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人间烟火

——一则现代童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81 次 更新时间:2015-10-22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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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  



夕阳悄然隐遁了,暮色一片苍茫,尘世的喧嚣逐渐停歇。在人间,一天的繁忙已经结束,而冥府的繁忙却刚刚开始。这会儿,阎王爷坐在冥宫里,聚精会神地办理公务。他掌握阴阳两界的生死大权,其主要职责就是批阅一张张考评表,签发终审意见。考评表分红白两种,红色的考评表是评判人间众生善恶的,白色的考评表是考核阴曹诸鬼德行的;红白二表决定人鬼的命运,阎王爷御笔一动,就意味着签发出生证或死亡令:签了白表,有的鬼将要脱胎转人;签了红表,有的人将要辞世变鬼。每天晚上,阎王爷都要入宫例行公事,目不暇接地审察一张张报表,天亮之后就停下来,到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去睡觉。

阴风轻轻吹拂着,环绕阎王爷的硫磺色的火焰不停地摇曳;站立左右的侍卫官牛头马面,腰杆挺直面无表情,冥宫的气氛清冷而庄严。尽管报表多如牛毛,阎王爷没有一丝懈怠,只有亲自过目了,才做出生死抉择;通常他比较尊重下级判官呈报的意见,只写上同意二字就行了,偶尔也签署不同的意见。他一边看,一边签,一摞红报表阅完,接着审理一摞白报表;不知不觉地,一张白表使他陷入沉思,朱笔在手中握着,迟迟不见划动。蓦地,他打了一个喷嚏,随即向侍卫传旨,速将一个名叫孟姗姗的女鬼引进冥宫。侍卫牛头领旨,像孙悟空似的连翻几个跟头,穿越时空隧道,很快抵达阴曹炼狱。炼狱长官接到命令,叫下属请出女鬼孟姗姗。牛头向姗姗传达了阎王爷的口谕,让她抱紧自己的脖子伏在背上,随即凌空飞越,转瞬就返回冥宫。

第一次觐见最高首长,姗姗心里十分惊惶。在人间她听说过阎王爷是鬼中之王,他被描述为凶神恶煞的化身,一副特别可憎的面目,一副特别狠毒的心肠。踏进冥宫的那一刻,姗姗不禁毛骨悚然,浑身哆嗦不已。可是走近阎王爷一看,姗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象中的阎王爷青面獠牙丑陋不堪,可眼前的阎王爷慈眉善目,白花花的头发,白胖胖的脸庞,俨然一副乡村老太爷的模样。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见到这样的长者,姗姗的恐惧感立即消除了,但心里依然有些紧张,毕竟她所面对的是执掌生死大权的阎罗王。阎王爷放下手中的朱笔,仔细打量着姗姗,露出温和的微笑:

“小姑娘,你叫孟姗姗吧?”

“禀告老爷,我叫孟姗姗。”姗姗颤抖着。

“小姑娘,你看上去有些畏冷。”阎王爷舒了一口气,颇幽默地调侃道:“对不起,这里的气温确实很低,看样子我的宫殿也该安空调了。不过,我在这里工作了五千多年,倒也习惯成自然。”

姗姗小心翼翼地巡视阎王爷办公的地方,发现冥宫并非想象的那么富丽堂皇:这间位于冥国都城某处的公务房,巨大而宽敞,像走廊一样八面来风,看上去更像一座棚子。地面没有铺地板,顶上只盖有半透明的塑料布,单薄的木板拼成了墙壁;宇宙的冷空气穿过木板的裂缝和塑料布的洞孔钻进宫里,其寒冷的程度不亚于地狱。如此简陋的宫殿,应该花钱重新装修,姗姗脑里突然闪出这个念头。

“姗姗,你的考评表我已经看过了,投胎志愿一栏是自己填写的吗?”阎王爷带着疑惑的目光问。

“是, 是我填写的。”姗姗嗫嚅着。

“哦,论笔迹也许是你自己填写的。”阎王爷微笑道,“我的意思是,恐怕有别的鬼从中作梗。表上反映,你曾经多次谦让了投胎指标;论资历和表现,你早该出生做人了。为什么你要谦让,早点投胎做人不好?”

“做人敢情好,可谦让也是一种美德。”姗姗说着,怔怔地望着阎王爷。

老人家赞许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他沉吟片刻,冷不防反问道:

“这么说,志愿是你自由选择的,表达了你真实的意愿?”

“是的,我是按自己的意愿填写的。”姗姗语气十分肯定。

“美丽,诚实,善良,这便是你的投胎志愿?!”阎王爷莞尔一笑,指着姗姗的脑门说,“傻孩子,你的志愿填低了。大家一致公认,你在各方面表现都很出色;就凭这一点,你选择什么,我会答应什么。”

“老爷,你以为我的志愿填低了?”姗姗怯生生问。

“怎么说呢,照尘世的标准看,你的志愿确实填低了。”阎王爷吁叹一声,顺手从案头拿起一张白表,向姗姗指点道,“你瞧,这小鬼填的志愿:父做高官我大款,妻妾成群美如仙;当红名星包几个,温柔乡里乐无边。多好的志愿!要是这样,我宁可丢下阎王不当,去投胎做人。当阎王,就这么年年夜夜,永不停歇地办理公务,真的,真的很枯燥!”

阎王爷叹息着,感觉自己发牢骚似有不妥,于是改换口吻说:“这此年,从我审批的志愿来看,绝大多数偏重地位和金钱,希望去世间当大官做大款,饱享荣华富贵。当然,选择美丽的也不少,爱美之心普遍有之。可是,诚实和善良之类的字眼似乎被淡忘,谁也不愿选择。我不知道,诚实和善良为什么不受欢迎?!”

“老爷,说实话,”姗姗忸怩地说,“如果您给我美丽、诚实和善良,我就心满意足了。”

“话别说得么早。考评官建议你去凤凰寨投胎,可能考虑到你的志愿不宜生长在热闹纷繁的都市。”阎王爷和蔼地瞅着姗姗,用商量的口吻问,“安排你到僻远闭塞的凤凰寨,你愿不愿去?”

姗姗不假思索,当即应诺:“愿,老爷安排,我坚决服从。”

面对如此单纯而顺从的姑娘,阎王既怜惜又担忧。他拿起朱笔,在考评表上写下两行文字,然后抬起头,做了一个奇妙的手势,向姗姗宣布终审的意见:

“小姑娘,你暂时别急于投胎做人。我安排你去凤凰寨实习一年,在那里尝尝人间烟火味;如果你一年内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就让你从实习生转正做人,否则把你收回来另作安排。实习期间,你将活在人鬼之间,没有固定的形体,也没有固定的居室,晴天是游魂,阴雨天显出人形。这样安排,你觉得怎么样?”

姗姗为阎王爷的做派所感动,扑通一声跪下去,流着晶莹的泪珠叩拜:“老爷 ,您大慈大悲,如此善待小鬼,我真是感激不尽。”

阎王爷摆了摆手,努嘴示意牛头将姗姗扶起,又招呼马面到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随后,马面拿来一把扫帚,郑重地交给姗姗。姗姗接过扫帚,怔怔地望着阎王爷,茫然不知所措:我的天,难道让我去凤凰寨,当一名清洁工,给人家打扫卫生?阎王爷似乎猜出姗姗的心思,诡秘地笑了笑,指着扫帚对她说:

“姗姗,我送的扫帚是一件奇宝。它,可载你穿越时空隧道,随你走遍天涯海角;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有它在身边就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姗姗抱着扫帚,向阎王爷行屈膝礼,眼里充满感激。老人家绽开笑容,大手一挥,轻声慢语地说:

“去吧,可怜的孩子,到凤凰寨实习去!”

姗姗骑上扫帚,双握紧把柄,只听哧的一声,身子忽地向天空升腾。乌蓝的天幕上布满繁星,像许多闪亮的眼睛注视姗姗的飞行。地面的人间,灯火点点,若隐若现,迷离虚幻。某一瞬间,她偶尔俯视,看见一条奔流的大江,铁路和桥梁跨江连着一座大城市,混凝土和玻璃的建筑物耸入云霄,天空的星光和人间的灯火交相辉映,构成一道非常美妙的风景。

扫帚载着姗姗风驰电掣,像溜弹似的向东南飞去,一道道山岭转瞬掠过。渐渐的,天色转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姗姗只好闭上眼睛,任随扫帚自由飞翔。



黎明时分,天色开始泛青,报晓的公鸡争相啼鸣;姗姗随着扫帚徐徐着陆,降落在一座青山的空地上。她顾不上休息,急匆匆寻找山洞,把那宝贝扫帚藏起来。这天刚巧是晴好天气,待到霞光洒满大地,姗姗像陀螺盘旋几圈,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翌日,天气阴晦溟蒙。姗姗睁开眼睛,感觉身体有些重量,变成一个活灵活现的姑娘。瞧她,鹅蛋形的脸面,水汪汪的眼睛,飘逸而秀美的头发,古代仕女的相貌,近代学生的打扮,看上去清纯而靓丽。变成人,姗姗顿时感到惊喜,多少年来,一直在炼狱过着修女苦行的日子,远离人间的气息。走出山洞,面对雾蒙蒙的青山,姗姗的心情豁然开朗,她多想高声嚎叫,亲吻着青山,亲吻青山上的一草一木;然后,这种浪漫情怀还没有持续多久,她就感觉到饥饿,饥饿像凶恶的野兽在腹中捣腾。这也难免,很久没有食人间烟火了,她真想狼吞虎咽一顿。

去哪里找吃的呢?姗姗站在山坡上,倚着一棵松树,掂起脚向山下眺望,只见南面的山麓下,隐约出现一个村庄。远看村庄,多半是低矮的平房,青砖绿瓦,一派古朴风貌;几座红砖红瓦盖成的楼房,掺杂在平房之中,像几朵红花点缀着村庄,显得分外靓丽夺目。这个村庄看上去很美,莫非它就是凤凰寨?!有村庄一定有人烟,有人烟一定有吃的。走吧,去村庄找吃的充饥。

姗姗大步走下山。来到凤凰寨,从村头进入一条幽深的弄里,姗姗缓缓而行,好一会不见一个人影。奇怪,村里没有人吗?姗姗心里直纳罕。事实是,寨里人阴雨天很少出门,一般都喜欢呆在室内打麻将或押宝,玩点带刺激的游戏。如果在晴天,寨里人就喜欢到室外活动。当然要说活动,也不过是,一群群人坐在大树旁,或蹲在屋檐下,背朝着太阳,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聊天的话题,主要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和黄色的玩笑,男女老少对此都津津乐道;许多人从天亮聊到天黑,到傍晚不得不散伙,带着一屁股尘土回家了,还感到依依不舍。日复一日地聊下去,没有丝毫的厌倦和不安,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一点点的田地,只要在农忙时忙一阵子就够了,剩下的漫长日子,不聊天不打牌,还能做什么?!

