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年风云初起的海外中文网上有一篇名噪一时的“民主恩赐论”。芦笛先生在该篇檄文中,痛快淋漓地对异见领袖们表示出严正的义愤,随后推论出走火入魔的“民主不可争取,只能恩赐”。且看他导出的结论:“如果五四以来的读书人们都象今天这些后生们一样只管‘穷则独发小财,达则窃国刮民’,中国肯定要比现在好得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的‘良心’绝种之日,也就是读书人停止闯祸之时”。
芦先生的结论实质上就是说,既然造反无益(他也不赞成以暴易暴),那么只有耐心坐等恩赐,别无它途,且这些“良心”们还不如去贪污腐化吃喝嫖赌更好一些。芦先生雄辩道:“后毛时代的中国人权的大幅度改善,有哪一桩是人民斗争争取来的?就连方‘良心’之所以能够从内控‘右派’变成‘良心’,也不是他和他的追随者们斗争的结果,而是老邓的恩赐。‘良心’和‘次良心’们斗争的结果,是把那点可怜的恩赐都斗争回去了...”。芦先生还举出很多实例说,“其实,世界上绝大多数民主国家建立民主制度主要还是靠从上到下的恩赐:德国、日本、印度、直到近年的前苏联和台湾都是这样。可以设想,如果西德和日本不被美军占领并强制输入民主(这在我们的爱国者们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然而日本人和德国人似乎并不以此为耻),如果苏联没有出戈尔巴乔夫,如果台湾没有出李登辉,这些国家的人民就是斗到今天也未见得会达到目的,何况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会去斗。”
虽然在一些特殊历史大事件后,可以强辩为实际结果确是如此,但这只是典型的宿命、沮丧的偏激加马后炮。民主、自由、人权、公平等等虽然说起来都是人的基本权利,而由于人性的普遍弱点,由于今日的人类社会还进化得远远不够,不去争取它们是永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且在越落后、越专制的社会中,就越是如此。就中国来说,右派和所有文革后冤假错案的平反,那一件离得开当事人不懈争取和民意民心的压力?老邓也是人,他不希望自己一贯正确?如果大家一致说过去的一切都好都合理,平反岂不是变好为坏了?老邓还谈得上什么恩赐?!就世界来说,(西)德国、日本战后被强行输入民主制度,正是一个让人民可以合法争取的先进制度。这种开启民主制度的情况虽然特殊,但人民的不断争取仍然是先进制度得以建立和存在的前提和保证,如照芦先生的意思有了制度“坐等”可也,德、日也会逐渐回到专制。印度就更别提了,如无圣雄甘地史无前例的卓绝争取,统治者老英会自己跑了?苏联如无无数百姓和老戈、老叶的前后争取,专制迄能瓦解?台湾没了胡适、雷震、李敖、阿扁之流的不断奋斗,能有今天?就是美国,唯一一个黑人得到全国假日纪念的、在国会山庄塑了像的金博士,就是因为他的不断抗争,促成了美国政府乃至人类进步。而所有先进发达国家里无日不有的示威、游行、抗议、辩论、公开听证会等等,不是在“争取”是在干什么?!芦先生在他的另一相关系列长文中,精彩绝妙的偏激之词也是比比皆是,有道理的部分之一恰恰就是斥责了中国人实际上没有“中庸之道”,要么做奴,要么造反,但他自己其实也栽在了这点上而不自知。
人类世界的进步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无疑是朝着更加民主、自由、公平的大方向发展,因为这个发展是以人类追求自身幸福、自由等根本天性所决定。人和所有生物的天性一样,无疑都是自私的,在早期发展阶段由于自然环境和资源的变化无常,他们必须自我争斗、自相残杀、自分等级、剥夺多数人的资源和自由,才能保证整个族群的生存和发展,少数强势人群的利益优势是靠体力、武力和一些偶然因素来维持的;随着近代物质文明的积累,其成果已经可以保证,多数弱势人群得到更多利益和自由并不会造成对整体的伤害,同时优势人群的利益越来越多地取决于智力和科技而不是武力,人类发展才进入了越来越明智、合理、多元共赢的良性循环。但这个进化过程决不是平稳有序的,反而充满起伏、动荡、反复、和阶段性的倒行逆施,所以争斗、杀戮、战争源远流长延绵不断。然而,随着人与人之间和人群之间的优势从武力到智力的转换,先进人群逐渐找到了最佳的共赢方法,既合理“利他”才可以更好“利己”的办法,不再是战争和武力争斗,而是抗议、对话、妥协、协商、包容等和平争取的方法,进而他们逐步把这些方法变成了法律和制度,成为了更加先进的人群、民族和国家。
