的人民越没有信任。记得当年改革开放伊始,胡耀邦让大家读《激荡的百年史》。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日本的起飞是从对自己的民族的劣根性的承认和对自己的传统的全面否决开始的,也就是说是从我们今天依然在激烈反对的所谓“全盘西化”开始的。美国人爱国,但我们能说美国有强烈的民族主义精神吗?她没有一个共同的历史,是由多个民族组合而成的,但是有一种比民族更强的东西把他们拧在了一起。每每在电视看到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和红色的美国人一起进入战斗,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不是对民族的认同,这是对国家和这个国家信奉的制度的认同。其实,美国的自由,特别是有色人种的自由,是在推倒了民族主义的遗产和骄傲之后才真正实现的。美国的南方为了护卫自己的宗族利益,与北方大干一场。到林肯宣布废黜奴隶制,南方被剿灭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它的民族主义就是一种狭隘的、非人的、残酷的东西,与世界的主流背道而驰。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华民族的民族主义,特别是我们目前宣扬的民族主义就是一种卫道士的主义,是一种与民主截然不同的甚至反民主的情绪。我们的民族是优秀的,我们的遗产是丰厚的,我们的民族性是神圣的,我们绝对不会接受西化,更不会推行西方推崇的人权和自由。
中国民族主义有时又让感到是伪民族主义,因为它在高唱中华民族的赞歌的同时,又死死缠住一个非中华的哲学论证,一个大概在19解释世界可以畅通无阻在21世纪回答政治社会和经济问题已经力不从心的理论,把中华民族的使命和命运跟这个我们曾经以义和团精神与其殊死搏斗的人种的话语连在了一起。
中国的民族主义有时还让人感到是撒谎的。它只讲这个民族的辉煌,不讲它的低谷,只讲领导这个民族的人和党的正确,不讲他们的失败和残酷。
中国的民族主义也许还是是棍棒式的,帽子式的。它不允许任何反驳,而且常常是以所谓的民族大义牺牲个人和群体的利益。
中国如果不改变对民族主义的定义,不允许人们讨论民族主义的内涵,不把民族的价值和普世的价值结合起来,不宽宏地接受和学习别国的优秀东西,不放弃自己老是君子别人和别国都是小人的心态,不把个人、个人利益,个人财产和对幸福的追求作为我们民族的追求的核心,中华民族就不会腾飞,就没有前途,就会被人鄙视,就会被别人和别国看成是威胁。如果是这样,我们用以实现民族复兴的“三个代表”也就成了一句苍白无力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