弄里没碰见人,姗姗就直接登门寻访。走近第一家门口,发现屋里只有一老一少。老奶奶坐在竹椅上,怀抱着小孙子,双手捏着孙子的双手,一边拍打,一边教孙子唱童谣:

打掌子、百花开,

风吹杨柳过江来,

去时花吐蕾,

回头花正开……

孩子笑嘻嘻地学唱着,发声虽不太准确,但童谣的曲调很好,姗姗情不自禁地入门倾听。孩子见了生人,当即抿嘴不唱,羞怯地贴近奶奶腋下,手不停地扯动她的衣襟;老奶奶不慌不忙,认真将姗姗打量。她虽然白发苍苍,但目光灼灼,看上去很精神。姗姗直接说明来意,请她施舍一碗饭。老奶奶一边抚摸小孙子的额头,一边和颜悦色地说:

“姑娘,咱家的饭已经吃过了,没有剩余的。”

“那,我到别处看看。”姗姗转身欲走。

“姑娘,寨里都吃过饭了。”老奶奶指点说,“你要饿得慌,最好自己开伙弄饭。”

“我,我自己弄饭?”姗姗面有难色,喃喃自语道,“我,孤单一人,没有栖身之地,怎么开伙弄饭?!”

“姑娘,你可进山洞开伙。”老奶奶说,“要是你不嫌弃,就借我家锅碗柴米弄饭。”

姗姗鞠躬道谢。

“不用谢,到时候把借的东西还来就行了。”

老奶奶说着,携孙子走进侧房。一会儿,她把装了两蛇皮袋的锅碗瓢勺和柴米油盐交给姗姗,又问她会不会做饭。姗姗摇了摇头。说她过去是大家闺秀,一向有丫环侍候,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不知道饭菜是怎么做熟。既然如此,老奶奶只好向她面授做饭的方法和步骤。姗姗认真听着,感动得一个劲地点头。

姗姗拎着蛇皮袋,步履蹒跚地回到藏扫帚的山洞。没有炉灶,姗姗捡些石块,拼凑成简易的灶台。按照老奶奶的指点,姗姗先把黑色的锅放在灶台上,随后划一根火柴,点燃了柴禾,往锅底下塞;火苗呼的一冒,锅底很快着火,一会儿,锅和柴禾一起化为灰烬。姗姗一时头脑发大,茫然不知所措。

等她回过神来,一阵剧烈的饥饿,又使她想到弄饭吃。没有锅,她只好硬着头皮,再到老奶奶隔壁家去借。殊不知,借来的锅放在灶台上,用柴火一烧,很快又化成灰烬。她没有气馁,烧毁一口锅,马上又去寨子里借。就这样,她在山洞和山寨之间跑来跑去,连续借了三口锅,都被柴火化为乌有。

夜幕不知不觉地降临了。山寨飘出一缕缕炊烟,家家户户正忙着弄晚餐。忙碌了一整天,姗姗未能做成一顿饭,饿得两眼发花,肚子咕咕叫。好在天色已黑,她又失去人形,变成了鬼魂。做鬼可以不用吃饭,也没有饥饿感。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好端端的几口锅都被烧毁了,拿什么归还给人家呢?假如有借无还,往后谁愿借东西给你?!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耳边仿佛响起阎王爷的话,姗姗一时豁然开朗:嗨,遇到困难,可以用扫帚。它可是一件奇宝!

姗姗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拿着扫帚走出山洞。她闭上眼睛,把扫帚当马骑着,呼哧一声,果然就升上天空,风驰电掣地飞奔着。她心里默想一个意念,待她睁开双眼,却惊奇地发现,自己飘落在一家铁匠铺门前。门是敞开的,姗姗轻轻踅进去,借着月光一瞧,里面的铁锅真不少。她挑选几口锅,迭起来捆绑在背后。又骑着扫帚,迅速返回凤凰寨。

当夜,姗姗就把铁锅放到那三户人家的门口。

第二天清晨,三户人家打开门,旋即发现铁锅。这个事实,很快在山寨里传开,于是爆出一个重大新闻:山魈来到了凤凰寨。就这样,大树旁屋檐下闲聊的人群把山魈当作谈论的焦点。年长者纷纷讲述关于山魈的许多趣闻轶事,不管故事是道听途说的,还是亲身经历的,男男女女都听得津津有味;山魈,给村民带来了无限的乐趣和希冀。

山魈到底为何物?实际上,山魈是寨里人对一种特殊生命形态的称谓,也有些地方称其为“山鬼”,还有些地方称其为“活鬼”。准确地说,山魈是阎王爷派到世间做人的实习生:他们是介于人鬼之间的一种存在,有时显人形,肉眼能看见,活灵活现的就像人;有时变为鬼魂,看不见摸不着,来来往往无踪影。也许,他们是佛经里所说“若有色、若无色”的众生。

古时候,凤凰寨出现山魈的频率很高,寨里几乎年年闹山魈;到近代,山魈出现的频率相对减少,差不多隔三五年才能看到;现当代,山魈出现的频率就更小,要隔一二十年或更长时间,寨里人才能遇上山魈。在姗姗出现之前,也许凤凰寨有不少人未曾见过山魈,但是关于山魈的传说却是家喻户晓,人们依旧保存了先民与山魈打交道的记忆和经验,依旧继承了一种应付山魈的传统技艺—“纸活”。所谓“纸活”,就是用纸、纸壳做成锅碗之类的日用品,以备山魈来借之需。因为山魈通常住在山洞里,一旦现出人形,就感觉到饥饿,往往会找人借东西,想自己弄饭做菜,餐食人间烟火。山魈非常守信用,凡是借什么东西,一定还什么东西;即使是纸做的锅碗一旦被火烧完了,也要想方设法弄些铁锅瓷碗还给人家。姗姗昨天借东西的遭遇,只是重复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而已。

以后的日子里,姗姗一旦现出人形,第一感觉还是饥饿。为此,她不得不挨家挨户去借炊具,以便痛痛快快地弄一顿饭吃。可是,几乎借遍了整个凤凰寨,未能借到真正的铁锅和瓷碗;借到的是假货,偿还的却是真东西。如此反反复复,姗姗逐渐丧失做饭的信心。最后一次面对焚烧的纸锅,她几乎疯狂了。她歇斯底里地冲出山洞,扑通一声跪下地,泪流满面仰望苍穹,向老天爷和阎王爷发出悲烈的哀鸣:

“老天爷,救救我……”

“阎王爷,救救我……”

“我来到人间,却食不上人间烟火,叫我怎么活?……”

“阎王爷,求求您。把我收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呆了!……”

“???……”

姗姗哭得天昏地暗。渐渐的,嚎叫声变得微弱。她感到精疲力竭,懵迷之中似乎昏睡过去。待她神志清醒,睁开眼睛一看,发现一个少年出现在跟前: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高高的鼻梁,黑黑的眼睛,白净的脸庞带着腼腆的稚气;衣服上虽有补丁,但很整洁。少年带来了锅碗瓢勺,还有稻米和蔬菜。

姗姗慢慢站起身,有气无力地问:“你,你是谁?”

少年羞涩一笑,很有礼貌地回答:“我叫田娃。”

“你来干什么?”

“给你送锅……”

田娃告诉姗姗,有次上山砍柴,意外看见姗姗做饭的情景:借来的锅触火就烧着了,面对纸锅化成灰烬,姗姗十分沮丧;从那痛苦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她对吃饭有强烈的渴望。在凤凰寨姗姗是难以借到铁锅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他不忍心看到姗姗就这样饿下去,于是和母亲商量,把炊具和米菜给她送过来。田娃的叙说,虽然让姗姗感动,但她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用田娃送来的东西做饭。说到做饭,姗姗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别说菜怎么炒,就是米洗干净,然后加水放入锅煮,这简单的步骤也不懂。别看她长得聪明伶俐的,做起饭来却显得笨手笨脚。田娃只好在一旁指导,手把手地向她教。他先取些清清的山泉,将米菜洗干净,然后教姗姗怎样把饭菜做熟。

饭菜刚弄好,姗姗就等不急了,像和人争抢似的,赶紧盛了满满一大碗饭,张嘴就吃起来;转眼间一碗白米饭吃完了,一口菜也顾不上吃,接着盛第二碗饭,到这时经田娃提醒,她才菜往嘴里送,其快捷样子犹如牛吃草;进食当中,姗姗一句话也没说,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活像一个叫花子。吃下三大碗饭,姗姗抹了抹嘴,露出满足的笑容,向田娃赞赏道:

“这饭菜真香,真香啊!”