如果一个民族或国家的文化或社会制度抑制了人类天性和进步,它就会落后于其它先进民族,最终还是需要他们自己借鉴先进经验,自己奋斗争取,才能赶上世界的发展潮流。坐等“恩赐”,少则延误几十上百年,多则亡国灭种,这不是危言耸听。历史上已经亡灭的种族、文化不是没有而是很多,美洲有马雅、印加、阿兹特克,中东有巴比伦,欧洲有古希腊,非洲有古埃及,亚洲有古蜀、龟兹、西夏......所以,反思人类历史悲剧的最大经验教训,不是其真相细节追究得太多,而是太少;不是当初中国人“争取”得太多,而是随遇而安不思进取太多。当然过分激进的“争取”会带来恶果,芦先生的内心所指也很可能就是这个。人类运动轨迹与物理钟摆运动很相似,“反正”的惯性难免、甚至不免要带来矫枉过正。中国由于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巨大惯性,和其它文化、地缘、气候等方面的复杂原因,在晚清造成了落后世界先进文明上百年的事实,并徘徊在了亡国灭种的边缘,于是才有了辛亥革命、三民主义革命、共产革命的一系列大反正和矫枉过正;而邓小平主导背水一战的改革开放,不过又是对所谓“共产主义”革命的矫枉过正的矫枉过正,其过正的负面现象之一便是带来了今天登峰造极的严重腐败;而眼下习近平的举措,又是对“过正”的再矫枉。有点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过正的幅度越来越小,才有利于尽快回到正轨,不然只会导致恶性循环、自激和崩溃。
于是关键问题似乎在于,如何缩小过正的幅度,如何把握“争取”的力度,才能最大可能地导致良性循环?一味执着于“某时某地争取到什么程度才是最佳”、“好结果是否都是恩赐”的争论,其准确性和可行性不可能辩清,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结果。本人这里要强调和追寻的“争取”,不是非要跟“恩赐”抬杠,也不仅是历史验证过的、高瞻远瞩的争取,而是更多意义上见得到摸得着的、一点一滴的、从我做起的、日常的持续的争取;是追求理性的、扎实的、不断修正的改良,是明确反对激进的、粗野的、疾风暴雨式的革命。在这个意义上,笔者是不折不扣、坚定不移的反革命。
这个急需、必须在中国大力提倡的“持续争取”,本人看来可分两个部分:于公,于私。于公,就是近百年前胡适就强调过的“少谈点主义,多研究问题”,面对一切现实问题,争取找出可能实施的、最佳的解决方法;就是制度大于微观内容,程序大于暂时是非,规则大于短期利益;就是推动政府立法和争取司法逐步独立,就是在日常工作中争取尽可能做到公事共办、依法行事、违规必究、法错必改,就是信息和资源共享、机会均等、自由表达、公平辩论、民主决策......。于私,也是更重要和关键的,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应在日常生活中,自觉培养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拒绝随波逐流,提倡独立思考、怀疑精神、务实方法;在枝节上宽容、理解的风度,在原则上不但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的认真,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涵养;衣食无虞之余,做些于人于己有益的事情,追求理性与进取的平衡、坚守和突破尺度、成就和淡泊的通达,追求符合真善美的事、物和造福于人的发现、发明、创造,追求文化艺术生活的享受,直至追求娱人娱己赏心悦目的个性展示、个人兴趣和爱好,等等。
有了公私这两方面的持续争取和追求,中国就可以免除大的动荡与大的矫枉过正,从而进入良性循环,稳步赶上先进文明的脚步重入世界先进民族之林,实现伟大民族的真正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