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那些激动人心的承诺
中国人习惯把政治看得很严肃,习惯把从政的人看成是父母官,习惯地希望皇帝、官员不说则已,一说就该是金口玉言,习惯把政治体制看成是无比神圣的物件——都是因袭了传统文化的陈旧观念。不妨试着把政治看成一场游戏,把官场看成是秀场,把政治家们看做秀客,把政治体制看做一种管理形式和管理技术。
我欣赏低调务实的政治,警惕高调完美的政治。
1793年法国大革命的血腥暴政,让后来成为美国第三任总统的杰斐逊明白了一个常识:我拥护可以反对的政府,我反对只可拥护的制度。
最近读到朱学勤老师为《姊妹革命——法国革命与美国革命启示录》中译本写的序言《近代革命与人性改造》一文,证明我的思考方向是对的。文章太长,不便全部转录,摘录些片段(对全文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上搜到):
美国革命说穿了,"卑之无甚高论",只是一个单调直面,直面其政治制度的改革与创新。这样的政治当然有失败记录,还有撤烂污的时候,如19世纪与20世纪两个世纪末选出的那几个总统,可谓一塌糊涂,乏善可乘。但是这样的政治有一点好:政治与社会领域其它领域有一条隔离带,大失败与撤烂污,只是政治本身失调,不至于蔓延为其它领域的大动荡。无怪后人罗隆基有言:最好的政治是政治行政化,行政技术化,换言之,政治应该走下行线,而不能走上行线,不能期政治以道德至善,更不能授政治以建立至善王国之特权。
自"五四"形成那支新传统以来,法兰西文人作品包括哲学在内,在中国接受外来文化的历史记录中总占上风,除了这一流派多具左倾性格,容易通过意识形态之嗅觉,而其他流派则难有如此幸运,网密如篦;还因为接受者之智力结构与法兰西有家族相似,不与英美同,容易通过接受者的智力过滤,网漏吞舟。
从北美人的实证眼光看去,政治更多的是与利益选择相关,而不是与文化观念相关;从邦联到联邦,是制度选择的失败,就在制度选择这一层面推倒重来,只能"就事论事",不能深挖"文化老根",将制度选择扩展为文化论争,把少数人之责任推卸为全民族之国民性。
在北美费城,面临差不多的政治危机,那55个人却拉起了窗帘,低声进行一场制度层面几乎是技术性格的讨价还价。在那里,是律师而不是文人,是实业家而不是作家,是来谈判而不是决斗。人类历史上第一部成文宪法,一旦成文,则交公众投票。至于公众,400万人中有投票权者,也不过是一群"农众",在传阅『常识』之前,至多只读过一本『圣经』。
是政治,不是文化,是逻辑,不是哲学,是技艺,不是诗艺,是匠人,不是哲人,是制度制约人性弱点,而不是以道德至善强行改造人性。
文人们远离政治,却能够在文学或者哲学氛围中谈政治,而能够谈的却又只剩下他们!这使得文人有更大的空间更热忱的勇气向深处挖掘政治的"文化老根",何况这个政府还悬赏出题刺激这些谈论。
费城制宪会议……55个代表多半是实业人士,至少是律师唯独没有"脱产脱业却能够内在超越"的文人哲士。这些人参加制宪会议带进费城独立厅的东西有:殖民时期参加议会活动积累的"阶级局限",经济活动中形成的"商业性格",在不同的利益冲突中养成锱铢必较而又不拔剑决斗的"庸俗习气",新教氛围中形成的"克制与礼貌";甚至还有英式议会辩论时面对.主持人发言,而不是向他的辩论对手直接攻击的"虚伪习惯"。
这样一群脱产脱业的"职业革命家"。"新人类"在法国十八世纪出现,以革命为职业,先是干革命,后是吃革命,除了革命一无所有,除了被政敌很可能是另一群革命家推翻,也找不到退出政治的回归路。
巴黎的文人型思想家……这些人不仅沉湎于"幻想",而且对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政府事务根本就是无知。