田娃笑了笑,心里嘀咕:香什么,很普通的粗菜淡饭。

“这么香的饭菜,我还是第一次吃呐。”

“是吗?”

“我感觉,我有几十年、上百年、上千年,没吃人间的饭菜了,真是饿煞我也!”姗姗赧然一笑,真诚地致谢道,“田娃,多亏你帮助,我才品赏到人间烟火味;真叫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

“你不要客气,我……”

“你,想不想我报答你?”

“没有,只要你吃了高兴就行了。”

姗姗会意地点点头,心想这回总算遇上一个诚实的人。这顿香喷喷的饭菜,又使姗姗恢复了自信,在为刚才怨天尤人而羞愧的同时,她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坚持下去,珍惜在凤凰寨实习做人的机会,决不辜负阎王爷的厚爱和希望。

接下来,姗姗和田娃闲聊着,各自向对方叙说个人的身世。姗姗向田娃坦率表明:她是阎王爷派到人间的“实习生”,今世的身份还没有确定;至于前世,只隐约记得出生在官宦家庭,自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长大了由于婚恋之事与家庭发生冲突,后来就以身殉情。田娃告诉姗姗:他出生在凤凰寨一户农家,在读初二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只好弃学回家帮母亲做农活,与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田娃说他喜欢读书,上中学时是全校的尖子,要不是父亲早逝,他会破天荒地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现在他把上大学的希望寄托在妹妹身上,他要和母亲一起尽全力供妹妹上学。

自此以后,田娃时不时往山洞送些米和菜,这样基本解决了姗姗的温饱问题。然而,做人不仅仅是为了吃饭。肚子填饱了,姗姗又会对其他事物感兴趣:每当阴天或下雨的时候,她的身影总在山寨晃来晃去,凡是遇到有用或有趣的东西,她总想借来瞧瞧看。

于是,在姗姗和村民之间,围绕着“借”与“还”,又发生了一些的新故事。



凤凰寨是一个古老而偏僻的村落,三面傍山,一面临水,几乎与世隔绝。千百年来,寨里人一代代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这些年来,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变得精彩,而村民们依然守着山寨,靠摆弄田地砍伐树木维持生计,日子虽然过得捉襟见肘,却也落得自在无忧。

第一个走出山寨的是不安分守己的二尕。他独自到外面闯荡,三年二载,就混出了名堂;头两年挣些钱把家里的破茅屋换成了新楼房。最近二尕还乡,租了红色的桑塔纳开进村庄,更显现衣锦荣归的景象;尤其是他带回的两件宝贝,着实让乡亲们大开眼界。一件宝贝是尕儿的媳妇,那娘们身材苗条,脸蛋俊俏,衣着华丽,看上去非常洋气;不过女人再怎么漂亮,也不外乎是横眼睛直鼻子,没什么特别的。另一件宝贝可稀奇呢,叫什么彩色电视机,乡亲们还是头一次见过这玩意;这玩意真好,只要通了电,还拉出什么天线,就什么都看得着:各色各样的人在里面说话做事,活灵活现的,像真的一样;换一换频道,里面就现出古人今人在忙忙碌碌冲冲打打,热热闹闹的真来劲。

往常,人们闲着无事,多半喜欢打牌赌博,或聊天什么的。如今,二尕带回了那宝贝,成天吸引不少人去看电视。这不,今儿早饭之后,男女老少朝二尕家里纷至沓来,很快就把堂屋围得水泄不通。乡亲们来看电视,让家里增添了人气;二尕对此十分欢喜,他时不时掏出名贵的香烟敬人,还吩咐媳妇出面倒茶,气氛显得很融洽。

实际上,来看电视的多半为图个热闹,并不在乎看什么节目,随便放什么片子,他们都乐意看;观看的时候,还喜欢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的品头论足,有时弄得哄堂大笑,有时也引发相互争吵,整个电视画面里外都充满了戏剧性。

姗姗经过二尕家门口,发现里面那么热闹,也好奇地踅进去,躲到角落看电视。乍一看,姗姗就被电视迷住:画面中的人物栩栩如生,画面中的场景也很逼真,所有的一切看上去似曾见过。是的,电视里正在演绎一段清末民初的爱情故事,女主角为争取婚姻自由,大胆抵抗封建势力……面对这段情缘,姗姗仿佛又回到从前,回想起曾经生活过的年代,回想起曾经发生过的往事;当电视里出现一对恋人生死离别场面的时候,姗姗感动得泪流满面,忍不住失声痛哭……

姗姗一哭,很快把观众的视线吸引过来。一位老奶奶放下电视不看,凑近姗姗跟前,颇关切地问她为何哭泣。姗姗觉得难为情,掩面抹去泪珠,破涕为笑地说:没,没什么。我看那里面……有点伤心。老奶奶指着电视机问:呃?你不喜欢看电视?!姗姗惊叹道:什么,那叫电视?!我喜欢,我喜欢看电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过几天,当姗姗又以人形出现在二尕家看电视的时候,就有一个中年汉子问她想不借电视机玩玩,姗姗喜出望外,当即点头答应。

于是,那汉子将姗姗带到自己家里。姗姗跨进门,随便浏览一眼,就发现汉子家比较寒碜:房子远比二尕家破旧不说,屋里几乎看不到值钱的东西,当然那台电视机除外。汉子的电视机放在餐桌上,看上去比二尕家的略大两三英寸。

“姑娘,你把这电视机借去看吧!”汉子向姗姗指点道。

“大叔,我把电视机借走了,你家不就没的玩?”姗姗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你拿去吧。”汉子一挥手,若无其事地说,“我要看电视,到二尕家里玩,那里人多热闹。”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姗姗说着,走近桌边,笑眯眯地抚摸着电视机。

“姑娘,你住在哪里?”汉子问。

“山洞里。”姗姗答。

“那儿有电吗?”汉子又问。

姗姗摇了摇头。

“电视要有电放。”汉子说。

“哪咋办呢?”姗姗颇焦急地问。

“不要紧,我有办法。”汉子瞅着姗姗,不慌不忙地说,“电是怎么来的,你晓得啵?火电,火电,火能生电,有火就有电!我告诉你,先找些柴禾堆着,然后点火把它烧起来,再用电线往里面一插,就能通电放电视。”

姗姗瞪大眼睛,露出很惊奇的神情。

“你放心,照我说的办,没错。”

“好,我这就把电视机借去!”

电视机看上去体积不小,姗姗伸手一抱,感觉很轻巧。她双手托着电视机,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兴匆匆地向汉子道别。汉子将她送出家门,又郑重叮嘱道:

“姑娘,东西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电视机,是我花了好几……是我花好几千买来的。”

姗姗会意地点点头。

姗姗迈着轻捷的步子,径直回到自己居住的山洞。她放下电视机,就急于想打开它看节目。按照汉子的指点,必须生火起电,才能放电视。姗姗赶紧找了些枯树枝和干草,把它们堆在一块,再划上一根火柴,很快燃起了火焰。她把电视机下面那根长辫子似的电线往火里一插,指望能奇迹般地看到电视画面,但却出现另一番景象:辫子式的电线遇火之后,呼哧一响,冒出一溜电光,还夹杂着一股硝烟味;随着“辫子”的烧光,电视机的躯体也开始着火,一会儿工夫就化成灰烬……

奇迹没有发生,电视没有看成。对此,姗姗非常失望。电视机是借来的,烧毁了,还要想办法偿还。这样,姗姗又只好利用扫帚的魔力,再一次穿越时空隧道,从另一个世界弄回一部新的电视机。

当汉子改日早晨打开门,奇迹的确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一台新电视机搁在门口。汉子把它搬回去,通上电一试,马上看到精彩的画面。真的,这是一台货真价实的电视机。汉子一家老小,一时间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寒舍里,突然增添了一部彩色电视机,真是蓬荜生辉,一下子成为全村关注的焦点,吸引男女老少都跑来围观。

尽管在父老乡亲面前,汉子声称电视机是自己从县城买回的,但是没有人相信他。汉子尽管有点小聪明,可一贯好吃懒做,两个孩子没钱读书辍学,哪有钱来电视机?!稍有头脑的人便联想到这台电视机的出现,很可能与那神秘的山魈有关……

“姑娘,想看电视么?”

