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写了《论宽容》,有的朋友有异议。我想说的宽容,是中国人从总体上还不具备的宽容。房龙在他的名著《宽容》中曾经引用《不列颠百科全书》关于宽容的定义:宽容即允许别人自由行动或判断;耐心而毫无偏见地容忍与自己的观点或公认的观点不一致的意见。 虽然中国自古就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之道,终不过是一种理想。秦汉以后两千多年的专制制度、宗法关系、等级观念和愚民政策这四样东西,使中国人成为朝廷的“忠臣顺民”,家庭的“孝子贤孙”,成为宗法关系和等级结构中的分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个人都要恪守自己的名分不得僭越,每个人都在权力、关系和利益的夹缝中求生存,不能有非分之想。人分为君子和小人,上智而下愚,芸芸众生不去讲,大多数统治者和知识分子,就像在大观园一样,都是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群体文化,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好人坏人都得斗争才能生存,中国人的斗争哲学,是有历史根源的,中国历史记载的大多是争权夺利和改朝换代的故事。宽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个弱项。 一百多年极为残酷的民族压迫和阶级斗争,使人民对立、民族分裂,政治危机、经济危机、社会危机、文化危机、民族危机。亡国灭种生灵涂炭的危机使人扭曲极端。有的人忧国忧民,呐喊、奋起、抗争、牺牲,成为革命者;有的人为了生存而出卖灵魂,上百万中国人当带路党,帮助日本人屠杀中国人;迫不得已的暴力革命,驱使千百万中国人互相残杀。那是一个苦难深重的岁月,那是一个栽种仇恨的社会,那是一个扭曲变态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人很贱,讲宽容被看作迂腐和不合时宜。 民族压迫和暴力革命的惯性,皇权专制的回光返照,十年的阶级斗争为纲,终于酿出旷古未有的十年浩劫。文革残酷打击大批干部和知识分子,挑动人民互相恶斗,疯狂的毁灭文化遗产,把中国人强奸为封闭愚昧、麻木顺从的可悲的人类,可悲的人没有资格讲宽容。三十年改革开放,国门打开的眼花缭乱,市场经济的野马脱缰,左右思想羁绊,各种利益纠结,让思想、文化、道德和价值混乱彷徨,在这个增长和巨变的新时代,最好和最坏的时代,一切向钱看,假冒伪劣、坑蒙拐骗、道德沦丧与经济增长同行,兴奋、浮躁、迷惘、失落与时俱进,紧张急躁的人是不讲宽容的。 可以说,明清以来,中国人一直没有认识到宽容的意义和价值,也没有资格和条件讲究宽容。要从历史文化的思维和百年劫难的心理定势走出来,从极端回归到正常与平和要一个过程,要平静地思考中国的古往今来,要敞开胸怀容纳世界的文明。英国人在光荣革命中的妥协,美国人在南北战争后对敌人的宽容,蒋经国在他最后的岁月所做的明智的妥协,都换来了极为宝贵的历史进步;甘地、曼德拉、马金路德金和昂山素季在强权面前的宽容也为我们做出了榜样。 西方原始基督教就讲究宽容,中世纪欧洲神权也有近千年的黑暗统治,但是基督教的宽容精神被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所复活。人的地位重新确立,人生来平等,人具有与生俱来的权利,不容侵犯、不容剥夺、不容莫名其妙的被代表。以人为本,对人的尊重,导致人的自尊,导致人的互相尊重,导致人的价值的彰显和实现,导致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正是这种自由,推动宗教宽容走向思想宽容,政治宽容走向法律宽容,宽松的环境,宽容的胸怀,宽阔的视野,让创新创业的为梦想成真,让财富不断流,让他们的世界日新月异,让他们成为强势文明,现人啊人!是人创造了让我们羡慕不已、追随不止的现代化文明。我们自强,崛起,增强文化软实力都应该从宽容开始,从尊重不同意见开始,从尊重人开始。 时代也需要我们宽容。人类已经走到一个市场、科技和民主体制最大限度的把人类联结在一起的时代,人类已经从上个世纪人与人的矛盾为主,转变到这个世纪的人与自然的矛盾为主。阶级、民族、国家、文明和地域之争,遇到了强大得多的必须共同面的对自然困境;与资源环境人口瓶颈和发展的不平衡相比,意识形态和利益的不一致,已经退到第二位,宽容与妥协变成了共识,和平发展和合作已经成为了世界的主流。作为新兴的大国,文明的古国,在世界上以什么形象和姿态出现?说粗话、打横炮受到追捧,激进和民粹成为时尚,受气包心态、小媳妇的心理,国内左右开弓,国际草木皆兵,谈什么国家软实力。 宽容是针对情绪和方法而言,指的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社会氛围,一种文化教养,一种新的文明,宽容是对历史形成的中国人扭曲和变态的纠正。在紧张的争论、斗争和革命中,在冲击反应的模式中,师夷长技以制夷,拿来主义,见招拆招,有啥学啥,疲于追赶和逞强,没有能够从从容地梳理文化、思考哲学、调整心态,没有办法真正懂得宽容的内涵。宽容意味着平等,不平等的人只有屈服或者怜悯;宽容意味着自由,戴着枷锁的人不会宽容,压迫别人的人也不自由;宽容意味着尊重,尊重对方的权利,就是对别人的宽容。破除以权为本的专制思想、等级观念,人就宽容了。跳出关系网和小集团利益,人就宽容了;放松阶级斗争的弦,离开极左思维,人就宽容了。宽容意味着人格的成长与健全,自由发展的人才有可能宽容别人或接受别人的宽容。 宽容指的是一种社会主流品质,不排除个别和例外。宽容绝对不是姑息贪污腐败,绝不是容忍过大的贫富差距,绝不是对压迫和黑暗的妥协。毛主席一直认为,天下大乱,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结果每一次都是乱了我们自己,伤害了群众。因为敌人很少很少,中国人喜欢定性,不太习惯定量,为了极少数的不法分子而搞得天下大乱,太划不来了。无论如何,现在是一百七十年以来(自鸦片战争),六十多年来(自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来(自改革开放)最好的时期吧,毕竟绝大多数人吃饱饭了,大多数人有房子住了,教育程度大大提高了,说话已经自由多了,大家都可以到国内外走走了,毕竟仍然在发展进步,毕竟仍有很多资源和很多希望,没有必要狭隘自卑,没有必要好斗狠勇。今天我们完全有理由、有可能讲宽容。宽容不会宽容丑恶,恰恰只会使人民觉悟,使思想解放,使正义有力量,使理性有需求,使讨论有余地,使新的制度设计有空间,使中国转型有宽松的环境,是中国走出专制与激进的轮回,走向民主法治、自由平等的宽阔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