审美与唯美是文学领域里最正当的驱动力,但是一旦进入政治实践,美学将翻转为专制,不负责任的空谈将翻转为断头台疯狂起落,政治领域里的文学与政治领域里的嗜血或许会构成正比。
莫里斯 在法国看到的是:"已经用天才取代理智作为他们的向导,以试验取代经验,因为他们喜欢闪电而不喜欢阳光,所以只能在黑暗中徘徊。"所谓阳光,显然是指美国革命的性格,温和而耐久;而闪电则爆发于黑暗,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照亮并荡涤旧世界的角角落落,但也迅速回归黑暗。
底层对权力的渴望与上层对权力的贪恋,是同一人性的两面,所有限制权力的设置都是针对权力本身,而不是针对某一特定人群,没有理由在怀疑这一部分人的权力的同时,能轻信另一部分人如果掌权就一定会改变人性与权力的关系。
在广场政治盛大节日之狂欢中,有为革命事业共同献身的快感,有兄弟般共同奋斗的崇高感,却没有反对者和不同歧见的容身之地。
只有修道院的哲学家们才能够想象在每一个公民身上拥有同样的观点、激情和利益。现实生活的"文明共同体"中,那种"利益、观点以及情感的完美同质性"是从来不可能找到的。分歧与冲突不可避免,因为"党争潜在的因素……已经深植于人的本性之中"。不是"理智"而是激情与私人利益将永远主宰人类事务。
1787年建立的宪政制度,从历史来源说,与其说是与以往冲突一刀两断,不如说是诸多传统因素的综合。总统为民选,为民主制之大胜,然而总统执行权之集中,则可使人想起历史上的酋王与君主;国会一分为二,参议院如贵族制,众议院则回归民主制;最高法院大法官干脆与民主制绝缘,由总统钦定,且终身任职,有如罗马元老制之孓遗。这是个民主、贵族、元老、君主四合一的制度,不今不古,亦今亦古,只能称"复合共和制"。
麦迪逊认为美国革命最重要特征,不仅是顺应人性,还在于对人性黑暗的承认。他参与缔造了美国政府,却敢于承认:"政府本身即是人性的集大成者,如果人人都是天使,就没有必要成立政府。"
民主之向外,针对君主独裁之人性黑暗,民主之向内,又针对革命新贵之人性幽暗。有此向善、向恶两面联系,方发生一句绕不过去的北美俗谚:因为人性是善良的,所以民主是可能的;因为人性是邪恶的,所以民主是必须的。
美国和法国的“姊妹"革命分道扬镳的分水岭:是有限革命,在人性、人的精神王国前设置屏障,还是撤除屏障,长驱直入,无限革命。——中国人的思维定势接近法国革命。
人性者,韧性也,改进其认知,增进其知识――这是教育之职能;制约其放纵,规定其禁忌――这是宗教、法律乃至习俗之功能;却不能以革命为手段一个早上改变人性本身。
“许多人梦想着一举清除传统形式,建立一个仅以真理为基础的政府。”——这是法国大革命留给今天国人的教训。
我们为什么基本重复了法国大革命的路径?
在这次新的社会转型中,我们如何汲取北美和法国这两场革命的经验和教训?
中国社会的这次转型,将是一个较长时期的过程,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社会革命的特点;
收敛起文学式的激情,多些世俗的理性;
始终记住,人是目的,不是工具;
每个人思想观念的转变,思维模式的转型,是一切行动的先导,是绕不过去的必须过程;
在推动社会转型过程中,展开为社会各阶层全面的各种方式的权利和利益博弈,不求完善,不求彻底,步步为营,形成阶段性的,又不断改进的制度方案;
警惕毕其功于一役的幻想;
警惕那种号称真理的事物;
切勿追求完美和卓越。
我写了几句顺口溜,欢迎补充修改,欢迎传播:
天赋自由,人人平等,
公权民授,私权神圣;
你我之间,息息相通,
争吾权利,即为众生。
权利运动,不求速取,
彼消此涨,利益博弈,
不急不燥,步步进逼,
挤兑蚕食,日累月积。
社会转型,步步为营,
日拱一卒,不期速成;
坚韧不拔,持之以衡,
目标明确,信念坚定。
温和理性,追求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