以后,当姗姗出现在山寨的时候,村民总要这样问她:姑娘,想看电视么?电视那么好,姗姗当然喜欢。每逢有人询问,姗姗就点头默认。于是,人家便把她引到自己家里,指着电视机样的东西,颇慷慨地对她说:姑娘,要是你喜欢电视,可以把我家机子借去看。姗姗也不客气,只要人家开口,她就把机子借走。机子的主人免不了要交待几句,姗姗满口答应。等她把机子搬回山洞,按照“取火生电”的方法放电视,机子一会儿便化作灰烬。姗姗又呛着一鼻子烟,碰着一脸灰……这样,她还不得不借助扫帚的魔力穿越时空,从另外一个世界找电视机来还给人家。

不出半个月,村里就有七八户人家,通过借电视机给姗姗而获得真正的电视机。整个山寨为之兴奋。没有获得电视机的人家,时刻企盼着姗姗的光临:如果连续几天天气晴好,寨中不见姗姗的踪影,他们就会焦急不安,以致烧香磕头求神拜佛,指望老爷天下雨或转阴,好让姗姗现出人形。

当然,只要是雨天或阴天,姗姗自然会出现。实际上,借了第一台电视机,姗姗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不管村民借给什么机子,她都乐意接受,并且做到有借有还,这是她尝试做人所坚持的原则。与时同时,她也希望有人借给真正的电视机。



就这样,村民们争相邀请姗姗光顾家门,她也乐此不疲地借下去。不过,她每次出现在山寨只借一部电视机,并且是有选择的,一般贫寒之家有请必到,家境稍好的尽量回避;至于家境好歹,她只凭外表判断,就不看谁家的房子好不好。比如说,老村长穆怀仁的房子在山寨仅次于二尕家,姗姗就三过其家门而不入。

眼看左邻右舍陆续获得了电视机,穆怀仁一家深感焦虑:论家境,别说一部彩色电视机,就是三五部穆怀仁也买得起。过去任村长时,老穆第一个在村里盖起了楼房,引得村民们背地议论纷纷,为避免露富起见,电视机就不买了。现在,只要花一点点钱做一部“电视机”就能换得真正的电视机,这等美事何乐而不为?可是,老穆做好了“电视机”,却迟迟不见姗姗惠顾,真叫人坐立不安。

这些日子,穆怀仁一脸愁闷,从早到晚端着烟枪,不停地抽黄烟,时不时唉声叹气的,心里有话要说,又不愿吐出来。今儿他实在憋不住了,吃了早饭,就把儿子穆学义叫到卧室密谈。

两人坐定后,穆怀仁用烟枪敲了敲木椅,上好一撮烟丝,点燃了,深深地抽吸两口,吐了吐烟雾,这才咂了咂嘴,开始发话道:

“学伢呀,你成天抹牌赌博,不是法儿。古话说的好,坐吃山空。你要想办法,重整家业。”

“我有啥办法?”穆学义睥视老子一眼,没好气地说,“教不成书了,不抹牌干什么呐?谁叫你把村长帽子弄丢了,害得我民办教师也当不成!”

穆怀仁眉毛一横,用烟枪指点儿子,摇着头说:

“你说的是哪门子话?当初不是老子,你当得上老师?再说学校把你精简了,是你自己参加统考落榜了,跟我当不当村长有何干系?!要怪,只能怪自己没真才实学。”

“民师统考,也不过是走过场,我看别的村,当村干的子女都留下来了…… ”

“好了,咱爷儿俩谁也别怪谁!”穆怀仁打断儿子的话,颇感慨地说,“这些年,咱家时运不好:前年村民选举,把我给选掉了;去年民办教师统考,又把你给考回家了;今年寨里出现山魈,许多户人家从她那里得了好处,可是她连咱家的门都不肯进。哎,真是背时呐!”

穆学义默默地看着老爹,脸上一片茫然。

穆怀仁吸一口烟,冷不防冒出一句让儿子吃惊的话:

“学伢,你把那假电视机给我烧掉。”

“烧,烧掉?您不想要电视机啦?!”

“要,谁说不想要?!”

“明儿,拿两千块钱,咱们去城里买一部彩电回来。”

“爹,这是何苦嘞!”穆学义感到疑惑,以开导的口吻说,“您别着急呀,爹。别人不花什么钱,能从山魈那里弄到彩电,我就不信咱家弄不到!”

“嗨,傻小子,一部彩电算什么,不就值两千来块钱吗?”穆怀仁冷冷笑道,“我要买一部真彩电,送给那山魈。”

“爹,您犯什么傻,人家以假换真,你拿真东西相送?”

“这叫大智若愚,知道么?”

穆学义不解地摇了摇头。

“你想想,人家借假东西给山魈能得到真东西,咱们送真彩电给她,她不会对咱们另眼相看?”穆怀仁说,“学伢,山魈可是神通广大的善鬼,咱们要是取得她的信任,把她争取过来了,有她给咱们帮衬,这凤凰寨还不是咱爷儿俩的天下。”

穆学义茅塞顿开,连连点头道:

“爹说的是,说的是。”

穆怀仁摸了摸下巴,微微地笑道:

“好了,你今夜早些休息,明儿和我赶早进城去。”

翌日大早,天还没有亮,父子俩迅速起床。

山寨交通不便,出门没有车可乘。山道弯弯,穆氏父子抄近路走,也要步行五六十里才能抵达S城。S城,虽说是南国边陲小镇,但它却曾是凤凰寨人心目中的人间天堂。过去,人们谈起世间的繁华,总会以羡慕的口吻叙说S城如何美妙;如今,随着外出打工者见过世面的增多,S城在山民心中逐渐失去往日的光彩;尽管如此,山民们遇上喜庆大事,还是要到S城去采购贵重的大件和丰富的小商品。

进了S城已是晌午。父子俩找一家酒店,点了几个荤菜,痛痛快快地饮了几盅。酒足饭饱,父子俩开始逛商店,逛了三四家,最后选定一部25英寸长虹彩电,同时还配了一个容量较大的充电电瓶。之后,父子俩租用一辆小三轮车,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

出S城的时候,天空一片清明;进入凤凰寨地段,天色就开始暗淡下来,山林里雾霭蒙蒙。这时候,穆怀仁吩咐司机把车开慢些,他自己探头左右流盼,希望能看到山魈出现。说来也巧,姗姗隐约听到三轮车的轰鸣,赶紧从山洞里跑出来,径直来到路边的大树下守望着。

在姗姗进入穆怀仁的视线之后,三轮车很快停了下来。穆怀仁给司机付了钱,将三轮车打发走,和儿子一道把电视机抬到姗姗的跟前。穆怀仁向姗姗点头微笑,很客气地叫她一声“姑娘”,姗姗也朝父子俩笑了笑。

“姑娘,这电视机是刚从城里买的,咱们想把它送给你。”穆怀仁恳切地说。

“买电视机?”姗姗蓦地一愣,将信将疑地嗫嚅着,“送,送给我?……”

“是的。”穆学义说着,提起电瓶给姗姗看,“你看,这充电电瓶也是为你准备的。”

“真的?”姗姗惊喜道。

“真的,这电视机是真的!”穆学义肯定地说。

“姑娘,你试一试就晓得。”穆怀仁补充道。

姗姗点头认可。父子一起抬着电视机,跟着姗姗来到山洞;他们打开包装箱,取出电视机,拉开两根天线,将电源插头插入电瓶,当即出现电视画面和声音,虽然由于信号原因致使视听效果不怎么好,但仅凭这是一部真彩电,就足以让姗姗喜出望外:她情不自禁,举手欢呼,翩翩起舞,快乐得像一个小女孩。穆氏父子的慷慨之举,着实让姗姗感激不已,她满怀敬意地瞅着父子俩,嘴巴不停地翕动着,仿佛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表达;穆怀仁似乎读懂了姗姗的眼神,和蔼地对她说:

“姑娘,这彩电你留着用吧。要是电没了,咱们帮你充电,保证你想看,就能看。”

姗姗深深地鞠一躬:“那,多谢了!”

电瓶,用一段时间就没电了。为此,穆学义不时出入山洞,给电瓶充电,供姗姗看电视使用。



一日晌午,穆学义送电瓶到山洞,恰逢田娃给姗姗送饭菜,两人在洞里不期而遇。姗姗接过电瓶,只说了一句道谢的客气话,就一边吃饭,一边和田娃闲谈,那样坦诚而亲密的接触,使穆学义看得不是滋味。回家后,穆学义将此事告诉父亲。穆怀仁感觉不对劲,当即向儿子面授了机宜。

下次给姗姗送电瓶的时候,穆学义向她询问:

“田娃一直送饭菜给你吃,是吗?”

姗姗点头默认。

“你自己没有饭菜?”

“没有。”

“想不想有自己的饭菜?”

“想,当然想。”

“想有自己的饭菜,就得自食其力。”

“啥叫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嘛,就是自己种田,自己种菜。”

姗姗眼睛一亮,咧着嘴,笑吟吟地说道:

“哇,种田种菜,可好玩呐!”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呀!”穆学义也笑着说,“在世间做人,吃五谷杂粮,得靠自己耕种。”

“我要种田,可是……”姗姗面露难色,喃喃自语道,“我没有田地,也没有种子。”

“没关系,只要你诚心想耕种,”穆学义承诺道,“没有田地,我给你借田地;没有种子,我给你借种子。”

“那太好了!”姗姗一时激动,张开双臂欢呼道,“哇,我要种田了,我要种田了!”

“嗨,我巴不得现在就开始种田!”

“别急,你真要种,我先带你去看看田地。”

“行,我这就去!”

于是,穆学义领着姗姗走出山洞,翻越一道小山岭,来到“斗箕坳”。姗姗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片梯田,宛如一块块绿色的地毯,点缀着一簇簇的花朵,展现着一种自然的美。

“哇,这绿油油的庄稼,多美呀!”姗姗忍不住赞叹着。

“那是一种草料,别看它长得好看,只能埋在田里做绿肥。”穆学义解释道。

“多美的花草,埋在田里多可惜!”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穆学义说,“这绿色肥料,比化肥还管用呐!”

“哦,要是这样,也算物尽其用。”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走到穆家的田头。此时,穆怀仁正拿着一把铁锹,在田边疏通小水沟。见姗姗来了,他连忙停下活儿,走到田埂上,热情地向姗姗打招呼:

“姑娘,你有兴趣到田地看看?”

“是呀,我不只是看看。”姗姗坦然笑道,“我还想亲手种田呐!”

“你是小姐出身,哪能种田呢?!”穆怀仁笑道。

“什么小姐,那是上辈子的事。”姗姗自我解嘲道,“这辈子什么出身,我还说不准。现在阎王爷叫我来做人,我就要好好种田,自食其力嘛。”

“小姐说的是,”穆怀仁附和道,“七十二行,庄稼为上,过去帝王也下田耕种呀。”

“穆大伯,”姗姗笑道,“种田,我可要拜你师!”

“师傅嘛,就不用拜了。”穆怀仁也笑道,“不过,田怎么种,我可以教你。”

“我明天就来学耕种,行吗?”姗姗问。

“你先别急,种田要看季节。现在是清明,可以着手浸谷种了,过些日子就能播种。”穆怀仁指着脚下的梯田,用铁锹比划道,“姑娘,咱家这块田就借给你,好不好?”

“好的。”

“明儿,我叫学义把田翻耕,再平整好,你就能在田里播种了。”

“我种这田,你收多少田租?”姗姗问。

“谈啥田租哟!”穆怀仁笑道,“咱送彩电给你,也没要什么吧?!”

“电视白看,田又白种,”姗姗不好意思地说,“老让你家吃亏,我觉得过意不去!”

“小姐,别这么说。”穆怀仁说,“田租嘛,就别提了,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就在这田里给咱家留些秧苗吧。到时候,咱家的秧苗靠你来提供。”

“行,没问题!”姗姗满口答应。

过两天,穆氏父子牵着牛,带上犁耙,把那块田地翻耕了一番,整理得好好的才移交给姗姗,并赠送满满的一担谷种。姗姗兴趣盎然,把袜子脱了,打赤脚下田,将种子兜在胸前,一把一把地向田间播撒。田里的水冷冰冰的,让姗姗感觉到一丝寒意,想到种子播下之后将会发芽结果,心里却暖融融的。种子播完了,姗姗仿照别人那样,用尼龙进行覆盖。

播种之后,姗姗心里就多了一分牵挂,时不时照料那块田地:只要能现出人形,她总会赤脚下田间走一走,看看种子的发育情况。她心中充满了期盼,期盼着种子发芽,长出绿油油的秧苗,收获金黄黄的稻谷。

待到插秧的季节,正遇上晴好的天气,村民们突击忙碌了几天,都把各自责任田的插上秧苗了。这期间,人们只顾忙自己的活儿,谁也没见姗姗的人影。姗姗并不是有意躲藏,而是大晴天里,她根本无法显人形。当她出现在田间的时候,发现“斗箕坳”的田大多变了样,田里不仅插了秧,而且秧苗已转青,长得很茂盛。穆怀仁家的几块田,除了给姗姗的那一块,都已经翻耕了,整理得平平坦坦的,看去像几面白晃晃的镜子,可是里面一棵秧苗也没有插。

姗姗正在为穆家的田而纳闷的时候,穆怀仁携带老伴及一儿二女,不声不响的来到田头。姗姗见了穆怀仁,主动跟他打招呼,并问他家的田怎么不插秧。穆怀仁紧皱眉头,露出苦涩的微笑,以低沉的语调说:

“姑娘,咱家田里没插秧,该我问你呢。”

“问我?”姗姗有些惊讶。

“不问你,问谁?!”穆学义撅着嘴说,“当初有言在先,说好了把田给你种,咱田里的秧苗由你提供。”

“是啊,你们要秧苗,自己到我种的田里,扯秧苗就是了。”

“扯秧苗?”穆学义以手指点道,“你看,你这田里有没有秧苗。”

姗姗顾不上脱鞋袜,一声不吭的跳下田,猛地掀开一道尼龙纸:只见泥土,不见秧苗。再掀开第二第三道尼龙纸,依旧只见泥土,而不见秧苗。有些地方出现斑斑点点的绿色,也只是生长了杂草,而不是真正的秧苗。天呐,播下了一担谷种子,怎么没长出秧苗?!……

姗姗木然站在田间,困惑而无奈地摇摇头。蓦地,穆怀仁的老伴往田埂一跪,面向姗姗叩头长长一揖,就泪如泉涌地哭泣起来,哭着哭着,越哭越像悲痛的哭丧者,一边抹鼻涕,一边呼天叫地的嚷嚷:

“天呐,我的天!别人田里的秧苗都插下去转青了,我家的秧苗还不晓得在哪里?秧苗都没有了,这田怎么种?到时候人家田里收谷,我家田里收啥子?!……”

“天呐,我的天!一家老小都靠田地吃饭,一年没种好田,明年就要喝西北风。我这老骨头饿死不要紧,只是我的儿还没有成家立业呀……”

“天呐,我的天!我原指望多收粮,挣些钱,帮女儿办嫁妆,帮儿子娶媳妇呀……”

“天呐,我咋这么倒霉哟!?……”

两个女儿看母亲哭得悲伤,也忍不住掩面抽泣,发出嗡嗡的啼哭声;穆氏父子沉默不语,紧绷着一副服丧似的面孔。穆怀仁的老伴如此大哭小叫,让姗姗心乱如麻,惭愧不安。姗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田埂上,带着一副愧疚的神情,向穆怀仁的老伴致歉道:

“穆大妈,对不起,我没有种好秧苗,耽误了你家的田地。”

“姑娘呀,姑娘!”穆大妈走到姗姗跟前,可怜巴巴地说,“这田抛荒一年,全家人畜都得挨饿,日子怎么过呀?!”

“大妈,”姗姗安慰道,“您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补救。”

“怎么补救法?”穆怀仁说,“季节已经过了,再播种也没用呀!”

“那我,我想办法弄谷子给你们。”姗姗问穆怀仁,“大叔,您这几块田一年能收多少稻谷?”

“这个,这个嘛……”穆怀仁嗫嚅着。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穆学义问姗姗,“这首唐诗,小姐你也读过了吧?!”

姗姗点头默认。

“唐朝时,一粒粟能收万颗籽;”穆学义说,“现在农业进步了,春种一粒谷,秋收几万粒,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姗姗不置可否。

“学伢儿,你别说现在农业如何进步,”穆怀仁顺着儿子的话说,“就按唐朝水平计算,一担谷种播下去,大概能收获一万担谷子。”

姗姗似乎听懂了穆氏父子的话意,诚恳地向穆氏一家子表示说: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种田的经验。你们出于一片好心,把田交给我种,可我不争气,耽误了你们的庄稼;可是,我不能让你家蒙受损失,更不忍心看你们挨饿。一亩田能收多少粮食,我也弄不清楚。这样吧,就按唐朝水平的二倍,赔偿两万担谷子,行吗?!”

“两万担?!”穆怀仁惊叹道,“行,行,没问题!”

“死老头子,咱家就一座房子。” 穆大妈责怪道,“这两万担谷子,往哪里放?!”

“娘说的是,那么多谷子没法放!”大女儿附和道。

“要说吃,一家人和牲口,一年有四五十担谷就够了。” 穆大妈凑近姗姗,拉着她的手,亲切和蔼地说,“姑娘,我说给四五十担谷行了,多的我也不想要;要是你不嫌弃,嫁到我家做媳妇,怎么样?”

姗姗蓦地一愣,面露赧色,低头不语。

“姑娘,你人生得俏,心眼也好,到我家里来,不会亏待你的。”穆大妈解释说,“我家在全寨来说不算差,孩子他爹当过村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大姐,这门亲事,你就应了吧?!”小女儿问道。

“这个,让考虑再说。”姗姗婉言回答。

“当然,婚姻大事是不能勉强的。”穆怀仁微笑道,“姑娘,你好好考虑,再说不迟。不过,要是你做了我的儿媳妇,这两万担谷,就用不着赔偿啦!”

“我,我要考虑……”

姗姗喃喃说着,怏怏地离开田野。



回到山洞,姗姗静静地盘坐在岩石上,颇似一个参禅的女菩萨。晌午,当田娃送饭菜步入山洞的时候,她还像一尊木偶浑然不然;田娃大声呼喊,她才仿佛出了定,回过神来向田娃点点头。

田娃将饭菜放在姗姗面前,笑吟吟地说:

“姗姗姐,今天我娘特地做了你爱吃的烧田螺,你快趁热吃吧。”

“谢谢,我不饿。”姗姗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不饿?”田娃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你好长时间没露面,一定饿了。”

“田娃,我的确不想吃。”

“为什么?心情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

姗姗耸了耸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田娃仔细打量,感觉她的神情有些异样,当即催问道:

“姗姗姐,你到底有什么心思,能告诉我吗?”

姗姗到底沉不住气,面对田娃的追问,只好将上午发生在田间的事,从头到尾向他叙说一遍。田娃听了,气得直跺脚,手捏成拳头击打岩石,吐着唾沫啐道:

“哼,他们凭什么要两万担谷?分明是敲诈嘛!”

“不,我耽误了人家的田呐。”

“就算你耽误了,也不能赔两万担!他家那几亩田,一年了不起收七八千斤谷,凭什么要两万担谷?!”田娃愤愤不平地说,“依我看,秧田里没长出秧苗,也未必是你的过错。我记得外国《牧鹅少年》里有段故事,好像有人把种子烧熟了给别人种,结果颗粒无收。我猜想,老穆家里也许用了心思,把种子放进开水里煮熟了,再拿给你去播种……”

“田娃,你别瞎猜!” 姗姗打断田娃的话说,“其实,老穆一家待我不错,全村都借假电视机给我,而他家专门为我买真机子,这事你也晓得。”

“这并不说明什么。”田娃坦言道,“那,那也许是……”

“不管怎么说,我要守信用。”姗姗幽幽地说,“既然答应赔人家两万担谷,就一定想办法兑现,不能言而无信。”

“姗姗姐,我担心这两万担谷,你怎么弄来?!”田娃心存疑虑地说。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姗姗胸有成竹地说。

一口锅,一台电视机,容易寻找,也容易搬运;要寻找稻谷也很容易,可两万担谷堆起来能成一座山,要是一包一包的搬运,就如同愚公移山一样艰难!怎么办呢?到冥府找阎王爷想想办法吧。于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姗姗骑上扫帚穿越时空隧道,向阎王爷的王宫飞去。

姗姗降落在王宫门前,把扫帚挟在腋下,急匆匆地往王宫里奔去。正在值班站岗的侍卫牛头,连忙伸出大手阻拦,将姗姗拒之于门外。

“对不起,小姐!”牛头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未经阎王爷批准,谁也不能走进王宫。”

“我找阎王爷有急事,您就放我进去吧。”姗姗请求道。

“不行!”牛头一口咬定,同时审视着姗姗,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绽开笑容询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哪个孟姗姗?”

“是呀,您是牛侍卫官?!”姗姗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说,“牛侍卫官,你就高抬贵手,放我进去吧,我的确有急事。”

“老爷子正在忙着呢!”牛头关切地询问,“你有啥急事,能不能告诉我?”

姗姗如是讲明了来意。牛侍卫听了,哈哈地笑道:

“嗨,这点小事还能惊动老爷子?你别急,待会儿下班了,我拿一个葫芦给你,那里面装了一万担谷。”

姗姗瞪大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牛侍卫官,不知说什么才好。牛头似乎猜出姗姗的心思,瞅着她腋下的扫帚,诡秘地笑道:

“怎么,你不信?这没什么,你那扫帚不也是从这拿走的?!”

姗姗若有所悟,只好耐心地等到牛头下班。牛头果然守信用,一下班就去阎王爷的库房,拿了一个葫芦给姗姗。葫芦外观呈金黄色,有两个圆弧状的肚子,上面的小下面的大,顶部还有塞子密封着。姗姗把葫芦提在手中,轻轻地抖了抖,感到不太沉重,心里又顿生疑窦;她使劲地用手抠了抠,扭了扭,想打开塞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些什么东西。可是塞子,她怎么也弄不开。牛头告诉她,塞子不是随便能打开的,需要用葫芦的时候,念几句咒语就行了。咒语,是一种特殊的口令,没有咒语,再好的宝物也不管用。姗姗牢记了咒语,立即返回凤凰寨。

此时正值夜半三更,天色一片漆黑,姗姗摸索而行,来到穆怀仁家的后院。她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将葫芦当奖杯高高举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咒语,塞子就自然打开了;接着她把葫芦的底部朝上举着,使口径指向地面,又轻轻地念了几句咒语。蓦地,稻谷从葫芦里簌簌地冒出来,像一股高速运动的电子流,不停地向地面倾泻……葫芦的口径虽然不大,由于速度快得出奇,以致转眼间地面就铺上厚厚的一层谷子,很快很快,谷子越堆越高,约摸一个时辰,穆家后院形成了一座高出屋顶的谷山。

公鸡开始啼鸣了,可是天还没有亮。姗姗看后院里稻谷已装得差不多了,就从屋顶的后头走到前头,将葫芦的口径对着前院,念一念咒语,稻谷又像水柱那样的倾洒起来,不到一个时辰,穆家的前院也形成一座巨大的谷山。

倾洒两个时辰,姗姗感觉疲倦了,就把葫芦塞子封好,随即抽身隐退,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再过一些时候,太阳悄然升起来,温煦地照耀着凤凰寨。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阳光几乎射进所有家庭的窗户,照着人们穿衣起床。可是,今晨的阳光却不照穆怀仁家,因为他家的窗口被稻谷遮挡着,光线很难射进去。尽管室内比较晦暗,但是生物钟还是提醒穆怀仁:时候已经不早,外面的天可能亮了。

他一古脑儿爬起床,晃悠悠地来到堂屋,打开大门一看,射进来的不是明亮的春光,而是金黄的稻谷。他猛然一愣:怎么回事?天降稻谷?!定了定神,再仔细审视:哟,门前都是谷,出门没有路可走。为了看清全景,他赶紧爬楼梯,一直爬到三楼的屋顶。站在屋顶上一瞧,他更加心惊肉跳:门前屋后,树起了两座谷山,看上去非常壮观。面对两座谷山,联想起姗姗昨天的承诺,穆怀仁真是惊喜交集:惊的是这么大的两座谷山,居然形成在一夜之间;喜的是山魈如此守信用,说到做到而毫不食言。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穆怀仁一阵狂喜,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纵情欢笑……

一会儿,一家老小都爬上屋顶,面对两座巨大的谷山,无不眉开眼笑。欣喜之余,话题很快转到两座谷山的处置上,老婆孩子各抒己见;虽说各有各的打算,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两座谷山卖掉,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可是,一家之主穆怀仁则主张,只把后院的谷山卖了换成钞票,而门前的谷山分给凤凰寨的乡亲父老。在穆家,当然是穆怀仁说了算。

按人头分配,各家各户人平两担谷。穆怀仁拿起封存已久的喇叭,站在屋顶上高声呼喊着,请乡亲们到自己家门口,分享不要钱的稻谷。乡亲们闻讯,兴匆匆挑起箩筐跑过来,眼看两座高耸的谷山,无不啧啧兴叹。按照穆怀仁的安排,自觉地挑走分给自家的那份谷子。穆氏一家站在屋顶上,现场指挥稻谷分配:穆怀仁一手捏喇叭大声吆喝着,一手向人群指指点点,俨然总指挥官的派头;穆学仪手执纸笔,像账房先生似的记下各家挑谷的数量;两个女儿负责向下紧盯着,监视各人按限定数量领受。乡亲们很乖巧,领到了稻谷都喜形于色,还忍不住对穆怀仁赞美一番;特别是五保户,得到额外多分的三担谷,更是感恩戴德,几乎要把穆怀仁当成菩萨膜拜。面对乡亲们的感激,穆怀仁表面上不露声色,嘴上说不用谢,可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像喝了蜜一般。打从村长位置退下以后,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全寨人倾巢出动,门前一座谷山很快一扫而光。后院的谷山,得由自家人处理了。穆氏父子去S镇跑一跑,联系一家做粮食生意的客商,七八辆大卡车来来往往,拖运了二三天,才把那座谷山搬走。时下虽说到处仓廪充实,稻谷卖不出好价钱,但由于数量巨大,一座谷山的卖价也很可观;穆氏父子与客商结账,清点一摞摞钞票,足足超过二十万!

“我的妈哟,咱一下子成了大款!”

当穆学仪情不自禁地惊叹的时候,穆怀仁却表现得很镇静,不冷不热地呵斥道:

“没出息的东西,这一点钱算什么,咱爷儿俩还要办大事!”



现钞到手,穆氏一家人无不欢喜。别看穆怀仁外表冷静,内心倒挺热乎的。他吩咐儿子去镇上买两瓶茅台酒和一些山珍野味,同时叫老伴杀两只鸡鸭,操办一顿丰盛的晚餐,让一家人美美地吃好喝好,共同分享这份异乎寻常的喜悦。庆功宴上,穆怀仁的兴致特别高,一边开怀畅饮,一边谈笑风生。老婆和孩子们轮番向他敬酒,他都欣然接受,杯杯一饮而尽。两瓶茅台,他独自喝干一瓶。酒酣饭饱,穆怀仁摇摇晃晃地进入卧室,往床上一倒,就呼呼的睡着了。

等他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他揉了揉眼眶,嘴里还冒着酒气,肠胃仍在翻腾发热:醉了,我昨晚喝醉了!他心里嘀咕着,虽然感觉晕乎乎的,但头脑还是很清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堂屋,碰巧遇见姗姗出现在门口,向他点头问好。

“大叔,前天晚上,”姗姗询问道,“我在你家门前屋后放了一万担谷,你们收到了吗?”

“收到,收到了,”穆怀仁连连点头,拱手作揖道,“多谢,多谢姑娘!”

“不用谢!”姗姗嫣然一笑,“还欠一万担谷,过些日子我再还给你们。”

“还还谷?”穆怀仁摆手说,“不用了,不用。”

“我既然答应赔两万担谷,就一定要兑现,一担也不能少。”姗姗诚恳地说。

“姑娘一定要赔,我也只好笑纳。”穆怀仁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不还谷,换别的东西抵当,行不行?”

“换什么东西抵当?”姗姗问。

“姑娘,谷太多,我们吃不完,最好是换别的东西。”穆怀仁的老伴在一旁插话道,“比如说,像金银珠宝什么的,只要跟一万担谷价钱相当就行了。”

“这个?”姗姗犹豫一下,低声和气地说,“我想,我还是还谷好。”

“姑娘,要是你不想弄金银珠宝,我还有一个想法,也不用你再还谷了。”穆怀仁的老伴又插话道。

“还有什么想法?”姗姗不解地问道。

“你呀,就嫁做咱家做媳妇,好不好?”穆怀仁的老伴笑问道。

“这个?”姗姗犹豫了一下,低声和气地说,“我想,我还是还谷给你们。”

老伴正要发话,穆怀仁向她使眼色,将她拉到一边,带着温和的笑容,对姗姗婉言道:

“姑娘,你看着办吧;有些事情,你不同意,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穆怀仁口头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姗姗走后,他赶紧找儿子商议对策。穆怀仁认为,姗姗承诺的另一万担谷,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必须征服姗姗,让她俯首贴耳的为己所用;借助姗姗的神通,他们可以得到想得到的一切,甭说称雄小小的凤凰寨,就是独霸四乡八县也轻而易举。

“问题是,我们怎么征服那山魈?”穆学仪颇感无奈地说,“你说要她进门做媳妇,她压根儿就不答应。依我看,她对田娃那小子蛮感兴趣。”

穆怀仁沉吟片刻,拍了拍大腿,舒展着眉梢说道:

“我们找会法术的大师试试,看法师能不能制服山魈。”

“这倒是一个法儿,那就试试看。”穆学仪附和道。

“兵贵神速。”穆怀仁当机立断地说,“明儿一大早,我们就去请法师。”

“请大师,得到大地方去请。”穆学仪说,“我看S镇有不少占卜算卦看风水的,不妨那里去找找。”

“好,明儿就找去。”穆怀仁点头认可。

第二天,父子俩果然从镇上请来了一位大师。大师姓洪,四十开外,生得白胖胖的,西装革履,乍一看颇像生意场上的大老板。不过,走进穆家的门,大师立即改换行头,穿上青色道士服,戴着一顶方帽,就体现出大师的派头。大师一来,穆怀仁并不急于谈正事,而是摆出丰盛的酒宴,郑重地为他接风洗尘。大师的胃口不错,大口大口地吃肉,大口大口地喝酒。酒过三巡,大师的话夹子打开了,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据大师介绍,他生于农历四月初九,与佛祖的生日相同;八岁时承蒙得道高人指导,练出了隐身穿墙的功夫,后来又经许多仙人点化,达到了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地步;如今,他已发现宇宙的来龙去脉,通晓阴阳两界的奥秘,能为众生排除所有的忧患。眼看大师谈兴正浓,穆怀仁一个劲地为之点头赞叹,并且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到正题上;他一边给大师斟酒,一边吞吞吐吐地说:

“洪大师,我家,我家最近有件蹊跷事,想麻烦您……”

“你别拐弯抹角的,有事只管跟我说!”大师爽朗地说。

“实不相瞒,洪大师。”穆怀仁说,“我这儿子呀,真不争气,活生生的姑娘看不上眼,却偏偏爱上了一个山魈。”

“呃?”大师一怔,突然发问,“山魈,是不是活鬼?!”

穆学仪感到不好意思,红着脸向父亲使眼色。穆怀仁轻轻踩了踩儿子的脚,向他做了一个暗示,又连忙与大师叙说道:

“是啊,山里今年出现了一个山魈。说实话,当初儿子看中她,我和老伴是竭力反对的;论家庭和个人条件,他随便能找个好媳妇。可是,儿子一心迷上山魈,做家长的也没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山魈长得怪漂亮的,人也很地道,真的把她娶过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的意思是,想把山魈娶过来做媳妇?”大师问。

“是啊,”穆怀仁叹息道,“我们找她谈了几次,可她不同意。”

“哦,就这么一回事?”大师呷了一口酒,拍着胸脯说,“这门亲事,我负责帮你们搞定了!”

“有劳大师帮忙,实在太感谢了。”穆怀仁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大师的面前,低声和气地说,“洪大师,这点小意思,请你笑纳。”

“你太客气了。”大师将红包揣入腰包,笑眯眯地说,“要让山魈乖乖到你家媳妇,只消用我配制的迷魂汤和定型丸就成。”

“事成之后,我还要重谢大师。”穆怀仁郑重承诺道。

“别提重谢什么的,”大师胸有成竹地说,“你先看看我的配方,照上面的要求去准备吧。”



“要用春天的蜂蜜和黄连的根须

要用夏天的莲子和三岁童男的小便

要用秋天的枫叶汁和胡萝卜素

要用冬天的甘露和山茶树的花粉

还要用27层以下的矿泉水

还要用38年以上的陈年老酒

混合放在紫沙锅里面

用棉花秆、豆箕燃烧的火

慢慢地,慢慢地炖

除了棉花秆、豆箕

还要用49根乌鸦的羽毛做燃料

一根不能多,一根也不能少

这样能制成绝好的迷魂汤

没有毒素,但很有效……”

穆怀仁看了看配方,一时傻了眼,面有难色地望着大师,指着配方嘀咕:

“大师,这上面东西都很平常,只是一时难得配齐。”

“你别着急呀,老穆。”大师指点道,“你只管按配方去找东西,找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包在我身上。”

穆怀仁点头会意,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干脆,我把定型丸的配方也写下来,你们一并准备好了。”

大师说着,拿起一支派克钢笔,就在纸上写道:

“从东方取一棵桑苗和一棵榆树苗

从西方取一枚铜钱和一撮铁锈

从南方取一块打火石和一撮草木灰

从北方取一杯温泉水和一碗酸梅汤

从凤凰寨里找一撮观音土

还要取四岁女童的大便

还要取五爪猪的脚蹄子

把这些混合放在高压锅里

用棉花秆、豆箕燃烧

火势要大,越旺盛越好

别忘了,千万不要忘记

还要用49只耗子的尾巴做燃料

49只耗子要活捉的

一只不能多,一只也不能少

高压锅里的水分蒸发干了

完成制作工序头一道……”

按照大师的配方,穆氏父子积极寻找,东奔西跑一星期,总算找到大部分的配料。为了五爪猪的蹄子,他们花上千元从寺庙买回一头罕见的五爪猪;为了乌鸦的羽毛,他们搜遍了凤凰寨附近的山林,才捕猎到一只乌鸦。至于冬日的甘露、27层以下的矿泉水和38年以上的陈年老酒,这些不容易弄到的,大师碰巧在百宝箱里自备了。不过,大师所提供的矿泉水和陈年老酒,与市面上销售的矿泉水和酒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不管怎样,只要大师认为管用就行。穆怀仁对大师充满信心,一直把他奉为上宾,每日三餐酒肉款待,丝毫不敢怠慢。

把大师的亲自指导下,顺利地制成了迷魂汤和定型丸。如今,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姗姗来“吃丸喝汤”了。等,也许不是办法。趁着一个阴雨天,穆学义赶紧到山洞探访,顺便带去新的充电电瓶。进山洞的时候,姗姗正在对着一面镜子,漫不经心地梳妆打扮。穆学义放下电瓶,温情脉脉地说:

“姗姗,这是我带的新电瓶,有两个电瓶轮换,就保证随时能看电视。”

“又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你别客气,”穆学义说,“前些日子你给我家许多谷,我们应当感谢你才是。”

“谷是我该还的。” 姗姗说,“还差一万担谷,我正准备要还的。”

“还谷的事就别提了!”穆学义说,“今天我家备了一些酒菜,特地请你去赏光。”

“赏光?不敢当。”姗姗说,“上次让你家稻田荒了庄稼,我一直感到愧疚。”

“小姐,咱爹妈想你嫁给我,你不同意,我也不强求。”穆学义说,“可是请你吃饭不去,未免太看不起人啦!”

姗姗心软,经穆学义这么一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她来到穆家,的确被奉为上宾款待,先是沏茶寒暄一会儿,然后摆上农家少有的盛宴。姗姗和大师为客,彼此再三谦让,还是大师巧舌如簧,硬是把姗姗推上首席落座。姗姗出身富贵人家,山珍海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毕竟那是很遥远的过去;眼下这一桌佳肴,散发一种独特的香味,着实激发她的食欲。她顾不上小姐的仪态,像饿汉似的狼吞虎咽,吃得有滋有味。看她胃口那么好,穆怀仁笑眯眯的,亲自舀了一碗汤,毕恭毕敬地捧到姗姗面前,点头哈腰地说:

“姑娘,这是用宫廷秘方配制的大补汤,喝它不但能健身益气,还能养颜美容,你赶紧趁热的喝了吧。”

听说能养颜美容,姗姗眼睛一亮,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着实喝了一大口。这“大补汤”,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下肚之后,姗姗就晕乎乎的,感觉恶心想吐,可是又吐不出来。在她踟蹰之际,穆氏父子跑过来,每人夹住一只胳膊,将她按在座位上,让她难以动弹。大师端起“大补汤”,一边用勺子往姗姗嘴里灌,一边唧唧哼哼地念着咒语:

从东方飞来81只乌鸦,不知向何处去

从西方飞来81只麻雀,不知向何处去

从南方飞来81只八哥,不知向何处去

从北方飞来81只大雁,不知向何处去

从正上方飞来一只凤凰,也不知向何处去

凤凰兮,凤凰,美丽的凤凰

你的家在何方,在何方……

大师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姗姗先是觉得头昏脑胀,渐渐地麻木了,最后就静静的入睡了。

当她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床沿上,浑身上下换了鲜艳的新装,头上还盖着半透明的红纱巾;房间里张灯结彩,俨然是准备好的洞房。天呐,难道我在当新娘吗?!姗姗心里纳闷,掀掉头上的红纱巾,想一走了之。可是她想逃跑,腿却不听使唤,整个下肢好像被无形的绳索绑住了,任凭她怎么挣扎,一步也不能挪动。莫非我被施了魔法,只能任人摆布?!想到这里,姗姗沮丧地低下了头。

姗姗的猜测没错,在她昏睡的时候,穆氏父子让她吞食了定型丸,大师不仅对她施了魔法,而且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建议用透明胶布把姗姗捆绑得紧紧的,不给她脱逃的机会。为了抓紧时间,穆怀仁采纳了大师的意见,让儿子与姗姗尽快完婚。

好在穆家手头有钱,说办事马上说办。只花二三个时辰,穆家就请来了亲朋好友,操办了三四十桌筵席,还请来吹拉弹唱的乡村乐队,把婚庆的气氛营造得空前热烈。这次宴请宾客,穆怀仁网开一面,整个寨子凡是年过65岁的老人都在邀请之列,另外每家每户还派一个代表赴宴,所有赴宴者都不必送一分钱的礼,只消出一张嘴就行了。如此免费的盛宴,哪个不乐意赴?!许多家里名义上只去一个代表,实际上只要是未成年的孩子,都被大人们带去了。这也是凤凰寨的习俗,大人不管去哪里赴宴,不论红喜事还是白喜事,都喜欢带上自己的孩子。如此说来,穆家这回几乎宴请了全寨的老老小小;老小,老小,没有老小就不热闹。

作为一家的代表,田娃的娘应邀去赴宴了,可是田娃和两个妹妹没有去。不过,晚上“闹新房”的时候,兄妹三人还是看热闹去了。所谓闹新房,也是当地一个风俗,就是在新婚之夜,乡亲们在洞房里嬉闹,像看猴子玩把戏似的,出节目让新人表演,让他们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总有人别出心裁,把一些黄色情调的东西融入新人的表演里,给节目增添喜剧色彩。今晚闹新房不像往常那样热闹,新娘子姗姗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沿上,像一尊彩塑的蜡像;众目睽睽之下,新郎穆学义表演不太精彩的独角戏,一时调不动大家的兴趣。

田娃走进洞房,将视线投向新娘,心里顿时就急的慌:原来新娘就是姗姗?她怎么成为新娘?她看上去泪眼汪汪,难道是穆家搞了名堂?!田娃悄悄地靠近姗姗,向她投以询问的目光。姗姗发现田娃来到身边,眼睛蓦地一亮,侧过脸向他耳语道:田娃,你快救我!田娃点点头,又耸耸肩,一脸的茫然和无奈。姗姗以肘子轻轻碰他一下,提醒田娃:你愣什么,快去山洞把我的扫帚找来,就有办法了。



田娃离开洞房,大步流星地奔向山洞,从石缝里取出扫帚,又连忙返回洞房。他把扫帚一挥,房间里的人立即静止不动,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以不同的神态定格成戏剧性的画面。田娃走到姗姗跟前,迅速为她解除缠绕在身上的胶布,让她获得自由。姗姗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握住田娃的手,眼眶溢满感激的泪水;默默对视许久后,姗姗还是松开手,依依不舍地与田娃道别:

“田娃,我要,我要走了!”

“你要走?上哪里去?!”

“我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我想陪你一起去,好吗?”

“不,你别去。”

“为什么?”田娃诚恳地说,“我真的想陪你一起去。”

“我要回地狱,你也愿陪我一起去?”姗姗嫣然笑问道。

“愿意,我愿陪你一起下地狱。”田娃回答很干脆。

“那好,我就带你去地狱,”姗姗一边与田娃并肩走山洞房,一边和他打趣道,“其实地狱并不可怕,你去那里看看就知道,很多鬼往往比人更可爱。”

“这,我相信。”田娃点头认同。

他俩来到野外,天空闪烁几颗星,夜色乌幽幽的,一片苍茫。姗姗向田娃交待一番,两人把扫帚当马骑着,田娃闭上眼睛,紧紧搂住姗姗的腰,丝毫不敢放松。呼的一响,扫帚腾空飞起,载着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稍后,当他们降落在地狱门前的时候,就如同回归故乡的游子,急匆匆地往里奔去。正在站岗放哨的侍卫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跨过来,将他俩阻挡在门外。在阴曹,地狱的门也不是随便能进的,没有得到阎王爷的批准,谁也不能随便进。侍卫板着脸,神情严肃地盘问道:

“你们是谁,有通行证吗?”

“什么证?”田娃傻乎乎地问。

“什么证都不知道?”侍卫微笑道,“没有阎王爷签发的通行证,就甭想踏进地狱的门坎。”

“侍卫大哥,你就高抬贵手,放我回地狱吧!”姗姗恳切地哀求道,“我是半年前从这里放出去的女鬼,在人间没法混下去,还是想回来安分守己的好。”

“这个,这个,我做不了主。” 侍卫自言自语地说着,面露难色,不停地扰动后脑勺,一忽儿眼睛一眨,用商量的口气说,“你们在门口等着,我去请长官来拿主意,好吗?!”

一会儿,地狱长官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他腆着浑圆的大肚子,看上去像笑容可掬的弥勒佛,见了姗姗和田娃,眼睛眯成两条缝,笑吟吟地打趣道:

“嘿,我说姗姗,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长官,你认识我?”姗姗有些惊喜。

“怎不认识?”地狱长官说,“你是这里表现最优秀的女鬼,我还特地向阎王爷推荐过,怎会不认识呢?!”

“哦……”

姗姗吸了一口气,心想既然长官认识自己,何不直接说明来意?!谁知道,当她说出回地狱的想法时,地狱长官大吃一惊,感到难以置信地直摇头。

“我说孩子,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地狱长官坦诚地说,“你是阎王爷亲自放到人间去的,要重新回到地狱,还得请他老人家批准。”

“长官,您就帮帮忙,放我回去吧!”姗姗哀求着。

“不是我不愿帮忙,孩子!”地狱长官解释道,“阎王爷对你非常看重,我不能背着他老人家,随便安排你的归宿。”

“您去找阎王爷,帮我们说说情吧。”田娃在一旁请求道。

“不,不,”地狱长官摆摆手,表示歉意地说,“恕我不能帮忙,你们还是自己去找阎王爷吧!”

没奈何,他俩只好骑着扫帚飞往冥府的王宫。在直闯王宫的时候,恰巧又遇上牛头和马面。阎王爷的贴心侍卫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毫不留情地拒之于门外。王宫就是这样,王宫有诏,招之即来;但是你想进宫,没有诏书,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好在牛头马面比较通情达理,在姗姗的苦苦哀求,答应为她通风报信。殊不知,阎王爷听说姗姗求见,立即降下谕旨,召姗姗进宫。

就这样,姗姗和田娃一道,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踏进简陋而庄严的宫殿。阎王爷还是那副神态,雍容大度地坐在靠背椅上,威严当中透出和蔼。姗姗向老人家一面行屈膝礼,一面请安问好。阎王爷笑哈哈的,身子往前稍稍一倾,向姗姗招手致意:

“免礼,免礼,我的孩子!”

阎王爷发现田娃也立在一旁,不由得一愣,眨巴着眼睛,向姗姗投以询问的目光:

“他是谁,嗯?”

“他叫田娃,是一个很善良的小青年,我在凤凰寨认识了他。”姗姗介绍道。

“是吗?”阎王爷颔首一笑,柔声和气地问,“孩子,你去人间实习半年多了,感觉还好吗?!”

“这个,怎么说呢,”姗姗犹豫一下,壮了壮胆子,向阎王爷要求道,“老爷,我正想求你,请你把我收回来。”

“怎么,你想回地狱?!”阎王爷瞪大眼睛,深感震惊。

“是的,”姗姗点头说,“我不想在那里呆了,我要求回地狱做鬼。”

“你疯了吗?我的孩子!”阎王爷耸了耸肩,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说,“这里成天有许多鬼吵着要投胎指标,巴不得早到人间去混,早享荣华宝贵什么的;可是你,放着阳间的人不做,却要回到阴间来做鬼!这,这究竟是何道理?”

“老爷,我觉得我不适合在人间。”姗姗嗫嚅道,“我,我真的想回地狱。”

“阎王爷,您就让她回地狱吧,”田娃斗胆请求道,“我也恳请您把我收下,我要和姗姗姐永远在一起。”

“呃?!”阎王爷扫视两人一眼,苦涩地笑道,“你们两个傻孩子,别这么一时冲动,好不好?”

“不,我不是一时冲动!”姗姗和田娃异口同声地说。

“我说孩子呀,孩子!”阎王爷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傻孩子,你们听我说,六道轮回当中,做人的机会最难得,也最有价值;你们可要倍加珍惜,切不能随便放弃!姗姗,你要是觉得凤凰寨不好呆,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别的地方去试试。”

“这,这行吗?”姗姗有些犹豫。

“没什么,只要你愿意我负责安排。”阎王爷说着,拿出一个地球仪放在桌面,轻轻地将它翻看几眼,又把目光投向姗姗说,“上次到偏僻地方你觉得不合适,这回就去繁华的都市吧。上海和深圳,随你选择一个,怎么样?”

在姗姗的记忆中,上海的确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曾经令她心驰神往,只可惜还没有来得及一睹其风采,她就香消玉殒了;深圳?这个名字很陌生,它在姗姗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姗姗默想一下,抚弄着秀发,颇不好意思地说:

“老人家,如果您再让我选择一次,我可以考虑去上海。”

“好,你选得好!”阎王爷一手捋着胡子,一手转动着地球仪,笑眯眯地说道,“上海,听说那里发展很快,特别是什么浦东开发区,一年变个样,三年大变样,形势十分喜人呐。你们去了,好自为之,肯定有所作为的。”

“老人家,您待我这样好,我真是感激不尽!”

姗姗一面说,一面弯下膝盖,欲行叩谢之礼;阎王爷将手从地球仪上移开,向姗姗摇摆着说:

“孩子,您用不着对我感恩戴德的,让所有的好鬼都有好的归宿,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应尽的职责!”

阎王爷如此和蔼而又尽情理,让田娃深感意外,他呆呆地凝视老人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姗姗心里暖融融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就这样傻乎乎地立着,像两个木偶。

“你们还愣着干吗?”阎王爷挥手示意道,“走吧,我的孩子,快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

于是,姗姗带着田娃重新骑上扫帚,蓦然升上星光闪烁的夜空,掠过万家灯火的城乡,向着那心仪已久的都市,又开始了新的人间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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